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太后被三子趙颙勾得起了心思,果然次日便借了宣講道法的由頭,把那松巍子召進宮中。
她攝政十余年,識人自有一套,從前并不怎的放在心上,此時欲要用人給趙芮看那隱疾,倒是細細分辨了一回。
張太后見得松巍子并非夸夸其談之輩,又佛法道法皆通,為人不凡,考察人品,并不覺得有什么毛病,便特又叫人去宮外尋了不少多年患病的人給他看。
那松巍子或開草藥方,或開中藥方、或給藥膳方子,病患服用之后,少則三五日,多則十余日,大多有所好轉。
張太后冷眼看著,又尋了周圍人給他看相,果然松巍子說人前事無不精到,說人后來之事,也頗多應驗。過得小一月,她漸覺此人可用,復才叫心腹拿話去試探,問及若是男子房事不諧,可有良方,聽得對方應了,又尋了人再去給他看病,竟然當真頗有功效。
有了前頭諸多鋪墊,張太后復才真正放下心來,預備將人詔進宮中給兒子看病。
此事提過,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當日趙芮從慈明宮中回了垂拱殿,等到勉強吃過午飯,復又坐回案前埋首奏章,他心中掛著雍丘縣中的常平倉,陳篤才,滿心等著顧延章入宮回稟,一時竟是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好容易過了未時,只聽儀門官在殿外通傳了一聲,片刻之后,一人便從外行得進來。
原是顧延章走到前頭,向他行了一禮。
縱然心情極差,見到自家十分欣賞的臣子,趙芮面上還是情不自禁地便露出了一個微笑,道:“愛卿免禮。”
顧延章躬身謝禮,立在下頭聽示。
“朕聽孫卞前日說,那陳篤才已然招供,提刑司中還在審訊,不知而今情況如何?”雍丘縣中的常平倉存糧在京畿十三縣鎮之中,乃是最多,其余地方加起來,也不到他的一半,想到此時陽武縣處堤壩決口,正要用得上糧谷救濟,趙芮自然旁的不管,首要將要緊事問了。
顧延章聽得天子召見,已是知道多半便是為著此事而來,他早有準備,只猶豫了兩息功夫,便道:“提刑司中尚在探察,此案暫未有定論,臣不敢妄言,只能就臣目前所知,暫稟一二。”
趙芮有些吃驚,問道:“上回孫卞同朕回稟已是四五日前,當時只說陳篤才已然認罪,這樣多天,竟是還未查問清楚不曾?”
顧延章心中一凝。
他同孫卞雖然接觸不多,可已經在隱隱約約之間有所感覺。
不知是否這一二年里頭,這一位孫參政被天子壓得厲害,一旦得到重新重用之后,其人就有點用力過猛,仿佛著急要在所轄部司之中做出什么大成績一般。
而胡權有意留在提刑司,將頭上那一個暫代拿掉,真真正正做一個京畿提點刑獄公事,更是上躥下跳,無所不至,樣樣都要攏在手上。
這兩人合在一處,說一句好聽的,乃至珠聯璧合,說一句難聽的,便是破鍋遇上了爛灶。
孫卞名義上是分管著提刑司,可他手頭的事務太多,壓根不可能事事盯著,自然只能聽胡權說話。
而胡權為了表現自己之能,會如何報喜不報憂,縱然自己不在現場,不曾聽到對方說話,顧延章也能猜到一二。
胡權把三分的功績夸成五分,也許陳篤才只說了一,他對上頭回的時候,便胡謅他說了二,而孫卞從胡權口中聽了二,他畢竟是個參知政事,眼界自然高一些,怕是到得天子面前,已經將二變成了四,自又幫自己貼了幾分金,把五分的功績夸做了八分。
畢竟在他們看來,只要開了口,就等同于已經供認不諱,幾乎就等于案子已經辦妥,至于首尾之事,便不是他們要去考量的了。
偏生這兩位之間并未通過氣,更沒有任何一人,將自家的口徑同顧延章提過半句,這便叫這明明應當十分簡單的一回廷對,變得異常復雜起來。
他不能去問天子,孫卞同胡權二人究竟是如何回稟的,一旦問得出口,天子又會如何作想?
一一難道提刑司中回稟案情,上下之間,還有出入不成?
他也不能按著實際情況說一一誰又曉得孫卞當時是如何同天子回稟的,若是同此案如今情況果真有極大出入,他依照事情一說,自家被天子面斥倒罷了,怕是要得罪胡權、孫卞二人,將他們行事貓膩暴露出來。
顧延章想了想,上前一步,從容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案并非簡單監守自盜、瀆職而已,其中頗有內情…”
他并不想說案情,只將雍丘縣中上下情況一一道來,又說縣中民生,再說縣中治安,另又有堤壩、水利、桑田、農牧等等,三言兩語,便將一個井然有序的繁榮上縣描繪出來。
無論是誰,好話從來不嫌多,趙芮雖是皇帝,自然也是一般。甚至因他是皇帝,更愛聽好話。
縱然早知陳篤才此人貪贓自盜,挪用常平倉中銀糧,可哪個皇帝愿意承認自家治下有如此惡臣。
親民官幾乎都為進士出身,進士又是天子選士,所謂天子門生,說一句難聽的,追根究底,有如此官員,出得這般大案,趙芮自己又如何能全然無動于衷,置身事外?
聽得顧延章如此簡述,趙芮板著一張臉,問道:“依卿所言,這陳篤才,倒是一個能臣了?”
“不論如今,只言從前,臣查陳篤才得官以來考功,其中不乏中上,甚至有一年乃是上等,考功簿中對其多有贊譽,臣亦問過其任職州縣同僚、上峰、屬下,俱是褒大于貶…”
聽得顧延章將陳篤才得官以來的軌跡變化簡單道來,雖說言語不多,可一個貧寒出身,全心百姓,用心辦差的勤勉官員形象,已然躍然眼前。
趙芮本來聽得孫卞所說雍丘縣中常平倉情況,對那所涉官員十分惱怒,對陳篤才,更是深惡痛絕,只恨不得把那一名惡臣貶到雷州挖珍珠,或是趕去西邊藩部邊上牧羊,可眼下聽得顧延章之言,只寥寥幾句,就叫他有些轉了心思。
一一誰又愿意否認自己的眼光呢?畢竟那陳篤才從前可是每隔兩三年,便要面圣一回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