江瑟心里已經有了決定,卻在等霍知明開口,不想讓這個任性的老頭子在片場習慣了為所欲為,哪怕是為了電影,為了劇情,但因為與陶岑的談話,還沒有與她商議,直接就讓她將頭發剪去。
“我認為是有必要的。”霍知明重重的點了一下頭,“這樣的舉動,可以使蘇溢這個角色一下‘活’過來,會在上映的時候,給觀眾帶來更大的震撼,勝過千言萬語去堆立這個人設。”
談到劇情的時候,霍知明就顯得激動得多了,他一手比出剪刀的造型,一手做了個剪頭發的姿勢:
“只要這么一剪,頭發一落,這個人物性格里的‘狠’就立起來了。”那種狠勁兒,比起殺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劇情中,霍知明設定的‘蘇溢’剃除汗毛的舉止,也有這樣的用意,都是為了凸顯人物性格。
“江瑟…”遠處有人在拼命叫江瑟的名字,她順著聲音轉頭去看,喚她的粉絲成功爭取到她注意力后,激動得尖叫連連,掩面哭泣。
“這個要求,與任何人的說法都沒有關系,只是純粹為電影劇情服務而已。”霍知明不是傻子,他只是習慣了低頭做自己的事。
劇組里江瑟與陶岑‘不和’的消息,就是他不去刻意的查探,也多的是人說給他聽。
他說這些話,是想和江瑟表達,他不是因為陶岑的話而刁難江瑟,說出這些,純粹是因為陶岑提的建議,恰好提進了他心坎里,捉住了他的軟肋。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理解。”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兩個助理的欲言又止,副導演臉上難看的臉色,霍知明不是不明白,他也知道剃光頭,對于女孩兒來說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可是有些瑕疵,沒有發現也就算了,一旦看到,卻又不能再忍。”
他話里的意思,江瑟也是明白的,如果江瑟堅持不愿剪頭發,霍知明也是不愿意放棄自己的觀點,這件事情就成了僵持的局面。
電影拍攝到這里,已經快要殺青,前期投入這樣多,準備這樣多,一旦停滯,可能就是無限期。
到時投資方的問責與怒火,可能都會由霍知明一力承擔,他知道這樣的后果,卻仍透露出堅持本心的決定。
江瑟轉了頭去看他,老頭子一頭花白的頭發往后梳去,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說話時眉毛揚著,將額頭擠出層層疊疊的皺紋。
“如果我不愿意的話,您要怎么辦?”
她問的是電影一旦因為她拒絕拍攝接下來的劇情,霍知明要如何收場。
他這臭脾氣,一點兒不肯向這世間的規則妥協的,到時投資人的問責,市場的譏諷,會化為重重如山的壓力,壓向這個倔強的老頭子。
臨時改戲的舉動,興許會為他帶來嚴重的毀約問題,可能會面臨一些后續的賠償及名聲損失。
有好走的路他不走,偏要去選擇更崎嶇難行的道路,
“我在帝都,還有一套祖輩上傳下來的四合院,早有人想買,實在不行,掛了賣出去!”他梗著脖子:“全家老小租房住,我還不信活著還想不出個辦法解決事情的!”
片場里陶岑拿著劇本在看,該說的話已經說完,該辦的事也辦了,她不再像宋佚那樣提心吊膽的,想等著看結局。
莫安琪等人怒火中燒的眼神影響不了她,周圍工作人員異樣的目光也不能使她皺眉,她的鎮定,卻在江瑟與霍知明回來的一剎那就不見蹤影。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霍知明與江瑟才出去了一刻鐘左右的時間,她原本以為,霍知明提出這樣的要求,江瑟應該會反彈很大的,兩人應該一時半會兒談不攏的。
江瑟回來的時候,表情平靜,霍知明大聲的在喊道具師準備剪刀等工具兩套。
陶岑有些不敢置信,抬起頭去看江瑟,江瑟恰好也在看她這邊,注意到陶岑的目光時,她不閃不躲,甚至緩緩翹了一下嘴角,像是沖著陶岑在挑釁。
她真的答應了霍知明的要求?陶岑腦海里一瞬間劃過這樣的念頭,隨即又飛快的否定:這不可能!
