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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二章 前情

  如果說趙鐸死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秦惠方能把自己害到而今這個地步的話,當看到文德殿中躺著的那一個后,他最后一絲希冀也終于消弭不見。

  ——小黃門癱倒在地上,五竅處都是凝結的黑血,整個人的身體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形狀。

  “那藥粉中帶著毒,想來是不小心吸進了口鼻中…”

  孫兆和向張太后解釋道。

  趙颙已經坐了起來,雖然臉上依舊滿是虛弱,卻并不妨礙他拖著病體認錯。

  “是兒子行事不當,才失了證人…眼下人證不在,再難揪出幕后指使…”

  這種事情,自然怪不得作為受害者的趙颙。

  被匆匆宣來的趙鐸等了半日,也未聽得什么交代,又是尷尬,又是煩躁。

  他一心想要說兩句,好洗脫身上的嫌疑,卻又覺得自己此刻的存在實在有些多余。

  反而是趙颙先同他打起了招呼,問起幾個侄兒、侄女的情況來。

  趙鐸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他不知道兄長究竟有無聽說這些時日的傳言,然而當著張太后的面,自己若是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仿佛會叫人覺得城府深厚,可若是特意把事情點明,又著實有些癡傻。

  他這一副進退兩難的模樣,自然惹得趙颙生起疑來,問道:“四哥這是怎的了?”

  又轉頭同張太后道:“母后不消擔心此處,兒子眼下已經大好,殿中又有醫官,實在不行,四哥也在…”

  趙颙大病初醒,精力不濟,一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那意思卻十分明顯,孰料他話未說完,一旁的濟王妃卻忽然插口道:“四哥也忙了許多日,侄兒侄女都還小,不妨先行回去罷,此處有我即可。”

  這對夫妻一個有心將人勸走,一個真心想把人留下來,一人禮貌周全地說三句,另一人氣喘吁吁地補一句,逼得趙鐸全不知如何回話。

  趙鐸不敢應是,生怕一著不慎,自家當真要陪在文德殿,最后若是出了事,又惹得一身腥。

  可他也不敢拒絕——兄長病了,作為弟弟不主動侍疾就算了,竟是連陪同都不愿,傳得出去,他還焉有名聲在?

  張太后坐在一旁,面色愈發難看,過了片刻,終于忍耐不住將其余人打發出去,復才當著趙颙的面,對著趙鐸問道:“四哥,而今你也不必瞞著——三哥昏了這樣久,他頭次席間吃酒中毒,究竟是不是你惹出來的事情?”

  “聽說上回禮部好幾個人聯名上書,夸贊濟王仁心宅厚,有先皇之風。”

  天色尚早,顧延章今日難得地按時回了府,季清菱便同他說起話來,到得后頭,忍不住問道:“他當日病得這樣重,而今時日尚短,當真已經能夠大好了嗎?”

  沒有人知道上回大朝會之后,文德偏殿里頭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是自這天開始,濟王趙颙終于醒來,身體一日也好過一日,可魏王趙鐸卻忽然染了風寒,吃了許多藥也不管用,一直臥病在床。

  顧延章在的是提刑司,并不是皇城司,自然不清楚宮中情況,他聽得季清菱問,一時也答不上來,只道:“不曾在衙門里得見他,也未曾見他上朝,若是已然大好,便是回不了衙門,也該去大朝會罷?”

  季清菱道:“外頭都在傳若非濟王殿下顧及手足之情,又兼寬宏大量,四大王怕是早已聲名盡毀。”

  趙颙的名聲一向不太好,憑著今次對弟弟的寬宥,倒是博了不少人的好感,無論朝堂之中也好,市井里也罷,居然漸漸起了一股給他說好話的風氣來。

  對于季清菱而言,無論是趙颙還是趙鐸,都沒有給她留下過什么好印象,尤其前者,能將李程韋收在麾下重用的,可想而知其人品行。

  她想了想,問道:“五哥,李家的案子還沒有什么消息嗎?”

  顧延章搖頭道:“案子已經是大理寺主理,我也不好時時去催。”

  兩人正說著話,秋露從從里間出得來,遞了張單子給季清菱,道:“夫人,這是今次要給柳府送去的節禮。”

  顧延章正好掃到一眼,奇道:“怎的有這樣多的墨?”

