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禁宮共有四個門,南向的喚作宣德門,外頭就是潘樓街,此處連著御街、馬行街,又通曹門大街、桑家瓦子,算得上是京城最為繁盛之處,燈火徹夜不熄,往來百姓絡繹不絕。
和樂樓就在潘樓街邊上,距離宮門極近,靠著獨賣的瓊脂酒并廚師的好手藝,從日到夜都是客滿如云。
彭三坐在靠著街道的包廂內,房中沒有點蠟燭,也沒有燃火把,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五六個人挨在窗戶旁,黑燈瞎火的,幾個人頭堆在一處,看著十分嚇人。
房間里安安靜靜,沒有一個人說話,唯有彭三湊在手中的火齊前,遠遠盯著百余步開外的拐角處,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和樂樓二樓臨街的包房只有八間,木窗皆是向外而開,若是此時日頭高懸,有人自下頭路過,抬頭掃一眼,便能見得每一間包房的木窗處都圍著好幾個人,雖說不是誰都有火齊這樣的稀有之物,卻是人人都正向著北邊百步開外的拐角方向看去。
火齊費眼,大半夜的,彭三盯得久了,多少有些眼酸,那一處拐角依舊與一個時辰前一般,絲毫沒有動靜。
他換了個姿勢,眼睛不敢離開,卻又不放心身旁的屬下,正糾結著,忽然視線里頭閃過一道黑影一一 琉璃鏡面上,幾騎人馬一晃而過。
彭三眼利,雖只是一瞬間瞥到,依舊辨認出來那馬是西馬,馬背上的人身上除卻穿著內侍服色,其中竟有兩人是官員打扮。
他心中一驚,連忙抓起手邊的火折子,迎風一揮,借著揚起的火星子將燈籠點燃,立時將燈籠舉了起來。
和樂樓下的對面街道的陰影處頓時有了動靜,十余人從里頭牽出馬來,搶先分成八隊,分別往外奔馳而去。
七八口茶功夫過后,拐角處宮中出來的人馬才跟著從和樂樓下路過。
宮中人馬跑得極快,倏地一下便不見了影子,彭三坐在窗邊,聽得隔壁房中接連的桌椅碰撞、推門打墻、奔跑之聲,全朝著樓下狂奔而去。不多時,不知從樓下什么地方竄出許多馬匹,驅趕開路上行人,遠遠追著宮中出來之人的方向。
旁邊一名小廝忍不住問道:“三哥,這大半夜的,宮里竟還開了門,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莫不是哪一處又要打仗了?”
禁宮到了時辰,便即關門,如無大事,決不能重啟宮門,又怎的會漏夜遣人出宮?再聯想傍晚時那許多被召進宮中的臣子,由不得這小廝不疑神疑鬼。
彭三沒好氣地道:“我又不是黃相公,也不是范大參,如何會知道?”一面說著,卻是照舊拿起手中的火齊,復又對著宣德門的方向望去,口中道,“你且下去點一點,看還剩得幾個人,若是人手不夠,再喊幾個過去,斷不能跟丟了。”
那小廝連忙快步往外跑去。
這幾日兩府重臣三番兩次被宣召入宮,天子接連不朝,勛貴官吏里早已議論紛紛,然則并不是人人都能夠格進得宮中議事,只隱隱約約聽得仿佛是宮中在準備過繼皇子。
這種時候,但凡是有些人手的,俱都會派人盯著宮門,盼著多少能探聽到些許消息。
彭三的主家乃是京城之中一名極富貴的大商賈,他身后雖站著兩府中人,卻知此回事情不同往日,因問不出東西,只好自家派了人在和樂樓上看守,候著宮中動靜來安排生意。
其人家中早已打點好了許多管事,一旦確認了宮中情形,便要做出相關應對。若是天子有了不好,京畿十三縣鎮中早已談好的那許多白布、麻衣立時就要運送進京,若還在討論過繼,便要叫鋪子里好生準備貴重儀禮、布料,以備京城之中官宦、權貴人家送禮所用,又有其余各種安排,俱是晚上一日,過時不候的,一刻一息都是銀錢。
