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想著第二日再捧些點心去討他歡喜,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書房的門都沒有再打開。家母斗膽去喚門,內無反應,待得推門去看…”
楊仲山目中流露出難以言敘的悲傷:“家祖已經坐化了。”
寧小閑輕輕“啊”了一聲:“那不可能,他的壽數還遠未到時候。”以哨子修為,至少還有兩百年壽數,這還不算寧遠商會提供給他的靈丹妙藥的效力。“他可是身有暗傷?”
楊仲山搖頭:“家祖坐化,茲事體大。我也是直到七天之后才見到他老人家的遺體,他正襟危坐如調息,鼻中垂下兩根玉筋。家里人都說,家祖是殫精竭慮,以致勞思過度、坐化仙去。他生前友人前來拜祭,看法也和玄天娘娘推斷的相同,應是早年身上帶傷,衰竭而去。”
哨子早年跟著云虎商隊摸爬滾打,后面修仙入道也不可避免地要與人爭斗,或許都曾落下難愈的暗傷。奉天府的老府主,不也是因此而遭遇天人五衰,最后死去的么?
話音剛落,帷帳里立刻傳出一連串輕咳。楊仲山即聽見神君大人道:“你剛渡劫完畢,身體受損未復,這些事情明天再理會。”聲音一沉,“下去。”她剛經歷生死大劫,已是精疲力盡,心緒不宜再有波動。
這話是對楊仲山說的。
后者一低頭,正想轉身出去,寧小閑卻出聲道:“讓他說完,我自無妨。”
她聲音虛弱卻很堅決,長天無奈,只得代她轉問楊仲山:“后事如何?”
“家祖去世第七天,我家就進了賊,在家祖的書房一通亂翻。又去掘了家祖的墳塋。幸好我們是按照他從前的要求,將遺體火化之后與家祖母混在一處,墓中再無長物,賊人當然什么也沒能找到。后來,持理家務的祖母不見了。母親告訴我,她是被家祖母招走了。”
誑孩子的話罷了,想來是潛入楊家的人找不著東西,就抓這家里能主事的去審問,最后給隨手弄死了。青鸞問他;“家里可曾另外丟了東西?”
楊仲山搖頭:“不曾。倒是幾年以后,我偶然間聽說與家祖交好,時常賣東西與家祖的那家商會走了水,一夜之間被大火燒作平地。我去查過具體日期,恰好就在家祖坐化六天之前!”
先是賣出拓本的商會突然被焚毀,后是哨子坐化,這二者之間的聯系實在教人生疑。寧小閑低聲道:“你沒有傻到去追查罷?”
這話說出來不好聽,卻是質樸已極的道理。哨子告誡楊仲山“不碰不想”,就是不愿讓家人沾染了這項因果。對凡人來說,有些事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楊仲山法力低微,摻手此事搞不好要粉身裂骨。
楊仲山苦笑:“我那時年幼,哪里知道這些?但心里隱隱明白,家祖的去世與兩年前我無意中浸入魚盆的拓本有關。每思及此,加倍難過。不過后來家里整理家祖的物什,封入祠堂,我始終站在一邊瞧著,還怕看漏去翻找物料簿子,卻根本沒有那個拓本的影子。后來我想明白了,這東西只有我和家祖見過,家里其他人當然不知道它的存在。”
長天突然道:“既然它消失不見,你怎么學會的這些本事?”
楊仲山恭聲道:“神君大人,這即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我只見過拓本一回,即是當年貼身丫環去通稟時離開了一刻鐘之久,我就站在魚盆前盯著它看。雖然不知其意,卻將其形都記了下來。”
青鸞失聲道:“你居然記住了所有內容?”
“是。”楊仲山臉上沒有半絲得意之色,“我那時正要學字,誰也不曉得我有過目不忘之能,包括我自己在內。我雖不知字義,但那些字每一個看起來都很…”他停了下來,酌選合適的詞匯,“讓人無法忽視,似是能將旁人的目光牢牢吸住,可是看久了又覺得眼睛發疼,如被針扎。我看完那拓本上的字,足足揉了三次眼,流了滿臉的淚水,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寧小閑嘆了口氣:“你還是去揣摩這份拓本了?”她自己就是闖禍的能手,太了解這種心理了。
“…是。”楊仲山慚愧道,“雖然家祖要求我視若無睹,可是我明知此物和他的坐化有關,又怎么能夠放下不想?他生前研究蠻文,遺物中就盡多這些資料,都封在祠中。我時常偷偷潛入翻看,慢慢也就習得了。”
寧小閑和長天互視一眼,都有些動容。要知道蠻族存在的歷史太長,其文字脫胎于古蠻人對“天性”的研究,中間幾經延革、變遷、融合,所以蠻文幾乎是南贍部洲第一繁復深奧的文字,莫說普通修仙者了,就是蠻人自己也要勤奮不綴地修習十年,方能有所小成。但它對于物性描述之精微細致,還遠在大陸的通用語之上,甚至有些蠻文能令人望而通義,實在是一門很神奇的語言。
就這樣一門晦澀的語言,眾多讀者人皓首窮經也未必能吃透,這少年此前從未接觸過蠻文,當時又是幼童之身,居然靠著這樣三天兩頭偷看祖先筆記的作法,就能“習得了”。這樣其貌不揚的一個少年,竟是個難得的天才。
自然,這輕描淡寫的三個字里,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艱苦卓絕的努力。
世上原本就有這樣的天才,別人努力了一輩子,都未必趕得上他十年。天才的成功雖說是百分之一的資質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可是別忘了下半句:那百分之一的資質比起一切努力和汗水還要重要得多。
寧小閑的聲音中也帶著褒贊:“你解讀出來了?”
“是。這是一段秘訣,開頭只有五個字。”楊仲山一字一句道:
“天隙演推法!”
閣樓里一時寂靜無聲。
天隙也就是時空裂隙,是昔年蠻祖與天道爭鋒失敗留下的遺禍,南贍部洲至今也沒能將它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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