  季清菱笑道:“除卻給先生的,也備了些給師娘入藥,上回去鄜州尋了些好墨,說是能治血痢,一旦遇了癰腫發背,也有得用的時候。”

  顧延章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咱們剩得還多不多?”

  季清菱道:“還能騰挪出一點來,可是有什么用處?”

  顧延章道:“若是剩得多余的,給杜兄的女兒送一點去罷?”

  季清菱忍俊不禁道:“那小兒只有幾個月大,旁人不是送鐲子,便是給些頑具,你要給墨塊,連筆都拿不動的年紀,你叫她拿墨來作甚?”

  顧延章笑道:“而今先送去叫他家收著,過上三四年便能使了,鄜州墨用的松煙漂亮得很,放久了香氣還更濃——上回我去先生家,他已是給外孫女把將來習字的紙都裁好了,既如此,咱們索性幫著把筆墨紙硯都備齊,也早點了了一事。”

  季清菱應了是,自吩咐下頭人去庫房中把墨塊包了送往杜府,又道:“說起墨塊,我小時候用過延縣做的墨,比而今這些地方產的都好,都說墨黑不難,淡卻難,那墨塊顏色淡,香味也淺,寫起來卻是順滑得很…”

  顧延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就著筆墨紙硯同季清菱說了一陣閑話,等到廚房來問飯了,才停得下來。

  過得兩日,杜府里頭來人到了謝,又送了回禮,不過幾樣時鮮水果。季清菱雜事繁多,問明柳沐禾母女身體都好,便放下了心,常叫下人來往,自家三五日才過去一回。

  這日正遇得休沐,顧延章有事,一大早便去了衙門,季清菱頭夜睡得遲,早上便起得晚了些,她還坐在偏廳吃早食,門房卻是傳進話來,說是杜官人上門尋顧延章。

  秋爽奇道:“前兩日不是說杜官人尚在祥符縣,今日才回來,怎的竟是先來咱們府上?”

  季清菱也覺得奇怪,忙叫把桌子收了,將人請到會客廳。

  杜檀之身上還穿著官服,連靴子都沒換,上頭濕漉漉的全是雪水。

  季清菱問道:“杜三哥可是有什么要事?五哥去了衙門,怕是要晚間才能回來,若是事急,我叫人去尋他?”

  杜檀之略略猶豫了一下,道:“的確是件麻煩事,也有些著急…”

  他一面說著,一面站起身來,道:“若是在提刑司的衙門里頭,我便自去尋他罷。”

  問得明白了,居然連茶都不喝,徑直告辭而去。

  一時秋露進得來,小聲同季清菱道:“我聽杜官人身邊親隨說,這一位在外頭連著辦差一個多月了,今次連家也不曾回,是先來咱們府上的。”

  季清菱很快知道了杜檀之匆匆而去的原因。

  自衙門里謄抄出來的宗卷就擺在桌上,上頭的字跡潦草,幸好只有薄薄的十幾張紙,她只花了一點時間,便全數翻完了。

  案子并不復雜,狀告者乃是李程韋,被告者姓陳,喚作陳四渠,原是祥符縣中一間布莊的大掌柜,被訴盜賣鋪中布匹、偷盜銀錢。

  祥符縣衙收了狀紙,便有衙役上門搜查,果然在其家中尋出銀錢若干、上好的蜀錦數十匹。

  因那陳掌柜抵死不認,偏偏狀告者人證、物證俱全,便被縣衙收押入監,擬等上奏得復之后用刑審問。

  其時乃是隆冬,陳掌柜年事已高,入獄不過十余日即得了重病。正巧此時人證忽然翻供,陳掌柜家又尋到了證據,說那些個被衙門搜出贓物俱是旁人寄放。

  陳家在祥符縣有些年頭,幾個耄老出面作保,將人從監牢中接了出來。誰料得這一頭祥符縣衙還在查案,那一頭陳掌柜才出了牢門,就得了寒痢,不過一二日功夫,人便沒了。

  被告者既已不在,李程韋也撤了告訴,陳家后來大鬧過幾回,不知怎的,最后不了了之了。

  這案子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問題,且不說陳掌柜是出獄之后才得病身故,便是在獄中沒了,也不過被報一個瘐死而已。

  季清菱越看越覺得奇怪,問道:“這樣久遠的案子,不是已經結了,怎的忽然又翻了出來?”

