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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章 糾正

  然而這樣的想法,趙昉卻從未對人言過,只默默壓在心里,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

  知道原因又有什么用呢?

  去不了還是去不了。

  就如同在秦州時一般,清明外出掃墓,幾個弟弟都早早收拾好了,只有他無人去管,臨時臨了,才有人匆匆來說一聲,最后不是因為少了馬鞍,就是說馬兒拉肚,叫他同仆婦擠在一個車廂里頭。

  他不喜歡同秦王府的仆婦擠在一處,眾人看他的眼神,活似看什么可憐蟲一般。

  雖然他確實也就是一只可憐蟲。

  趙昉心中想著事情,過了一會,卻是聽得張璧叫他道:“趙昉!”

  他轉過頭。

  張璧把手中的筆倒轉了過來,用筆桿后頭指著桌面上的一張紙頁,道:“你看!”

  趙昉湊過頭去。

  是一張畫。

  畫得雖然算不得惟妙惟肖,卻很有幾分樣子——乃是兩只肥鳥,仔細看了,那身上毛色形狀,同上回二人在那個姐姐家中見得的胖鳥一模一樣。

  他登時笑了起來,道:“真像!”

  張璧也笑嘻嘻地道:“我也覺得像。”又道,“你覺得好不好看?”

  趙昉點了點頭,笑道:“你畫得真好。”

  他并不是敷衍,是真的覺得好看。

  誰知道張璧卻是把那張紙往右邊一推,送到他面前,道:“那我送給你啦!”

  趙昉“啊”了一聲,有些反應不過來。

  張璧小聲道:“我方才說錯話了,你收了我的畫,就當什么都沒有聽到。”

  趙昉睜著眼睛,奇怪地道:“你說錯什么話了?我怎么不知道?”

  然而他放在桌子下頭的手卻是不受控制地捏成了拳頭。

  他已經習慣了不把真正的情緒給旁人看到,以至于有一天,被一個慣來都是受人照顧的人照顧到時候,竟是有些受寵若驚。

  張璧笑得一張臉圓圓的,道:“那你要不要?”

  還未等趙昉回話,他就反悔了,道:“兩只都給你了,那我怎么辦?”

  一面說著,一面拿了桌案邊上的硯臺過來,用硯臺壓著將那幅畫撕成了兩半。

  張璧那一雙手,哪里是做事的手,他一點都不經心,把那兩只鳥中間的空白處撕得層次不齊,還要認真比對了一回,才把瘦一點的那只遞了過去,道:“你比我瘦,你要瘦的!”

  趙昉自然不與他爭辯,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一張紙,正要說話,卻是忽然聽得外頭許多人凌亂的腳步聲。

  他抬起頭,見得熟悉的教習引著一群人進來。那人在屋子里頭看了一圈,復才指了指自己與張璧的方向,道:“那就是趙昉,坐在張小公子旁邊的那一個。”

  站在其人身邊的,是幾個陌生的內侍,另有一隊禁衛跟在后頭。

  趙昉一時有些吃驚,聽得自己被點了名字,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當頭的黃門走在前頭,到得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禮道:“世子爺,宮中有詔,請您去一趟天慶觀。”

  復又同張璧行了個禮。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可趙昉還是敏銳地從中察覺出不對來。

  為什么先向他行禮,而不是張璧?

  明明深受太皇太后喜歡的張璧,要比他重要得多。

  他謹慎慣了,頭一樁事情便是開口道:“我不是世子爺,爹爹沒有給我請世子。”

  對面的黃門們愣了。

  張璧卻是沒有放在心上,只道:“是不是天慶觀里要祭祖了,終于又發現少了你,才把你叫了去?”

