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戰局緊迫,她心下也自悲慟,沒時間客套,第一時間就直奔主題。不過話未說完,殿外就有兩人聯袂而至,正是大黑天和廣德真君。
大黑天和先前并無甚不同,廣德真君卻是臉色灰敗,脖頸處隱隱透出黑氣。長天一見之下也不由得皺眉:“你傷得很重。”
廣德真君連笑容都很勉強:“還好,我和唐努爾爭斗時,拓樸初突然從側邊伏擊。多虧大黑天尊及時趕到,我總算保了條命回來。”
寧小閑抵達靈寶山之前,已經大略了解事件經過。七日前圣域和摩詰天大軍在吞掉前一個宗派后,忽然轉頭,聯手進攻樂音宮!
樂音宮占據天下靈秀之地,不僅多個大城物資豐饒,屬地還有七、八條大型稀有靈礦礦脈。別的不提,只靈寶山本身就是幻色水晶在南贍部洲最重要的礦區,這里面甚至還出產十幾種伴生物,樣樣都是煉器和煉丹的重寶,連隱流都經常要向樂音宮購入。
這樣的風水寶地,蠻軍怎么會放過?這也是前樂音宮主展紅俠向戰盟求援的原因。其實樂音宮和神王本人還是有交情的,姬元冰曾經苦戀皇甫銘很長一段時間,直至他退走天外世界。神王因此幾次親自遞發最后通諜,言明樂音宮只要繳械,圣域定能保它上下平安,蠻人甚至不會踏入靈寶山一步。
然而在大是大非面前,展紅俠仍然堅定拒絕,這才招徠蠻人的強攻。
幸好廣德真君率朝云宗大軍及時趕到,里應外合匯作一路,這才將蠻軍的攻勢堪堪抵住。圣域壓陣的神境是唐努爾,據說這位女戰神生性直爽,也不喜那許多彎彎繞繞,因此很快就與廣德真君赤刀見紅地斗在一處。
寧小閑對廣德真君道:“先看看你的傷。”
這一次,廣德真君不拒絕了,姬元容給他找了間靜室,這位神境親手脫去了上衣。
見著他的傷,長天眉毛一挑,寧小閑則是輕輕倒抽一口冷氣。廣德的右胸被轟開一個拳頭大的血洞,肉眼可見金色的胸骨被擊碎了兩根。廣德應是自己處理過了,將碎片都取了出來。幸好這位置不是心臟,可是右邊肺葉被打爛了兩個,變作血肉模糊的一團。連她這樣醫人無數的大丹師,都覺得這傷勢有些沉重了。
寧小閑喃喃道:“兇器是拳頭?”她何等眼力,一下看出這不是銳器所傷,甚至都不是法器造成,而是人擁有的最基本武器——拳頭。她甚至伸手比劃一下,這個傷洞比她的拳頭大不了多少,可見行兇之人的手…也不大。
“對,是唐努爾的拳頭。”廣德微微闔目,“拓樸初從后方偷襲,被我發覺、擋住。不過唐努爾這一拳,我就沒能避過去。她的拳頭,很硬。”
距離這一場惡戰已經過去了數個時辰,以廣德的修為,傷口都沒有好轉的跡象,自然是唐努爾的煞力附著于其上,陰魂不散。也正因為傷及要害,敵人的煞力通過經脈往上行走,爬到氣管和咽喉,才具現出頸上的淡淡黑絲。
“傷口離心臟太近,再不處理,煞力侵入心肌可就不好辦了。”在場眾人都知道寧小閑并非危言聳聽。對于修仙者而言,心臟為力之源,像個強勁的水泵將力量和養料輸送到每一根血管、每一處肌肉、每一條經脈,甚至是深入每一根骨骼。只要煞力侵入了心臟,立刻就可以隨之擴散到全身去,那么這一分傷勢立刻就會擴展到十分之多!
