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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章 皇嗣

  對著一個四歲的小兒,若夸他聰明機靈,也許還能勉強沾得上邊,可稱一聲“宅心仁厚”,著實也太過牽強了。

  然則這樣荒謬的形容,四周卻并無一人覺得好笑,更無一人反駁。

  福寧宮中雅雀無聲,人人盯著半坐靠著的趙芮,有面露震驚之色的,有面無表情的,有眉頭緊皺的,也有若無其事的。

  而站得極近的濟王趙颙,卻是全不似旁人的模樣。

  他臉上盡是哀凄,聽得趙芮發了這一句話,上前一步,口中叫道:“二哥,眼下一應尚無定數,你又何至于此!”

  趙芮沒有理會他,而是徑直看著后頭那一個只有矮矮個頭的小孩,叫道:“趙瑄,你且過來。”

  他聲音并不大,語氣卻是十分嚴肅。

  被喚作趙瑄的小兒聽得天子叫喚,瑟縮了一下,轉頭看向一旁的趙颙。

  他不僅沒有聽從趙芮的話去往床榻邊上,反倒還往左前方靠了幾步,一把抱住了一旁的長兄的腿,又抬頭沖著趙颙委屈叫道:“爹爹!”

  再是出身皇家,趙瑄到底也只有四歲而已,于他而言,趙芮不過是一個難得見面的生人,更何況對方此時口氣嚴厲多過溫柔,場中又全是不識得的大臣,另又有近百名內侍在場,人多又雜,氣氛緊張,更叫他不知所措。

  趙瑄這一番反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楊皇后本來正用帕子擦著眼角的淚,聽得趙芮叫趙瑄,早把手放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小兒,此時看到其人如此多的小動作,心中之失望,簡直連掩飾都做不到。

  一一四歲雖然并不大,卻已經能認出父母兄弟,也曉得誰才是真正家人,這樣一個小兒,若要硬抱進宮中做兒子,當真會將自己看成親生之母嗎?

  同樣心存疑慮的并不僅楊皇后一人。

  天子過繼子嗣一事,從去歲開始就已經有大臣在朝中議論,等到今歲趙芮屢得重病,終于被真正提上議程。

  皇嗣的人選有很多,大臣們各有各的打算,此時見得趙芮這樣輕易就要將趙瑄定下來,許多人都有話要說,只是并無立場開口,也不好頭一個開口。

  一時之間,殿中復又回到了一片寂靜。

  趙瑄望著趙颙,口中連聲叫著“爹爹”求助,趙颙卻并不強迫他去應和趙芮,反倒對著天子道:“陛下,瑄兒性子軟,年紀又小,著實難當大任!”

  他話剛落音,一旁的張太后也跟著道:“皇上,皇嗣乃是社稷之重,小兒年幼,尚不知將來,怎好就這般輕易定下。”

  折騰了這許久,趙芮已經有些精力不逮,他聽得張太后與趙颙說話,忍不住看向了后頭政事堂、樞密院中的幾位老臣。

  黃昭亮雙眉緊蹙,只盯著那小趙瑄。

  范堯臣面無表情,既不看天子,也不看被天子新指定的嗣子。

  同平章事李繪袖手低頭,仿佛置身事外。

  樞密院副使任皓則是一臉地不贊同,直直看著自己,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只是礙于眼下的場面,并不好出口。

  再有其余場中人顏色各異,只是單看表情,一樣猜不出眾人真正心思。

  趙芮心念一動,轉頭又看向了身旁的楊皇后。

  對方神色莫測,手中兀自揪著帕子,目光則是直直盯著趙瑄不放,過了一會,又轉向了不遠處四王帶來的一個正被宮人抱著、只有兩歲出頭的小兒。

  趙芮不由得暗嘆。

  太后說得對,趙瑄尚幼,難知將來。

  小兒多病,就算養到了十歲,也無人敢下斷言此人一定能長大成人,何況又是在深宮之中。哪怕是自家還能再多活幾年,也不太可能抱一個只有一二歲的小兒過來一一擇皇嗣,那一個“嗣”字前面還有一個“皇”字,比起給自家夫婦二人挑子嗣,更多的,其實還是挑天下之主。

