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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閻王宴

  夜晚,濃云密布,天邊飄起細雨,淅淅瀝瀝的,青石板的地面一走一出溜,連繁華的夜市也沒了人煙。

  王偉酒意上頭,迷迷糊糊地在街上走,偶爾到能碰見幾個夜行人,也幸虧這是東京開封,他也是身無長物,否則早被那些劫道的給搜刮干凈,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

  風有些涼,王偉越走越累,周圍樹影斑駁,不知不覺,連最后一點月色也不見,他打了個冷顫,背后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幾個同窗說過的話。東京的夜里,單身一個人出行不安全,會有鬼魅隨行。

  王偉吐出口氣,他從不相信世間有鬼,可是大半夜的,孤身一人在外…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在他的肩膀上,王偉渾身顫抖,就聽后面有人笑道:“哥們兒是新生吧?怎么不穿校服?小心讓紀檢委員逮住扣你學分。”

  王偉聽不懂,遲疑了下,回過頭,一回頭就嚇得雙腿發軟。

  后面有一人,看起來三十幾許,身上披著紅色鑲嵌金邊的連帽斗篷,臉上帶著笑,旁邊蹲著一只到人肩膀那么高的金毛大獅子。

  看見人,他不怕。

  看見獅子,他只是有些怕。

  可是,開口說話的不是人,而是那只獅子…冷汗嘩啦啦地冒出來。

  “今年新生有七十多個吧,聽說學生會那邊考慮再增加學生人數,估計到明年咱們就清閑多了。”

  獅子嘀嘀咕咕。

  孫行知點頭:“我年底得請個假,回去看看翁翁。”

  說話間,一人一獅就攜著王偉向前走,王偉默念老娘交代的話,路上與鬼怪,不可害怕,需淡定從容,他努力做到。

  “現在的新生真不得了,這么快就能摸到門路,尋到閻王宴,當年咱們可沒這般精明。”

  “要不怎么說,新生的素質越來越高。”

  一人一獅一邊閑聊,一邊溜溜達達地走,沒多久,后面居然又來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年長的年幼的,三五成群,有的穿著和身邊這位一樣的衣服,有的穿著尋常,有些彼此認識,笑瞇瞇打招呼,也有的比較靦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大獅子不見了,一個禿頂小和尚,跟在與自己搭話的那人身邊。

  “到了。”

  一行人終于停下,前面居然是個土地廟,王偉精神恍惚,好像看到土地廟門上兩個門神走下來,和他身邊的幾個人寒暄了幾句,還幫著開門。

  里面燈火輝煌,照得廟宇亮堂堂,就在神像前面擺著一張大桌子,桌子是朱紅色的圓桌,上面放著的盤子特別大,最中間已經擺放好一條大魚,魚有一人多長,金色的。

  眾人都很不客氣,紛紛落座,王偉也被拉著坐下,這么多人圍著桌子,竟也不顯擁擠。

  “開吃,都別廢話。”

  所有人眼睛放光,一揮手,身前就出現了碗筷盤子,筷子一伸,夾住一大塊兒魚肉。

  一時間,碗筷飛舞,汁水四溢。

  王偉傻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盤子一時著急,居然自己跳起來圍著魚肉轉圈,他的筷子也飛過去搶那些菜,搶到了就往盤子里扔,還專門去撞別人的筷子,乒乒乓乓的。

  孫行知呵了聲:“誰又把這一套貪食給放出來了,說了多少回,別用它們吃飯,每次用別人都別想吃了。”

  說著話,那小和尚不知從哪兒拿出來一個網兜,朝著那些飛舞的碗筷罩去,碗筷跳起來想要逃走,小和尚半天抓不住,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一只金毛大獅子。

  瞬間,碗筷老老實實地停下,瑟瑟發抖,大獅子這才得意地變回和尚,動作利索,一下子就網個正著,笑瞇瞇地把網兜往旁邊一甩,任憑那些碗筷鉆來鉆去,也鉆不出來。

  “吃吧,來,給你換套新碗。”

  王偉眼前真冒出一套新碗,他木然地聽話拿筷子夾菜,這回碗筷比較老實,最多就是他手抖,不小心掉落食物,人家輕輕盈盈地給接住。

  菜是真好吃。

  王偉醉酒,膽子比以前大得多,害怕居然漸漸小了,不知什么時候,也埋頭苦吃,食物不等變成殘羹冷炙,就瞬間又有新的擺上來。

  酒過三巡,有人頭上冒出了角,有人露出了尾巴,還有一個一不小心嘴上長出一層毛,甩了半天變不回去,特別礙事,他身邊的人只好拿剪子給他剃毛。

  “一貪吃就原形畢露,這出門帶著你們,都不敢大白天趕路了,長點心行不行!”