光憑肌體的自然痊愈,廣德真君至少要十年才能將煞力完全驅出體外。戰爭嚴酷,包括廣德真君自己都沒功夫等上這么久。所以他只得苦笑一聲:“盼神君和娘娘妙手回春,讓我還能站起來繼續打就行。”
長天搖頭:“治不好,終是隱患,神通發揮不足。”神境不負傷則已,一旦在同階戰斗中落下傷殘,那康復的年頭可是要以百年來計算的。玄武被蠻祖打傷,至死都未恢復過來呢。廣德不把傷治好,他一身的本事最多就只能發揮出五成。所以他向寧小閑點了點頭:“還得你來。”
不是他敝帚自珍、愛惜神力,而是他雖然也身懷乙木之力,卻和寧小閑的神力性質截然不同。他的星力已經和巴蛇的本源融合在一起,變得極具進攻性。這樣的力量拿來療傷,自然是不合格的。
寧小閑卻不同。她的乙木之力結合了三界星力的特質,變得柔和溫潤、諄諄善育,可收潤物細無聲之功。這也是她在修行道路上選擇的,和長天截然不同的前進方向。
寧小閑自然不會推辭,手心慢慢凝出核桃大小的生命果實,將它按入廣德的傷口當中。
原本極力擴張的煞力像見著了香餌,飛快撲將過來,僅僅是三、四息的功夫就將它染作了純黑色。
“好厲害的煞力!”大黑天在旁邊觀看,這時都微微乍舌。
廣德真君呼出一口氣:“唐努爾雖是女身,然而招式大開大闔,卻是體修出身,好生厲害。”
“根據細作打探到的消息,唐努爾原本同樣周游三千世界,后來被神王召回參戰。據說她在一個瀕臨死亡的位面居住百年,以體會滅世之力。”長天娓娓道來,“倘真如此,她的神通中一定會摻入極強大的湮滅和腐蝕之力。”
“正是。”寧小閑手上忙碌,這會兒功夫已經換過了三枚生命果實。她治過的、被煞力沾染的傷勢多種多樣,但這一回生命果實塞進去后,居然發出了嗤嗤微響,像是清水滴入油鍋,轉眼就消失了。它轉黑直至消失不見的速度,甚至超過了昔年長天的傷勢,顯然廣德的傷口中不僅有煞力在作祟。
如是換了別個丹師,面對這樣的麻煩大概就要瞑思苦想數日。幸好她原本就參悟過老沉淵送過來的鴻蒙元氣,對于湮滅之力的了解和感悟遠超一般真仙,甚至廣德都不一定及得上她。
長天在一邊看得明白,拍了拍她的肩頭:“我助你一臂之力。”
籍著這一拍之機,將自己的乙木之力也傳導過去。
若是旁人承之,乙木之力會化作刮骨的鋼針,將他體內經脈都戳得千瘡百孔。不過寧小閑身體當中本就貯有星力,并且與丈夫同源同質,精純尤有過之,并且平素就時常交融。因此這一下輕松接納進來,揉而合之,再從她掌心凝聚出來的生命果實,就是青碧中帶有淡金的色澤,格外美貌。
再將它放入傷口當中,轉黑乃至被腐蝕的速度就大大減慢了。細究其原因,卻是果實中的金光遇到煞力當即活躍起來,沖上去搏斗、抵消,就給果實爭取了更多凈化傷口的時間。唐努爾的力量性質雖然特殊,怎奈長天是見識過兩個世界湮滅之力的人,甚至曾經以身試法,他傳導過來的力量就甚是對癥。夫妻兩人都具乙木之力,一個殺伐攻斷,一個溫養補愈,性質截然不同,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大黑天在一邊看得嘖嘖稱奇:“這力量善誘引,可為煞氣克星。”
長天淡淡望他一眼,有責怪之意,大黑天當即醒悟過來:啊喲,這話可不好明說,否則寧小閑日后就要成眾矢之的。
如此又重復了四、五回,廣德傷口當中的黑氣越發淡去,直到最后一回生命果實再放進傷口當中,居然未被污染,綠瑩瑩、金燦燦地好不可愛。不過這個時候,果實開始生根了,將肉眼幾乎難見的、比頭發絲還細的根須扎入血管當中,準備汲取宿主養分來壯大自己。
這枚果實當中,已經滲透了巴蛇之力的入侵本性,一旦驅除強敵以后就想要立足快速發展了。
寧小閑自然不能任由它胡來,只得干笑一聲,趕緊將它摘掉。
這時傷口當中冥頑不去的煞力已經被除得七七八八,余下那一星半點,廣德自己就可以應付。因此傷口開始以正常速度愈合,不消十幾息的功夫,新的肌肉和筋膜就生長出來,將胸骨都遮不見了。
一口氣療傷至此,寧小閑也累得夠嗆。