彭三同許多手下在此處守了一夜,見得宮中出來了好幾撥人馬,又進去許多人馬,實在給折騰得不行,偏生不知為何,這一日連夜電閃雷鳴,暴雨入注,他便是持有火齊,也好幾回差點漏掉了人,待得那些個人馬行得近了才發覺,好險叫下頭沒能跟上。
不僅他這一處,其余不得不在宣德門外守消息的,一般是個個都不得安寧,提心吊膽了一夜。
與京城之中的商賈、官宦、權貴并不相同,季清菱雖然并不認得能進得宮中議事的,也無法著人像這般輪番在宮門外守著,探看宮中人星夜出來究竟是去尋了誰,又做了什么,可次日一早,她也慢慢察覺出了不對。
一一參知政事孫卞府上的胞妹孫蕓娘遣人送來了帖子。
孫蕓娘自知道了從前顧、季二人對她的救命之恩,除卻送了許多儀禮過來,也常常邀請季清菱過府吃席,外出喝茶賞花,游樂閑話。然則季清菱自有許多事情在身,又兼不太想要同孫府來往過于頻密,是以十次里頭有八九次是要找了由頭推辭的。
偏生那孫蕓娘半點不覺得尷尬,這頭季清菱婉拒一回,她便邀請上第二回,十次不諧,她便要嘗試二十次,時不時還自家上門湊著一并說話。
孫蕓娘雖然患有心疾,卻并不自怨自艾,性子倒有幾分灑脫,兩邊來往久了,季清菱倒不好做得太難看,偶爾也挑了感興趣的應上一兩回。
這次便是對方邀了季清菱去上林苑賞菊,兩人原定了三日之后,前一天那小姑娘還歡歡喜喜地叫人來與季清菱約了碰面的確切地點,這日一大早,顧府的門才開,孫家的人已經站在門口,匆匆來遞了帖子便回去了。
原是孫蕓娘說家中有事,暫時不好出門,欲要與季清菱改期再去,至于究竟要改什么時候,卻是不曾說明。
如果說只是一封信,季清菱恐怕還不會想太多,偏偏此時她派去張府問候張璧情況的松香回得來,將此行遇到的事情說了一回,叫她不得不往那一處聯想起來。
原來自那張府管事上門來求藥,季清菱出于禮節,多少也有些擔心張璧的情況,自要遣人跟著去問候幾句。松香奉命而去,回來時特來尋季清菱,回道:“小的不曾見到張家小公子,張府已是閉門謝客多日了,今日雖見是我,他家門房卻不曾叫進門,只當日過來取藥的那管事出來同我敷衍了幾句,說多謝夫人關心,小公子并無大礙,又說藥物十分有用,給了些儀禮,便請我回來了…”
又道:“夫人,我聽說張家小公子回到府上這許久,宮中并未遣人出來問候,也不曾送藥…”
松香行事周全,回來時順道又去其余地方探問了一回,此時道:“不單孫參政、張舍人府上,便是黃相公、范大參、李平章、任樞密這一干人等,家家皆是閉門謝客,門前只有擁堵求見之人,卻是個個連帖子都遞不進去…”
縱然季清菱早有預料,情知怕是福寧宮有變,然則看到被召進宮中的官員出宮之后,不約而同,頭一樁事情便是閉門謝客,乃至連正常的交際與人情來往都停頓下來,還是有些吃驚。
她想了想,到底覺得有些不妥,索性走到窗前,伸手將虛掩著的木窗推開。
幾步開外,顧延章正在打拳。
這日本是休沐,他不用去衙署點卯,因外頭雨勢未必歇,便換了衣衫在外廂房屋檐下練武,此時汗衫貼身,幾尺屋檐遮蔽之外,秋雨自天中傾泄而下,打得院中花木東歪西倒,也一并灌進了屋檐下,足有半尺長的青石板上全是水漬。
顧延章的袖子、褲腳乃至肩膀處都濕漉漉的,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此時聽得后頭“吱呀”的窗木推動之聲,恰好正遇得引手一個轉身,見季清菱自窗戶里探出一個頭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收了拳勢,笑問道:“怎的了?”
一面說著,一面將兩邊袖子撩至臂彎以上,往季清菱這一處走了過來。
季清菱遲疑了一會,將松香所言轉述了一回,復又道:“五哥,宮中怕是出了事,要不要去同先生通傳幾句?”