  王偉木然地吃法,吃飯。

  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大廚,才能應付這些人的胃口,對了,廚房在哪兒?

  土地廟一眼看去,就這么大的地方,哪里有廚房?

  他的聽力極好,隱隱約約能聽到屋頂的方向傳來一陣陣盆盆碟碟,碗碗筷筷碰撞的聲音。但是毫無人聲,沒有人在走動,沒有人在說話,仿佛在這座土地廟,刀叉案板,碗筷鍋盆,都有自己的生命,主動為客人們奉上豐盛的晚宴…

  一瞬間,王偉身上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許久,眾人進食的速度終于慢下來。

  孫行知看了看時辰,高聲道:“時辰到了,下班,下班,快來吃飯。”

  瞬間,桌上又恢復如初,食物冒著香氣。

  王偉一愣,就看到土地神像蠕動了一下,上面竟然走下來一個人,那人穿著打扮都很奇怪,袍子特別寬大,只一步,就跨越高臺,到餐桌前落座。

  “兄弟辛苦。”

  孫行知含笑替他倒酒。

  那人神色疲憊,嘆氣道:“這幾年燒香拜佛的數不勝數,前陣子還有好些癡男怨女到此求姻緣,還有人找過來合八字,簡直是連月老的活兒都要咱們干,上班就夠辛苦了,回頭還要去補課。

  拜托,不是所有人易經都學得很好,也有學渣完全弄不明白。”

  他一邊說話,一邊扭頭看神像,長嘆一聲:“方小姐,就算…總之,您可不能這么壓榨勞動力!”

  方若華換了身衣服,見過學生們,翻了個白眼:“…你們不會偷偷懶,別那么上心!又不是我要你們整日顯擺神通的!”

  她還想抱怨,要不是這幫人神通廣大,弄得土地神特別靈驗,她也不至于還得從開封府開了一個小門回家,沒少讓開封府那幫精明過頭的‘敲詐勒索’。

  “這是職業道德好不好,我們有職業操守,再說,還有年度考評人員盯著,誰敢不盡力?”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好了,吃飯吧,我們金花養的魚里,出了十條魚王,夠咱們好好大吃一頓。”

  方若華笑了笑道。

  一句話,登時沒人再抱怨一句,上班很累,可是妖寵養出來的魚,他們也舍不得常吃。

  王偉迷迷糊糊地看著這女人,總覺得眼熟的很,再一抬頭,只看到土地神的神像寶相莊嚴。

  啊,是土地神!

  他心里的懼怕到漸漸淡了,怕什么,這些并非妖精鬼魅,恐怕是神仙一流。

  一直到吃飽喝足,離開土地廟,眨眼間,周圍不知哪里來的各路神仙紛紛散去,他的酒意才退了,艱難地回到客棧,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一夜醒來,只覺得昨晚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夢。

  王偉決心把這當成奇遇,牢牢記在心里,絕對不說出去。

  最近三年一度的科舉正在進行中,京城人流如織,各地的舉子齊聚,客棧酒肆里多填滿了人,連寺廟道觀也差不多擁擠得幾乎再也擠不進去。

  王偉家住松江府,幸虧早早就跟同鄉結伴兒進了京,這才能找到住處,若是耽誤了,怕是真要和人去擠那些大通鋪。

  今天沒有讀書,兩個同窗叫上他,打算約出去玩一圈,好歹輕松一下。

  “到了京城,當然得去見識見識,那據說到開封不能不去的土地戲社。”

  戲社一票難求,他那個同窗花了高價才買到了幾張高價票,還是前排座,位置很正。

  一看菜單,王偉就不覺倒抽了口冷氣,好家伙,這一頓飯的花費,他在家可能吃半個月也吃不完!不過,一下嘴他就知道,人家貴有貴的資本,確實好吃,讓人欲罷不能。

  尤其是這一道紅燒鯉魚,再普通不過的菜,這味卻鮮得讓人恨不得連舌頭一塊兒吞進去。

  “好吃!”

  這滋味怎么那么熟悉!

  王偉覺得自己可能在夢里吃過,算了,好吃就行。

  三個人埋頭苦吃,王偉忍不住想,一會兒問問店小二,看能不能打包,帶條魚回去犒勞犒勞大哥。

  這回是他大哥陪他來科舉的。

  換了以前,他當然不愿意浪費這份銀子,但如今不比往常,苦讀十年,中了舉人,如今家里景況比以前好得多,有不少人送田送地的,年年月月也能吃飽穿暖,偶爾給妹妹買兩樣漂亮首飾,也不像以前那般還得再三思量,現在只是偶爾奢侈一下,吃點好東西,算不上什么。

  這回進京趕考,爹娘都分外重視,把家里壓箱底的錢通通給他帶著,就怕進了京城開銷大,他向來節省,有這些很夠用了。

  可惜土地戲社的黃金鯉,也不是那么好買,即便是想現做現吃,那也只有最前面座位的幾桌,能享用得到,至于其他人,也只能從他人陶醉的臉上,想一想那究竟是何等滋味!