  “杜兄巡察到得祥符縣,陳家人自找上的門,說是疑心從前李家收買大夫,將那陳掌柜給藥死了。”顧延章解釋道。

  季清菱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問道:“是李程韋被抓的事情傳過去了罷?”

  李程韋敢在祥符縣發起狀告,自是有所憑借。陳掌柜本來還要靠著李家吃飯的,無論財、勢,俱是無法匹敵,陳家即便當時覺得受了冤屈,可想要去同李家作對,何異于以卵擊石。

  此案發生時大李氏尚在,后來她人也沒了,陳家眼見李程韋越發勢大,又被敲打了這一番,如何還敢妄動,自然老老實實。

  然則今時卻不同往日。

  一來李程韋被陳篤才指認,又給拉去墳前開棺,眾目睽睽之下,雖說本人抵死不認,可他被京都府衙收押入監,京師中人聽聞其身上背了殺母殺妻的大案,自然別有想法。

  二來當年主審陳掌柜一案的祥符知縣早已離任,現如今在工部任職,雖稱不上官運亨通,卻也一直順順當當。

  俗話說得好,官官相護,陳家不敢找現任的知縣,畢竟讓新官去翻原任的案子,原主還是朝官,不僅討不了好,又會得罪人。

  但范堯臣新政之后,大理寺中靠著翻查舊案扶搖直上的,一只手都數不過來,比起祥符縣的官員,杜檀之這樣急欲升官的新進,顯然更有理由去找從前知縣的茬。

  陳家也許在京城尋不到什么大靠山,卻能分辨出當日是顧延章逼得李程韋墳前開棺,有柳伯山這一重關系在,前來巡查的杜檀之對李程韋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好印象。

  “…說人死得蹊蹺,認定是當日的大夫下了毒,勢要開棺驗尸。”顧延章道,“祥符縣接了狀子,起墳開棺,骸骨并無中毒痕跡,正好杜檀之聽了那陳掌柜死前癥狀,實在有些耳熟,他指點仵作驗看,果然在尸首頸后…”

  季清菱忍不住坐直了身體,脫口道:“大李氏…”

  顧延章的聲音微冷,應道:“俱是長針刺入后頸而亡…”

  “給陳四渠問診的大夫姓張,原在祥符縣也算得上小有名氣,不知怎的,多年前遷去了外地,而今的祥符知縣喚作姜成德,從前轉過三任州官,他聽得仵作說了死因,著人審問張大夫的故舊——幸而其人沒有走得太遠,尚在酸棗縣——便急遣了衙役去捉人。”

  季清菱屏住了呼吸。

  顧延章只頓了頓,便繼續道:“衙役到得酸棗縣,尋得張大夫,其人全在喊冤,直說陳掌柜之死同他并無半點瓜葛。”

  “此案涉及人命,檀之已然提了勘異,他今次入京,擬同大理寺副卿稟報之后,便要回祥符縣復審。”

  剛過小寒,祥符縣中就又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足足六七日沒有停歇。這日一早,還未到點卯,衙門口幾個人便拖著鐵鏟清起了外頭的積雪。

  時辰早,天氣又冷,路上自然空空蕩蕩。

  一名雜役瞇著眼睛往遠處瞅了瞅,見得路盡頭忽然來了幾個黑點,隨口道:“陳家的來得這樣早?”

  旁邊有人跟著望了過去,接道:“等了這許多年,好容易得了機會,能不著急嗎?”

  “到底是殺父之仇。”

  聽得兩人閑話,一旁的老頭笑著插道:“倒也未必,姓陳的那一家幾時好相與過,你二人生得晚,怕是不曾得見,問老唐就曉得了。”

  “唐叔!”兩個雜役不約而同地轉過了頭。

  一人將手中鐵鏟隨手往地上一放,湊過來道:“唐叔,陳家雖是吃得咸了點,也未見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啊。”

  被稱作老唐的也是個雜役,瞧著約莫五六十歲,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沒甚出奇?當年李家在縣里頭足有十五六個布莊子,都是陳老斧一人打理,管了幾十年,管到后頭兩家鬧上衙門的時候只剩四五間,這哪里只是‘吃得咸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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