  他倒是有些高興,又看了看角落的漏刻,道:“已經這樣晚了,你回來要來不及抄書了,等我明天幫你同先生說。”

  對面的黃門們沒有搭腔,也沒有解釋。

  趙昉鄭重地同他說了一聲好,旁的什么都沒有帶,卻是鬼使神差的,把那一只張璧才畫好的肥鳥小心地收了起來,因卷起來就沒有地方收,又怕疊了傷了圖,便貼著胸口放了進去。

  馬車已經在門外等著,還有一隊至少編制數十人的禁衛。

  趙昉越發地覺得奇怪,悄悄地往后縮了縮。

  他朝著車窗被風吹起來的縫隙往外看。

  今日路上的行人格外的少,人人都匆匆忙忙的。

  車廂里頭除卻他,還有兩名從未見過的黃門,兩人對他的態度與他從前見過的宮中其余內侍全然不一樣,是兩分恭謹當中夾雜了四分諂媚,另有四分,卻是掩蓋不掉的殷勤。

  “世子爺,一會要見太后娘娘同諸位官人,您且洗一把臉罷。”

  其中一人從角落里捧了水盆過來,另一人則是把帕子擰了,輕手輕腳地欲要給他往臉上抹。

  趙昉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仰頭,可多年逆來順受的習慣,還是叫他硬生生止住了勢頭,停在原處,任由那黃門給他擦臉。

  然而他還是執著地糾正道:“我還不是世子。”

  兩個黃門互相看了一眼,俱都沒有回話。他二人給趙昉擦了臉,見他又瘦又小,并不精神的樣子,忙又給他重新梳了頭,還給他在臉上上了些粉。

  趙昉雖然心中十分不得勁,卻是沒有反抗,只任由他們行事。

  縱然那馬車跑得極快,國子學到天慶觀中還是頗花了一點子時間。馬車沒有在門口停下來,而是徑直駛了進去。

  天慶觀里邊禁衛森嚴,處處皆有禁衛把守,等得地方,馬車終于停了下來,下頭有人問道:“可是秦王世子?”

  趙昉身旁的一名黃門連忙應道:“正是。”

  一面說著,一面去開門。

  趙昉一出車廂,便見得七八個黃門守在下頭,地面上已經擺了足踏,方便他下車。

  無論是在秦州,還是剛入京城,他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對待,此時見了,心中惴惴之余,便只剩下惶恐。

  他跟著人一同進了正殿,一個身著內侍官服飾的老人便迎了上來,見得他,和和氣氣地問道:“是秦王殿下府上的趙昉小公子罷?”

  其人說話選詞十分妥帖,態度選得剛剛好,一點也不過分,也并無半點冷淡。

  趙昉點頭道:“正是。”

  那人看了他一眼,先把他往偏殿帶了,叫人捧得幾身不同尺寸的衣物、鞋子過來,拿在趙昉身上比對了一番,才給他選了一身,親自伺候他穿戴。

  一旁的小黃門連忙上來搭手。

  趙昉原本以為只用換外衫,可見得那小黃門伸手去脫自己的內衫,卻是十分緊張,忙道:“我自己來。”

  這話已是晚了。

  那小黃門解了他腰間的系帶,胸口一敞,里頭一張薄薄的紙頁就滑了下來。

  是張璧送的那半幅畫。

  趙昉連忙蹲身要去撿,那老宦官已是先行把他撿了起來,溫聲道:“小的先給公子好生存管起來,等您出來了,立時就還給您。”

  口中說著,復又對著后頭的小內侍招了招手,道:“去尋個帶鎖的匣子來。”

  三兩個人圍著趙昉,俱是手腳極快,眨眼間就幫著他把衣裳換好了,又重新給他洗臉梳頭。

  此時那小黃門也捧著一個匣子跑了過來。

  那老宦官把上頭的鎖給下了,當著趙昉的面將那半張紙放得進去,又把鎖頭重新鎖上,復才將鑰匙放回一個香囊里,給趙昉系在腰帶上。

  此人這一番行事應對,全然沒有半點滯凝,甚至沒有讓趙昉說一句話,就自自然然地就解了他的為難。

  從進殿到現在,不過幾口熱茶的功夫,已是樣樣收拾妥當。

  自請搬去國子學之前,趙昉也在宮中住過一段時日,可直到此時,他才直觀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家待遇。

  并沒有多做半點停留,那老宦官在前頭領著路,將趙昉帶進了前殿。

  比起外頭,此處的禁衛多了一倍有余,而前殿當中排成數列,站著二十余名官員。

  趙昉雖然不認得任何一個人的臉,可一眼掃過去,卻看見所有人都身著紫衣,頭上不是三品官戴的六梁冠,便是二品官戴的六梁官,縱然有幾個只有五梁冠,可腰間俱都配了玉帶,也有金魚袋。