  如果說當他身體尚好的時候,還能有更多選擇的話,眼下他身重蛇毒,藥石難醫,能活下來的時日已是十分短淺,可以挑選的余地,就更窄小了。

  如果選擇年齡尚幼的,哪怕那人已是知人事,懂知識,想要當那天子之位,少不得也要經過多年的學習與歷練,并無可能立時就親政一一哪怕他自己愿意,兩府也不可能同意。

  如此一來,按著眼下的情況,只能有人垂簾。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哪怕將來成了新任天子名正言順的母親,天下間的太后,自家那一個皇后又如何斗得過自家的老娘。

  到頭來,無論誰人登基,真正主事的怕還是太后。

  趙芮一時有些猶豫。

  政事堂中有黃昭亮、范堯臣、孫卞等人,樞密院中有李繪、任皓,廣南有陳灝,西邊有郭惠、蘇耘、周青,北邊有許順驛,雖然朝廷事端不休,可只要朝中這一干重臣還在,又有母后坐鎮,大晉定然不會亂。

  等到這些個老臣年邁,小皇帝也應當長成,自有顧延章、鄭時修、章醇、王瑞來這一干新人出頭,朝中自然而然便會新老交替,生生不息,哪怕真正遇了事情,只要天下人才源源不斷,盡為趙家所用,當也動不得根本。

  朝廷沒有大礙,趙芮便把念頭轉向了后宮。

  他沒有子嗣,兄弟們都早已成人,各自有各自的家業,并不需要操心。

  除卻這些,需要他來想的只剩下一母一妻。

  張太后為人悍厲,后頭又有根深樹大的娘家,便是前方無路,她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況且無論自己過繼誰人,那人都會是她的親孫,是以并不需要自家半點擔憂。

  可楊皇后…不但娘家頹弱,幫不得半點忙,性格更是又軟又慫,還平庸得緊,做不得事情就算了,偶爾異想天開一回,還總能留下馬腳。

  最要緊的是,她還不討張太后的喜歡。

  自家若是在,還能幫著敷衍一回,一旦自家走了,她只一個人,也不曉得會被欺負成什么德行。

  殿中無人說話,也無人應答,趙芮本就是強打精神,他越想越是覺得全身無力,哪怕想要動一動手腳都有些力所不逮,到得后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只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吃力,眼前困意更是一陣又一陣襲來,叫他直想睡覺,并沒有功夫去想其余。

  在場人人各有所思,最先發現不對勁的,竟然是張太后。

  她見兒子眼瞼下垂,整個人也漸漸由半靠在床頭變為睡靠下去,不禁厲聲叫道:“陛下!”

  趙芮的眼皮已經慢慢闔上,恍惚間好似聽得有誰在叫自己,他想要回應,卻是累得不想出聲。

  幾名御醫連忙圍了上前,一番施救。

  其余人盡皆墊足翹首想看,無一人敢發出聲音,只盯著床帳之中諸人動作。

  張太后等了片刻,再忍耐不住,叫道:“李諸!陛下被這環銀蛇咬傷,究竟有無救治!”

  被她叫到的御醫不得已出列答道:“娘娘,下官等人商議,此蛇雖然像是環銀,卻又不全是環銀,只能盡力施為…”

  這一回,不待張太后追問,一旁的楊皇后已是尖聲叫道:“甚么叫做像是?!那蛇尸尚在,你們見得竟還辨認不出?!哪有如此道理!”

  那李醫官心中自也甚是委屈,只是當著太后、皇后并一干重臣的面,又如何好脫開自家干系,雖知此事蹊蹺,一旦說得出來,怕是要遭大禍,可若是不說出來,也一般不可能獨善其身,索性并不隱瞞,而是老老實實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那環銀蛇又名金錢白花蛇,多在滇地、廣南等處深山瘴癘之處出沒,雖說毒性極烈,卻性情和順,又十分膽小,甚少傷人…微臣在京中五十余年,醫病四十年,從不曾見過此種蛇類,乍然見得,雖是曾在醫書中看過,卻不敢確認,只好同諸位同僚按著各法各自施為…”

  他一面說,后頭一面有人叫道“李奉藥,檀中穴入不得針!”

