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吾長老以堂堂大修士之尊居然怕水。№雜☆志☆蟲№
可是現在,他又望見了那一片碧波蕩漾,陽光打在河面上,卻無法穿透厚厚的水層來到他身邊,他被陰冷、冰寒、驅之不散的河水包圍著,不能呼吸,不能移動。河水爭先恐后地從他的口鼻沖入食道、沖入肺里。
那種溺水的痛苦和恐懼,終又再度席卷而來!在這一瞬間,他忘了自己是修為有成的廣成宮長老,甚至忘了自己再也不是五歲的稚齡童子。
在旁人看來,吾長老目光呆滯,突然對著眼前的空氣伸手一頓抓撓,射向道僮的劍芒自然打偏了,篤地一聲擊在道僮身邊一尺開外的烏木柱上,前進后出,鑿穿一個指頭大的小孔。他本人卻像生了根似地長在地上,一張臉憋得鐵青,喉頭咯咯作響,一張嘴也像魚似地開合不定,卻沒說出半個字來。
這般景況,在座的人其實沒少見了,這就驚覺到吾長老竟然要窒息了!這也是奇哉怪也,以他現在修為幾乎不須呼吸,又何來窒息一說?在他身后的妙天雪識得這是心邪入侵,趕緊上前兩步,掏出一張清心符拍在他后心。
多寶閣主手里拿出來的,自然是好東西。這張清心符乃是用千年桃木的木片打成了漿制作符紙,顏料當中還摻入了一點點蠻蠻鳥血,因此極具神效,絕非普通的辟邪符可比。
與此同時,她又伸出纖指,正正兒按在吾長老的印堂,清喝了一聲:“諸邪辟易!”這一指當中模擬了雷霆之力,從印堂灌入進去,應有驅邪之效。
不過做完了這兩件事,吾長老卻沒有半點好轉,反而自口中大口大口地嘔出清水來!嘔到第三口,他臉色已經轉為醬紫,吐出來的水中還帶有了一點點淡金。
吾長老居然將心血都嘔了出來。眾人見狀,面色大變。
所謂漚心瀝血,難道真的是把心吐出來嗎?其實吐出來的不過是心頭那一點精血,也就是所謂的“心血”。無論修仙者還是凡人,心頭精血都是最寶貴之物,造延壽丹所采集的精血,有一大半就是凡人心血。而修仙者的精血一旦流盡,不說性命受到威脅,身體也會立刻垮掉。
果然吾長老這口心血一噴出來,人就萎頓下去。妙天雪將他扶住的時候,這位身材壯實的老人,頭深深垂了下去,居然已經沒有了半點生氣,這時口鼻七竅才一起流出水來,滴滴答答淌在了地面上。
堂堂廣成宮長老,竟然就站在這大殿之中,活生生溺斃了。
眾人皆驚,連蕭寄云都勃然色變。金長老眼望道僮,暴喝了一聲道:“哪來的妖穢之物,膽敢在這里撒野!”他這一聲震得四壁簌簌發抖,道行稍差一點的當即就會被震得心魂失守,搖搖欲墜。這聲巨喝與獅子吼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收正心清源之效。他見到吾長老的死狀,知道這位師弟的的確確是死于淹溺。
雖說好端端站在這里就溺亡了,聽著雖然詭異,事情卻不是說不通。人的大腦太相信自己的感受,如果以為自己正在受凍,那么死去的時候身上很可能真有凍傷的痕跡出現,像吾長老這樣以為自己被溺在水里了,那當然是七竅流水,就和所有被打撈上來的淹死鬼一樣。
問題是,要做到這一步談何容易。吾長老本身的修為已到了不受妖異所惑的境界,妙天雪拿出來的清心符、打出來的驚神指,又都是邪穢的克星,居然還拿吾長老的心邪無計可施。他也若有所悟,到了這個地步,這個小小道僮加諸在吾長老身上的妖法,大概已經不能稱為心邪了,大概已經誘出了他的心魔!