  另有幾人頭冠形狀奇特,上頭刻木做有獬豸角狀。

  趙昉小時候聽得還在世的兄長說過,國朝當中的執法官,無論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刑部官員、大理寺少卿等等,頭上俱是有此有棱有角之冠,為取其中直言敢諫、剛正無私之意。

  他跟著那老宦官往前走,偷偷左右看了一眼,卻不見殿中供著的祖輩香火,心中忐忑不已。

  縱然趙昉沒有太多見識,卻也已經能看出這場景十分奇怪,殿中并無燭火、紙錢燃燒的味道,也未見得擺放貢品,而他進得來的時候,不知為何,那許多官員竟是個個都看了過來。

  等終于繞過了眾人,走到前頭,卻是一個婦人坐在椅子上,正殷切地看著自己。

  趙昉是小兒眼光,雖是看待美丑還未定型,卻也能瞧出來那婦人相貌普通,人也有些干瘦,臉上并不太有精神。

  “快過來!”見得趙昉腳步遲疑,站在原地便不在走動,那婦人連忙對他招了招手。

  那老宦官將他帶了過去。

  那婦人往前做了做,拉著他的手問道:“你可是趙昉?”

  趙昉點了點頭,猶豫地看了一旁的老宦官一眼。

  那宦官恭謹地道:“這是太后娘娘。”

  趙昉連忙行了一禮,口稱太后。

  下頭站著的官員們俱都在心里搖了搖頭。

  這趙昉瘦瘦小小的,臉上并無二兩肉,又是一臉的病容,半點也不精神,若是同趙署那般,也是一個短命鬼,難道還要扶他上位?

  楊太后也有些遲疑。

  然而她抓著趙昉的手,卻是覺得他手心并不冷,雖是看著身體不怎的康健,可比起從前的早夭的皇子趙署,卻是好上許多。

  況且既是做了選擇,她便不想再改,也沒得更合適的人可以改了。

  楊太后沒有多做猶豫,徑直問道:“好孩子,你今年幾歲了?”

  趙昉按話答了。

  楊太后又問他讀過什么書,家中有什么人,平日里喜歡做什么,在國子學中住得慣不慣,什么時候進的京,進京之后,有沒有水土不服的地方。

  趙昉一五一十地答了。他話雖然說得很簡單,也不怎么機靈,可沒有遺漏一個問題,也答得很干凈清爽,并不拖泥帶水。

  楊太后更滿意了。

  雖然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孩,資質、天分也尋常,可是也不蠢,腦子也清楚,還很懂事的模樣。

  看著怯弱些,但是親娘已經沒了,眼下年紀也不大,帶在自己身邊,只好好好養他,等到將來自己老了,多少也得念幾分情罷?

  楊太后的臉上,慢慢地就放松下來,道:“果然是國子學里頭出來的,很知禮嘛。”

  下頭站著的眾官聽得心中吐血。

  方才趙昉的聲音雖然并不很大,可這殿中空曠,也沒擺什么東西,里頭安安靜靜的,后頭人還是多少聽到了六七分。

  這孩子,才進國子學月余,怎的就變成“國子學里頭出來的”了?便是再懶的婆娘,洗澡時也要進水里打個滾出來,才能叫洗干凈了的吧?怎么能像這般只把指頭沾沾濕,就算洗干凈了?

  趙昉有些茫然,只好低頭口稱過獎。

  楊太后卻是對著一旁的崔用臣道:“請幾位太醫過來幫忙看一看,診視一番。”

  她一面說著,見得趙昉低頭站著,連忙吩咐一旁的小黃門道:“還不快快看座。”

  話才說完,復才想起來對面的官員們俱是也跟著起跪站立了一天,年紀小的還好,有幾個年紀大了,怕是挨不住。

  婦人心軟,她也不認得朝中官員,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也不知道誰的官高,誰的官低,只好道:“給諸位官人也一齊看座罷。”

  從前雖然罕有這樣的先例,可人人都累了一天,好容易得了機會有張椅子坐著,誰又會蠢得去拒絕?眾人便俱都坐了下來。

  三四名醫官很快進得門來。

  楊太后賜了座,叫他們就當著她的面診脈。

  趙昉坐在座位上,直到此時,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殿中只有官員同太后,卻并無皇帝同太皇太后。

  他忐忑不安,只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脈搏也彈越快,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聞到了屋子里一股似有似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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