  李諸顧不得張太后,也不顧得楊皇后,草草行了一禮,已是急急忙忙回到床榻邊上。

  然則他這一番話說出口,已是足夠叫場中人人心頭大震。

  能此時站在福寧宮中的,除卻楊皇后,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靠著自己能力拼殺上來,聽得一個龍字,立時就能幫你把十二生肖全數補齊了,還能寫出七八篇不帶重復的頌贊文章來,個個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出后頭問題。

  一一多在南邊出沒的劇毒之蛇,為何會忽然會進了京,還能在宮廷之中四處游走,明明性子溫馴,最后竟然當真咬傷了天子。

  眾人各有所思,依舊無人說話。

  片刻之中,幾位醫官讓開,趙芮終于悠悠轉醒。

  他搖了搖頭,好像在力圖使自己更清醒了幾分,復又深深呼吸了幾下,復才問道:“朕欲要過繼皇嗣,爾等可有合適人選?”

  趙芮這話才出口,范堯臣已經暗暗嘆息了一聲。

  陛下果然已經病急亂投醫,皇嗣之事,如何能拿出來供官員討論,若是平常還罷,此時此刻,必然心中有數,快刀斬亂麻,才能將事情一句解決。

  人越多,口越雜,這等場景,這些人,怎么可能商量得出結果來!

  范堯臣心中念頭剛剛閃過,已是有一名官員上前舉薦方才趙芮點出的濟王趙颙之子趙瑄,理由也是現成的,只是換了幾個詞,同說他聰明機敏,宅心仁厚。

  有了此人起頭,很快,眾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各自提出自己建議的人選來。

  有人說四王幼子自小聰穎,三歲能詩,五歲能文,而今長到七歲,身體康健,胸中自有塊壘。

  又有人說三王長子已經及冠,一旦過繼,無論進學還是掌朝,俱會比尋常年幼小兒來得順暢,更毋論年長本就有優勢,已經成人云云。

  一一果真如同范堯臣所想,無一人能說服旁人,各人自有各人主張。

  正在一片吵鬧間,忽然聽得一旁有人道:“陛下,依臣所見,為大晉計,未必要過繼皇嗣…”

  那人話一出口,已是引得人人轉頭去看。

  “臣以為,而今朝中諸事畢現,南有交趾,北有蠻人,西有藩人,東邊也不太平,更兼洪澇干旱,幾無寧日,若以小兒過繼,如何能扛此大寶?”

  他上前一步,朗聲道:“陛下有兄弟三人,何不效仿太祖皇帝,兄…讓弟及?”

  隨著最后四個字落音,原本還吵雜不已的福寧宮中,只剎那間便又恢復了片刻前的安靜,這一回并不比方才,簡直靜得嚇人。

  眾人不約而同地盯著說話的那人,幾乎同時心中浮起了兩個念頭。

  第一個是:終于有人說了出口。

  第二個是:怎的是他!

  大晉皇室子嗣艱難,過繼并不鮮見,建朝至今,只有兩任皇帝是正常兒子繼承老子皇位的,其余幾乎都是過繼。

  然則其中有一例卻是十分不同尋常。

  大晉開國皇帝乃是意外而亡,死后傳位弟弟,是為晉太宗。太祖皇帝原有成人之子,然則卻沒有讓兒子繼位,而是傳位給了弟弟。

  這事情十分不合情理,哪怕到了如今,民間也常有私下質疑,然則此時那人忽然將其搬出,到底是故事,又是開國皇帝,一時之間,眾人卻是不好言語。

  旁人還罷,楊皇后已是聽得面色鐵青。

  兄讓弟即,此話說得好聽,其實不過就是兄終弟及。

  若是天子去了,新皇竟是幾位藩王之一,那自己這一個舊皇后又當如何?

  名不正,言不順。

  出不得宮,入不得殿…

  當真還不如跟著天子一并往地下去了的好!

  她如此想著,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那頭一個出這個餿主意的官員。

  楊皇后對朝政不熟,自然忍不住不遠處那一個站在眾官之中的朱紫大臣的名諱,然則若是顧延章在此處,卻是一眼就能認出來,此人乃是舊相識。

  一一正是曾經在邕州城中與他一并左右搭手,幾乎害得邕州全城陷落,結果被賊人捅了數十刀,結果萬幸撿回一條性命的吳益。

  而立在楊皇后幾步開外的濟王趙颙卻是將手掌在袖子之中偷偷握成了拳。

  一一終于來了。

  過繼出去的兒子,如何還是自己的兒子?!

  兒子做皇帝,如何比得上老子做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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