  王偉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頗為遺憾地看著盤子里的兩片姜片,還是夾起來擱在嘴里慢慢咀嚼,在座的同窗也沒笑話他,只嘆道:“希望以后能常吃!”

  這話說的吉利,黃金鯉只有此地有,要想吃,就要入京定居,那肯定是金榜題名,且還得身居高位。

  王偉笑著搖頭晃腦,拿了一盅酒,慢慢品嘗。

  土地戲社的酒之醇香清澈,也是他從沒有見過的,“要說魚,鯉魚終究比不上鱸魚,土地戲社的大廚手藝這般好,我看到應該去我們松江府,嘗試做一下鱸魚。”

  兩位同窗盡皆失笑,也沒反駁他,王偉卻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回頭看過去,只見東南角一張大桌上,坐著一個女子,容貌秀麗,只是氣哼哼地瞪他。

  王偉連忙低下頭去,京城的女子們他可不敢招惹,也招惹不起。

  吃完美食,欣賞了一場特別精彩的戲文,王偉和同窗們繼續回去讀書,可惜黃金鯉還是沒買到,只能以后再找機會請大哥去吃。

  王偉靠著窗戶,翻出書本,沉下心讀,他來得早,選了一間上房,外面就是荷花池,水波蕩漾,透著涼氣,讓人容易靜心。

  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喂,你說我們不如鱸魚?”

  忽有一嬌俏女聲響起,王偉愕然抬頭,就看到一條很嬌小玲瓏的錦鯉,趴在窗沿上面。

  王偉用力揉了揉眼睛,錦鯉還在,鱗片在陽光下一照,金光閃爍,十分美麗。

  “問你話呢,口是心非的家伙,說我們不好吃,昨天晚上你一個人就吃了我家小九的魚頭,魚肚,連骨頭都舔舐干凈了,哼,本來我家小九是要送給白五哥吃的,白五哥居然為了松江府的鱸魚宴,不理會我,太過分了!”

  王偉:“…”

  他頭發暈,身體發虛,忽然很想跳到池子里清醒清醒。

  可是他沒有暈過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條錦鯉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又嬌又柔地抱怨。

  他從來不信鬼神,沒想到一朝赴京趕考,居然逼得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不信這些了。

  就在王偉都想到,他能看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說不定就要死了的時候,就聽外面有同窗驚呼:“包府臺!”

  他探頭過去,就見開封府的包府臺親自來了,正特別和氣地與學子們說話,也許是感覺到他的視線,包府臺轉頭看了一眼,竟交代了幾句,和身邊一個形貌很端莊的女子一起走過來。

  王偉登時緊張,也不知怎么腦袋一熱,伸手抓住椅子上的外套一把把錦鯉給罩住。

  “噗。”

  那女子遠遠笑了,笑得王偉更是緊張。

  兩個人越走越近,王偉絞盡腦汁想著怎么才能讓錦鯉不讓別人發現,萬一要是被當成壞妖怪除掉怎么辦,聽說包青天很厲害…

  還沒等他想出什么,那條錦鯉一縱身,落到那女子的肩膀上:“方若華,好主人,齊子謙說不能娶我做媳婦,白五哥明明說最喜歡我們鯉魚,可又為了鱸魚跑了,可見也是個花心的,人家沒人要了!”

  王偉:“…”

  方若華伸手捧著魚,安慰她:“你成年還早,再說,不是想找個鱗片漂亮的,過幾天給你介紹條龍。”

  錦鯉登時就很滿足地甩了甩尾巴,嗯了聲。

  方若華這才松了口氣,轉頭沖王偉笑道:“你能來閻王宴,就是緣分,等下個月,再去請閻王讓伊尹、狄牙他們上來一次辦個小宴,到時候你要有空,就再來吃。”

  王偉:“…”

  等送走了包府臺,他抹了把汗,坐了好半天才緩過氣,慢慢走到桌邊,取出筆墨紙硯,揮毫潑墨,下筆如有神,畫了一幅《閻王宴》。

  ‘夢中’的一切,清晰可見,這是他讀書學畫十幾年來,畫的最好的一幅。

千年后  開封土地廟經歷了無數次的水淹,火燒,兵禍,屹立不倒,只是陳舊了許多。

  《閻王宴》在國家博物館展出,據說很多土地廟研究人員,以此為依據,重新修復了土地神的塑像,塑像建成當日,參觀者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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