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又到了落霞滿蒼穹之時,不過天上蓋著厚厚的烏云,像是下一秒就要壓到地面上。品書網 可惜,眼下是流火七月,即使是陰天也不讓人覺得輕爽,到戶外走上幾步,依舊一腦門兒是汗。
山野之中,就有三十余人匆匆前行。
放著好好的官道不走,他們選的山路只是小小的獸徑,連騾馬都容易被一尺多高的長草絆倒,更不用說人走得磕磕絆絆。
這群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人人面色沉凝,驅著騾車牛車疾行不已。連孩子都被嚴肅的氣氛所感染,半途下來一個哭鬧的也沒有。
其中有一家三口,夫妻帶著六歲大的女兒,乘著破舊的騾車趕路。那匹用他們最后的積蓄買來的老騾子耷拉著腦袋,p股上被抽得滿是血痕,卻也提不起多少速度了。
他們已經奔行了兩日,連大人都快累垮,更不用說孩子。這時妻子摟著女兒,壓低了聲量抱怨丈夫:“說好的中午就到呢,怎么到現在還未見著影子?先前那鎮子挺好,按我說就該停下來歇息,至少弄點水糧,你看鴛兒嘴角都裂了。”
丈夫低頭,確實看到女兒嘴角干裂,都見了血。這一路走來都沒遇見水源,人人疲憊不堪,然而時間緊迫,不能分心去找。小姑娘也懂事,不哭不鬧,反倒從領口拖出一塊黑色的牌子,細聲細氣道:“爹娘想去哪里,娘娘都會保佑我們找到的。”
母親識得她手中的牌子乃是前些年親戚串門兒時贈送的吉祥牌,據說是去玄天娘娘的廟里求來的,還開過光。這牌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木頭雕的,冬暖而夏涼,佩之蚊蟲不近,因此鴛兒從小就戴到大,認那幾個字的機會比認爹娘名字都勤。
女兒的乖巧讓她更加心疼,見丈夫悶聲不吭,于是繼續絮絮叨叨:“那姓楊的小子說什么,你們就信什么!現在倒好,被擱在這荒山野嶺了,搞不好今晚宿在野地,咱就要被狼熊拖去吃了…”
丈夫終于不耐煩起來,罵她一聲:“你知道個p,頭發長見識短!快省點口水,免得待會兒真被渴死了。”話雖如此,他眼神也閃爍了兩下,果然心中動搖。
眼前的路看起來無窮無盡,誰不得灰心喪氣?眼看今晚天陰,又沒有星辰可以指路,搞不好真在這野外迷了路。
迷路倒還罷了,要是被后頭的追兵攆上…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往老騾身上加了一鞭子。這時候,后頭伸過來一只白凈的手,舉了一串野果到妻子面前:“嫂子,侄女渴壞了,拿這果子解饞吧?”
不曉得說的壞話被人聽見了沒有,丈夫苦著臉道:“楊兄弟,還有多遠?我們真快撐不下去了。”
“馬上。”這姓楊的看起來不到二十,面皮白凈,臉色也有些蒼白,平素嘴角抿起,看起來很有幾分倔強,不過一笑起來雙眼彎彎,很是和善,“穿過這片林子應該就能看到小重山了,那地方三十年前就換了主人。”
妻子冷冷道:“楊仲山,你兩個時辰前就說過‘馬上’了。這果子看著眼生,能吃嗎?別把鴛兒藥壞了肚子!”
她好大的怨氣,丈夫還沒來得及訓斥她,楊仲山倒是毫不為意:“我半個時辰前吃了兩顆,到現在也無恙。”手向前遞,身體也往前伸,就露出來胸口一大片包扎的灰布,布料已經滲出了鮮血。
他身上帶傷。
果子看起來水靈,妻子也心疼女兒,最后還是取過來喂孩子吃了,拿人的手短,給楊仲山的臉色也就沒那么難看了。
他們都是從燕靈州逃荒過來的災民。此州現歸在瀟離府轄下,原本土地不沃,偏偏又遇上五十年一遇的大旱,三年都沒再下過雨。燕靈州境內只有兩條大河,分支下來的水源稀薄,有許多地方的水道甚至完全干涸,長滿雜草。凡人沒有糧食吃,屬地的仙宗收取的仙銀又重,各地都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百姓只好往外逃荒作了災民。
可是眼下時局不妙,如今中等規模的仙宗對于自己轄內的人口管控極其嚴格,恨不得將人都按在土地上,像栽大蔥一樣栽進地里,若有一家膽敢逃難,不僅自己要受斬,全族甚至是鄰居都要被牽連,即是所謂的族誅和連坐。這三十多人都是幾乎家破人亡了的,全家死剩沒幾人,這才孤擲一注想逃跑,路上三三兩兩集結起來,湊成了這么一支松散的隊伍。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當今世道,依舊是人多才安全。可是這等規模也就足夠了,人再多些目標就太大了,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他們這一路來,其實是拒絕了很多難民加入的請求,楊仲山倒是個例外。
他彬彬有禮,和一般的村夫俚婦截然不同。鴛兒的父母是在路邊揀到他的,那時他倒臥路邊,卻告訴眾人自己能帶他們抄捷徑前往目的地。
只要逃到那里,所有人都安全了。所以車隊也就勉強收留了他。走了這么幾日,放在其他人身上都要倒斃的傷勢居然恢復良好,他甚至可以站起來了。
當然,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一致的,那是他們的夢想之地。
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同伴突然歡呼出聲:“看到了,看到了,就在對面!我們快到了。”
他們喊得聲嘶力竭,在黃昏中傳出去很遠。
在翻過了大山之后,前面是個狹窄的峽谷,看起來和一路上走過的地形并沒有什么兩樣,區別在于,山谷正中央矗著一塊大石,上面刻著龍飛鳳舞四個大字:
隱流地界。
界碑!他們夢想的終點就在這塊不起見的黑色石碑后方。
所有人都露出了大喜若狂的神色,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了綠洲,只有楊仲山大驚:“不要喊鬧,小心!”
果然這一聲方畢,天上的烏云正好散開,最后幾縷夕陽斜射下來,照亮了這片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