柳伯山原是資善堂侍講,又充任崇政殿說書,自趙署死后,趙芮接連數月一蹶不振,終于等到振作起來,便依著張太后的要求,將兩個弟弟的兒子并外頭許多宗室之子,凡舉在十歲以下的,都接進資善堂中聽講。
柳伯山教了數十年的書,自有一套育人之法,對學生要求甚嚴,并不會因為對方的身份、地位而更改。也正是因為他這般的行事風格,很得趙芮看重,時常向他問及課上之事,少不得詢問資善堂中一干小兒的性情、資質并品行。
眼下季清菱雖然不知道宮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也曉得十有八九與皇嗣脫不了干系。顧延章官階不高,宮中再如何議事,都輪不到他參與,然則柳伯山卻不一樣,若是天子忽然起了心,要將其召入宮中問話,一旦沒有準備,臨時臨想,倒是很容易出事。
不管柳伯山那一處情況如何,顧延章作為弟子,提前去提醒一二,卻是他應盡的本分。是以聽得季清菱這般說,他只想了想,便點頭道:“我這就去。”
說著揚聲叫松香去備馬,自己則是抬起手用胳膊擦了擦頭上的汗,一面往屋內走,欲要簡單擦洗一番,換了衣衫出門。
他這一處才進得里間不過片刻,里頭嘩啦啦水聲初歇,外頭松香卻是匆匆跑了回來,見得季清菱,連忙稟道:“夫人,不知官人現下在哪一處?來了幾位內侍官,說是天子有召,要請官人進宮面圣。”
季清菱聽得一愣,正在此事,顧延章擦著頭發從里間出來。
松香連忙上前,還未來得及把話說清楚,外頭已是有一名小廝快步跑了進來。那小廝滿頭滿身都是雨水,見得顧延章,匆匆稟道:“官人,外頭有幾位宮中來人,說有急事要見您,門房上不敢攔,立時就要到了。”
果然,他話剛落音,外頭雨水聲中已是夾進去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來人領著兩三名隨從,一進門,先是左右環顧一圈,尋到顧延章,連忙上前行禮道:“顧副使,陛下有詔,請您隨下官覲見。”
一一原是一名看上去半熟不熟的黃門官。
顧延章對后宮并無什么了解,自然不識得對方,然則那內侍官卻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此時連聲催促,仿佛后頭有狗攆著一般。
季清菱站在一旁看著,見得幾人身上已經濕盡,連頭發絲都結成一縷一縷的,正往下滴著水,站在原地不過片刻,幾人站立的地面上便全是水跡。她往外望去,遠處天邊風雨飄搖,雨勢并無半點停歇,這一群內侍清晨冒著暴雨自宮中出來,估計也未必來得及帶齊雨具,是以都被淋成這幅模樣。
她上前一步,笑問道:“不知是幾位可有隨身帶著蓑衣?這一處去換衣裳,再快也要幾息功夫,與其干等著,不妨先擦一擦身上的雨水罷,此時氣候不同往日,若是染了寒氣,卻是麻煩了。”
季清菱話才落音,松香醒目異常,早領著幾個小廝上前,人人手中捧著大小毛巾,給幾個內侍擦身。
季清菱多有不便,并不在此多陪,已是退進了里間。
幾個小廝一對一地幫著給內侍們擦干身上的雨水,那打頭的起先皺著眉頭要推辭,被松香勸道:“您在此處等著也是干等,咱們外頭都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幾位靴子里全是水,便是跑馬也不好勾腳蹬啊!不妨先清一清,左右官人也要換衣衫,我家夫人已經進去幫著催了!”
正說著,外頭又有人抱了好幾件蓑衣進來。
松香親自給那打頭的內侍將整冠整帶,用干巾子認認真真擦了兩回,他手腳流落,動作做得又快又流暢,那內侍正要反駁,這一處已經擦好了,正給他套蓑衣。
能有東西擋著,誰愿意跑出去淋雨?
對方索性也不再推辭,就著松香的伺候把蓑衣套上,由著他捯飭。
等到此處人人收拾得七七八八,顧延章便從里間走了出來,身上果然也已經批好了蓑衣。
那內侍也顧不得自己腳上的帶子還沒有扎緊,更不去管幾個小黃門此時穿得如何,帶頭便往外走,道:“顧副使,馬匹備好了不曾?”