長天見她面色發白,遂給她塞了顆丹藥,溫聲道:“好好歇著。”她今日療傷看似輕易,傳出去卻不知道要多么轟動。那可是連神境也束手無策的惡疾,她居然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里就基本驅逐殆盡,這便相當于修仙者陣營的神境戰力不會再因為受傷而大幅減損,對戰盟來說,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也是大黑天看得目不轉睛的重要原因。眼見廣德的面色快速紅潤起來,他轉頭對姬元容道:“抓緊時間。”
姬元容點了點頭:“還要請諸位移步。”
展紅俠的遺體,暫時被安置在后山枯竹園。這里育有千頃枯竹,每一株都焦似火焚,色作枯黃偏黑,卻是每一株都身價萬金。莫看它們長得不起眼,乃是采制竹笛的最好原料,吹出來的音色,最得樂音宮子弟鐘愛。
寧小閑想起從前在中京聽濤閣首遇姬元容姐妹,那里也是竹海濤濤,清靜四方;三百年后,樂音宮卻逢此變故,也是在無盡竹林之中,她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園中有小白房一棟,孤零零立在竹海之中。
此刻有樂音宮弟子守在房前,見主上行來,忙不迭行禮。
姬元容推開門,頭也不回,聲音卻有了哽咽:“娘親平時喜歡在此靜心參道,昨日也是在此、在此遇害。我將她停憩于此,候著幾位。”
她方才之所以說母親死得蹊蹺,乃是因為展紅俠并非犧牲在戰場,而是離奇斃命于枯竹園的這處小屋中!從頭到后,蠻人根本都未攻入靈寶山,展紅俠又是死在誰手里?
這房子只有兩進兩落,姬元容先帶眾人進入后邊的廳堂,展紅俠的靈柩就停在這里。
“娘親去世,我著人將她最喜歡的兩顆老竹砍下來,制成棺木陪著她。”姬元容輕聲道,“真君和大黑天尊兩位已經見過了,神君和娘娘,請。”
按照本地規矩,停靈時不加棺蓋,以便讓魂靈“透氣”,不過在場眾人都知道展紅俠的魂魄早就消失,或者被兇手捕去。長天和寧小閑互視一眼,近前觀看。
展紅俠雙目緊閉,口含明珠,因此面色紅潤如先前,連皮膚亦有彈性。十日前,這女子在魯家浜尚能巧笑晏晏、眼波流轉,是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兒,這會兒卻寂寞消逝,再不能彈一曲心弦。
這樣的悲劇,其實每一天都在南贍部洲上重演,今日是無名小卒,明天就輪到一派領袖。
寧小閑輕輕搖頭,將心中微涼壓下,認真觀察展紅俠傷勢。
其實展紅俠的傷勢極為簡單,就是被一擊刺中眉心,除此以外全身上下都沒有半點傷痕了。當然男女有別,也為表示對死者的敬重,使用神念掃視這種事情也是由寧小閑來完成。她甚至仔細檢查了最容易被遺漏的部位,比如頭皮、五官、指甲縫、尻尾往下,以及會陰等部位,這才確認展紅俠身上沒有別處傷痕了,哪怕是針尖大小。
至于印堂正中所受那一擊,直接在顱骨上打穿兩個洞,前進、后出,捅了個對穿。大腦被破壞得一塌糊涂。寧小閑和魂修打過太多交道,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神國為虛、腦部為實,兩者互為依存。大腦損傷至此,識海是一定不存在了。顯然行兇者也擔心戰盟的大能們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招,能將死者臨終之前感受到的畫面截停下來,因此干脆就將展紅俠的腦部破壞了個干凈。
“干脆利落,心狠手辣。”這是長天下的評語,“正面出擊,展紅俠都不是他一合之敵。此人修為高絕,至少在真仙以上。”
展紅俠是仙人境,雖說平素不甚與人爭斗,但道行的精純度擺在那里。能這么干脆地殺掉她,兇手道行至少不下于寧小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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