心魔此物,當真是一切外力無法克祛的,只有依靠本人意志才能驅散。吾長老捂藏了數百年的秘密,不僅驟然被掀開,還被對方利用之。他對水有多害怕,心魔發作起來就有多厲害,居然在這短短的幾十息之內就將他弄死了。并且心魔爆發之后,如果沒有平安渡過,那么神魂也是要受損的。
金長老一聲大吼之后,小小僮子卻連衣袍發絲都沒有半點拂動。他望了望吾長老的死狀,輕嗤了一聲:“原來是水么?堂堂廣成宮長老居然怕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眾人這才知道,合著連他事先也不知道吾長老的軟肋,這樣說來,他的神通卻是誘發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變為心魔么?
金長老見獅子吼對他無效,不由得轉向蕭寄云道:“大尊者,請問這妖孽怎么會出現在留仙殿中?”這小僮顯然是被外物附身了,他貼身服侍蕭寄云,難道這位大仙人竟無所感?
蕭寄云的臉色看起來卻很奇異,有些兒陰晴不定,又似有幾分驚奇,這小僮已然笑道:“金長老好威風,對著大尊者也能這般咄咄逼人,我看你這舌頭不要也罷。”
他說話原本有男童的尖細,可是越說到后面卻越發清亮,竟是極柔和溫雅的男聲。若是此刻閉眼去聽,誰都會覺得眼前立著的,應該是個翩翩佳公子才是,若是寧小閑在這里,按她的話來說,即是這人天生就該去當聲優。
待他說到“舌頭不要也罷”這六個字的時候,聲音突然宏大起來,似是從四面八方響起,而這處幾乎密閉的大殿,似有仙樂飄飄渺渺,不知其所始,不聞其所終,并且空氣中突然有細小之物緩緩飄落,如同白雪。然而仔細去瞧,竟是一朵又一朵純白無垢的蓮花。
舌燦蓮花!
在場的,修為都不等閑,見著了這奇異的一幕,當即反應過來這居然就是傳說中的舌燦蓮花之境。古有神人布道,天音妙侖,每到精彩處就有仙樂響起,伴隨無數白蓮從天而降,也被稱為了天花亂墜。不過那從來只存在于傳說之中,誰也沒料到有朝一日自己能親眼所見。
金長老的感受卻遠沒有這樣美好。小僮剛剛說完,他即臉色大變,伸手捂住了嘴。別人就見他指縫間汨汨流出血來,與他交好的幾名長老隨即躍到他身邊去,將他護在中間。這時金長老倒是放下了手,可是掌心中赫然就躺著半截血淋淋的舌頭。
他依舊是瞪著這名小僮,眼中的神色卻轉為了驚懼。
對方連出手都不曾,只輕輕說了一句話,就將他的舌頭截下來,這是何等神通?
一言成法,莫不敢遵。
這毫無疑問已經凌駕了仙人的領域,想來聯軍當中那位撼天神君也不外如是了。
這就是神人之境才能擁有的本事。
這小僮還站在原地,連一根手指都沒伸出來,吾長老和金長老就一死一傷。其余人雖然對他怒目以待,卻再也沒人敢輕舉妄動了。吾長老和金長老儼然是這次逼宮的領頭人,對方也就是看清了這一點才對他倆出手,槍打出頭鳥,以達到震懾登場的效果。
而對修仙者來說,拔劍而起,那是匹夫之怒。如果雙方道行相差懸殊,誰還敢再攖他鋒芒?就像山羊被老虎抓傷之后,只希望快點逃命,怎會考慮如何打擊報復?
不過小僮雖然震懾了全場,接下來身體卻抖了抖,像蠟油遇著了火一般,無聲無息地消融了。
看著一個大活人在自己面前融解,是怎樣一幕場景?在場的都是見多識廣的,一望就知這副僮子的軀體當中每一分精血、潛力都被壓榨和透支出來了,卻還是承載不了附身在里面那物的神通,才變作了這等連骨頭都盡化的模樣。
他還沒有癱到地上去,就有一縷黑煙從其七竅中鉆了出來,觸地的瞬間變作了一襲華麗紫袍的美少年。
他比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都要秀氣,即使在這昏暗的側殿里,膚色也如美玉般瑩潔完滿,眉毛纖細如畫,眼睛狹長而眼角微彎,紫眸流轉,只薄唇輕輕勾起,便有追魂奪魄的韻味。那一襲紫袍也剪裁得分外貼身,將他襯得如松如竹,袍子上的錦簇團花微微反光,面料卻像千織錦。
可是誰都分明地看到,他是從小僮的身上冒出來的,也就是說,這人不過一縷魂魄,卻連具現出來的衣袍都有如此完美的細節!