一面說著,一面匆匆回頭看顧延章是否跟上了。
幾名小黃門連忙大步跑著跟在后頭。
等到人走得干凈了,季清菱才從里間走了出來,轉向松香問道:“可是看到什么不曾?”
松香忙道:“那內侍袖中有牌子,我剛剛用手摸了摸,上頭的字當是‘慈明’,怕是慈明宮中的內侍官。”
其余幾個小廝中也有一人站出身來,道:“小的也摸得一個‘慈’字。”
季清菱面色微凝。
那內侍說自家是奉了天子之命出來宣召,那便定是陛下的意思,除非出了大事,不會有人敢冒用。然則福寧宮中數十名內侍,趙芮一個不用,偏偏跑去用慈明宮中張太后的人,這事情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勁。
她思忖了片刻,雖知宮中若是有變故,莫說自己一個提刑副使的妻子,便是提刑官胡權在此,估計也做不得什么用,然則即便如此,卻也不能干坐著,便叫下頭備了馬車,冒著大雨往柳府去了。
州西瓦子邊上,顧延章正騎在馬上,與那宦官一并朝宮中疾馳。
他與對方并不熟悉,自然不好問話,幸而此時雖然大雨,究竟是白日,勉強能看得清路,幾人胯下馬匹都是好馬,跑得也十分快,并未出什么事故。
小半個時辰之后,眼見就到了宣德門下,前頭那內侍連扯韁繩,正要把袖中木牌取出,卻見宮門處已經排了不少人,禁衛正圍著那些個人一個一個地點對,見得他帶頭過來,遠遠已是伸手攔叫道:“且住。”
顧延章跟著放緩了馬速。
此處距離宮門約莫三兩丈的距離,那一處站著約莫十來人,眾人身上打扮各異,有穿著富貴的,有粗布爛衫的,有站著俯首帖耳的,各人跟在一名內侍身后,旁邊還有禁衛看著,也不知是什么情況。
前頭驗了足有盞茶功夫,才把人盡皆放了過去。
顧延章跟在內侍后頭,翻身下馬,脫了蓑衣等著前頭核驗身份。
那內侍正取了木牌給禁衛驗看,又轉頭指了顧延章的方向,口中不知在說些什么。
就在這一點間隙,顧延章忽聽得后頭有一陣馬蹄聲,轉身回頭,卻見不遠處幾騎快馬飛奔而來,到得前頭,也跟著停了下來。
當頭的除卻宮中內侍,另有一名朝官,對方一張臉干巴巴的,看著五十上下,見到顧延章,口中卻是“咦”了一聲。
顧延章記憶力向來極好,一眼就將對方認了出來,拱一拱手,口中道:“鄭官人。”
一一此人正是數年前,顧延章同季清菱回延州時,正任其時延州通判的鄭霖。
對方見了顧延章,只草草回了一禮,敷衍了回了兩句,便當此事了了。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宣德門,卻見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領著一隊人馬在后頭攔著,將二人面貌又核對了一遍,復才將人放得進去。
顧延章近一段時日倒是偶有進宮,卻從不似今次這樣核查得嚴格,再連著前頭各種事情一并看,又兼有鄭霖,雖知事情復雜,卻是全然想不到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兩人各自跟在帶領自己的內侍身后,互相并沒有說話。
等到進得福寧宮,卻見外殿里頭都是人,占滿了內侍、黃門、宮女,再往里走,只見天子那不大的寢宮中站滿了人,當中跪著十余個看不出來歷的百姓。
其余人都站在官員之列,未有一人獨立在前,指著當中跪著的一人,面向不遠處的魏王趙鐸道:“殿下,你可識得此人?”
趙鐸臉色并不太好看,只道:“吳御史,我雖只是個藩王,平日里也有正經事,不是隨便從路上拉個人來就全識得的!”
語氣已經十分勉強。
吳益冷笑道:“殿下不識得此人,此人卻是知道殿下!”
一面說著,一面對著地方跪著的那人道:“田復,你今日到得陛前,還不將心中所知快快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