她應該盡力反駁才對,她應該厲斥霍知明異想天開,她應該想想能讓她更上一層樓的廣告代言,想想幾個月后《神的救贖》宣傳期,她要怎么樣用短發的形象,去說服全世界的觀眾她就是《囚徒》中的長發蘭妮。
陶岑不相信江瑟會這么蠢,做出這樣的決定!
如果她真的這樣輕易被霍知明說服,是不是代表著她本身離開夏超群之后,不堪一擊?
劇組的氣氛詭異,霍知明卻似很有激情,江瑟脫去了身上的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睡袍,她抓了抓垂在腦后的長發,走到了片場布置好的‘衛生間’里。
道具師照著霍知明的吩咐,拿來了剃刀、剪子等工具。
莫安琪一臉焦急之色,這樣的動靜,傻子都看得出來江瑟是已經答應了霍知明的‘非份之請’。
“瑟瑟,要不要跟夏姐先打個電話說一聲?”
莫安琪急著去阻止,擔憂是霍知明干擾了江瑟的決定。
她想暫時拖延著時間,等夏超群來與劇組商討這件事,有夏超群出馬,一定會有不用剪頭發,也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的。
“不用了。”江瑟搖了搖頭,陶岑的臉色此時已經非常的嚴肅,不見一絲笑臉,她一手環胸,一手握成拳放在胸前,牙齒咬得很緊。
莫安琪急得快要哭了出來,看著道具師將東西一樣一樣擺進‘洗手間’的抽屜。
一切準備就緒,鏡頭里的江瑟緩緩推開了洗手間的玻璃門,穿著浴袍出來,站在了鏡子旁,如原本劇本預期的一般,刮起了腿上的汗毛,神情認真。
她放下工具,抬起頭看著鏡子,鏡子表面已經蒙上了一層霧氣,她伸出一只手,緩緩抹去。
這一段拍攝完,霍知明原本應該喊停的,可是他卻站在攝影機后,沒有出聲。
江瑟伸手抓起了一縷還在滴著水的濕發,表情有些不舍,有些愛惜,再三撫摸了幾次,將那種掙扎演繹得淋漓盡致。
霍知明并沒有在這里叫暫停,他示意一臺攝影機不動,另一臺攝影機對準了鏡面的位置。
這一段戲只能拍一次,霍知明相信江瑟有一次就過的本領。
鏡子里的女人垂下眼皮,下一刻像是下定了決心,打開抽屜,拿出了剪刀,抬起頭時,她的嘴角帶著微笑,目光里盛滿堅定,這一刻的蘇溢,仿佛做好了與世界為敵的勇氣!
陶岑在看到江瑟下手的那一瞬間,便知道自己打的算盤可能落空了。
她原本想用這樣一件事來影響江瑟與霍知明之間的關系,可現在江瑟沒有被她影響到,反倒激出了她一往無前的決心,越加符合了劇中蘇溢這個人物角色的性情。
反倒是她自己,被江瑟這樣的舉動弄得方寸大亂,連手里拿著的劇本也不能再專心的看下去。
她與江瑟的競爭,就此時這一場‘戲’來說,她已經輸了,輸在她再一次錯估了對手,好像也輸給了江瑟的那種勢氣。
如果說以前那些與江瑟之間的競爭是小打小鬧,《犯罪嫌疑人》才是兩人第一次決戰的主場,好像拍攝到現在,她與劇中的沈熏然一樣,都掉進了劣勢,被束縛著,被壓制著,再難以掙扎出去。
世紀銀河里羅隱的態度,在華夏許多觀眾心里,可能都覺得江瑟是遲早會取代她的那個人。
無論別人怎么想的,陶岑卻從來都沒這樣想過,她對自己一直都很有自信心。
但此時隨著鏡子前江瑟親手一點一點將自己的頭發剪去,那發絲落地的時候,她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可攻破的對手的誕生!