一片寂靜之中,蕭寄云突然長長地吐了口氣,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你終于來了。”
他的語氣中,有慶幸、有不甘、有憤怒,卻也有如釋重負。
蕭寄云平素威嚴冷清,廣成宮的諸位高層還從未聽過這位大仙人用上這般復雜的口氣說話。
這美少年笑了,眼波如春風般和煦,說出來的話卻半點也不客氣:“你們可真是沒用,連再拖延兩個月都辦不到。”
蕭寄云雙顴微紅,顯然是被他給氣的,卻居然忍下來了,沒有發作。
連真仙之尊,也要在這人面前吃癟么?妙天雪心里隱隱已有了極不妙的預感,此時冒險道:“你是誰?”
這美少年轉過頭來望著她。她即感覺到對方紫瞳中似有無窮盡的吸力,要將她的視線牢牢吸附。她費了極大力氣才轉移開來,耳聞他溫聲道:“你們不是想將風聞伯和我的分身一齊送到聯軍去么,怎地我站在這里,你們又不識了?”
在場眾人,就像寒冬臘月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一顆心從里到外都涼透了。
這家伙居然就是陰九幽!上古的神人,中古大戰的元兇,撼天神君的死對頭。
最糟糕的是,他既然站在這里了,就說明聯軍對廣成宮的指控,都是真的。
這幾年風聞伯在派內排除異己,對外屢戰不絕,原來的的確確就和陰九幽勾結在一起,才攪出了那許多風波來。這個真相,對于一向以正道、俠義自居的廣成宮來說,實在是毀滅性的打擊!自家掌門都已經和妖人勾結,沆瀣一氣了,自己卻還不明真相,一直都都率門下子弟白白流血犧牲。
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一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灰若死。
金長老舌頭被截了,卻偏生學過一種左道小術,稱腹語術。因而此刻還能用神通將自己的聲音傳遍側殿,只不過聽起來沉悶些:“蕭寄云,這是怎么回事!”他憤怒之下,連尊稱都不再帶上,直呼蕭寄云的本名,“你想盡了辦法拖延時間,要等的莫非就是他!”
蕭寄云默然,居然一語不發。
陰九幽笑道:“倒也不笨。你們該慶幸才是,若沒有我趕到,巴蛇那廝能將你們所有人都生吞下去。”
這話真是本末倒置。若非這妖人作怪,聯軍又怎會發兵來打廣成宮?眾人心里暗誹,卻礙于他神人的身份和地位,未敢吱聲。可是有一人居然大聲將這句話說了出來,這就是那位散修出身的長老,向以耿直著稱。
陰九幽微微側頭,朝這散修長老上下打量了幾眼。對方但覺他盯過來的眼神像是挑選肉攤子上的豬肉,極有挑肥揀瘦的意味,不由得心里發寒,口里卻還是大聲道:“蕭寄云,你若還有一點良心,就將這妖人推出去給聯軍,換廣成宮一個平安…”
“你這具皮囊不錯。”陰九幽撂下這句話,重又化作一縷黑煙朝他飄去。
雖說是“飄”,但那速度其快無倫,比起離弦之箭也不遑多讓。散修長老駭了一跳,抽出法器朝他砸了過去。
他乃是體修,手中執的法器是一柄大杵,顏色和普通金屬不同,反倒有兩分慘白。這乃是骨杵,取的是三千年僵王的大腿骨磨制而成。那玩意兒不是人形,而是一頭襤褸巨象的模樣,所以腿骨著實粗壯。并且僵尸這種東西行走在陰陽兩界的邊緣地帶,天生就能捕獵這兩界生物。散修長老戰斗閱歷頗豐,從前就用這柄骨杵一揮,就能殺滅過許多氣候大成的鬼物,從無失手。
在他想來,用這巨杵對付陰九幽是不可能了,但只要阻得他一阻,眾人可以逃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