她不是一個遇事就退縮的人,她這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陣仗,她都挺了過來,堅強面對。
可生平第一次,她卻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接下這部《犯罪嫌疑人》,從女主淪為配角,從紅花變為綠葉,她以為逼近了江瑟的底線,卻逼出了江瑟骨子里的狠意,不知是她演得太過真實,還是入戲太深,導致陶岑在看著鏡子前的江瑟時,恍惚像是看到了《犯罪嫌疑人》里活生生的蘇溢。
一場戲拍完,整個片場鴉雀無聲,陶岑覺得心中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抓扯,她想說點兒什么,打破這種詭異的沉默,可一張嘴,卻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
周圍人看她的目光里帶著復雜的神色,那種狼狽的感覺,讓陶岑想起了很多年前,新人時期,被人當成跑腿的小妹,逼著換下戲服時的難堪。
“剪刀給我拿過來!”劇組的心情都有些沉甸甸的,霍知明的大喊打破了這股沉默的氛圍,場記不明就里,卻仍照著他的吩咐,拿起了江瑟先前剪頭發的剪刀。
他經過江瑟身旁時,不敢抬頭去看她的臉,只隱約聽到了她身旁三個小助理的啜泣聲。
陶岑看著霍知明接過工作人員手里的剪刀,也不拿鏡子,伸手就往頭上的頭發剪去。
“霍老師…”他的助理陡然發出的驚呼聲吸引了別人的注意力,這個有些臭講究的老人把他一頭梳得齊整的頭發三兩下就剪得七零八落的。
“霍老師…”
看到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江瑟也愣了一下,任由莫安琪一面替自己拂去身上的碎發,一面道:“您不用這樣的。”
陶岑看到這里,扯了扯嘴角,再也偽裝不出平靜的樣子。
“走吧,回酒店。”
她招呼了一聲,宋佚還在傻愣,直到陶岑已經走了好幾步,他才像是如夢初醒,跟了上去。
這一場戲,陶岑打算落空,只是枉作小人。
她想要破壞霍知明與江瑟之間的關系,卻反倒讓江瑟徹底得到了霍知明的賞識,她也沒有打壓到江瑟,反倒在接下來兩人僅有的對手戲時,被江瑟壓制得死死的,像是《犯罪嫌疑人》中被‘嫌疑人’玩弄于股掌間的沈熏然,知道‘嫌疑人’是誰,卻又苦于拿不到證據。
陶岑可以想像得到,這部電影播出的時候,會造成多大的轟動,會給江瑟帶來多少的美名。
她與江瑟最后的一幕對手戲,取景于臨江市的一間靠著江邊的茶坊里。
兩個曾經針鋒相對的女人隔著桌子席地而坐,桌上水壺中燒著的水發出‘咕咕咕’的沸騰聲,江面的風透過欄桿吹了進來,把陶岑的頭發吹亂,幾縷發絲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眼里有些紅,看著對面坐著的女人,像是有些不甘心。
這一刻的陶岑似是遺忘了周圍的攝影機及工作人員,甚至已經遺忘了自己與江瑟只是在拍攝電影。
許久之后,她抿了一下嘴巴,撩了一下頭發,沒能沉住氣:
“想要殺武春和的,是不是你?”
她嘴角微微抽動,細表情把人物內心深處的憤怒與無力感很真切的展現出來,她脖子上的青筋都綻了出來,放在桌子上的拳頭都握緊了:
“排風旅館殺了人的,是不是你?”
她每問一句,眼底里的血絲就更深。
這一幕的陶岑表現得很用力,卻夾雜著一種失敗者的頹廢。
那種頹廢不單是沈熏然在面對罪犯時的無能為力,還有一種陶岑在拍攝時落于下風的不服氣,她很聰明的將兩者的情緒合而為一,才有了出色卻又在霍知明預料范圍內的沈熏然這個女警。
她的聲線由細及沉,鏡頭捕捉下她緊繃的身體,對面的女人不急不慢的往杯子里舀進茶葉,像是絲毫不受她情緒感染似的,冷靜得不像一個女人。
“證據呢?”
她挑著嘴角,微微的笑,像是一個玩弄著獵物的狐貍,殘忍卻又迷人:
“沈警官,你說我殺人,證據呢?”
她端著茶杯,像是打量一件稀世的珍寶似的,動作緩慢,目光卻又落在陶岑的臉上。
這個狡猾的女人,心思縝密,且又反偵能力極其厲害,她戴著讓沈熏然一眼就能看穿的假發套,囂張的嘲笑著她的無能。
那種目光是很刺激人的,水壺里的水響得更厲害,沸騰的蒸汽仿佛要將茶壺蓋子頂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