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喬被困于逼仄之間,低垂著頭睫毛輕顫,整個人背脊繃的筆直,后頸上生出虛汗。
她心中急轉,想著這段時間可能會流露出來的破綻,想要找個說法來平息眼前之人的疑惑,可是當她細想之時,才驀然驚覺,她在不知不覺間和廖楚修流露過多少。
雀云樓中,她跟蕭元竺相見,濟云寺里,柳老夫人的異常,溫、柳兩家對馮遠肅的窮追不舍,還有那一夜馮遠肅之死,馮家那場大火,她和他數次言及先帝之事…
馮喬緊咬著下唇。
她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竟然對廖楚修不再防備?
廖楚修看著馮喬緊繃的身子,緊咬著嘴唇時,臉上血色一點點的消失,她額發軟軟的貼在額頭,小巧的鼻上沁出了冷汗,像是害怕似得,那長長的睫毛不住輕顫,一雙手緊緊抓著桌沿,指間有些泛青。
他原是想問的,想知道馮喬和馮蘄州到底瞞了什么,想知道他們和溫家,和柳家,和八皇子,甚至和皇室到底有什么關系,想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是看著身前被他半圈在懷里臉色發白的馮喬,他卻是不自覺的心軟了下來,原本帶著些暗沉的眼睛緩和下來,臉上露出三分無奈,伸手覆在她的手上。
馮喬身子一抖,下意識的想要避開,卻被他一把捉住。
廖楚修聲音低沉:“喬兒,我并非是想要探聽你的秘密,否則我早就自己去查,你當初能找上雀云樓,能利用我來壓制蕭元竺保你自己周全,能利用醉春風來害馮恪守,你就應該知道,我有能力去查你們的事情。”
“我不去查,是我不愿傷你,更不愿因我之過,而讓你們父女想要隱瞞之事露于人前,被別人所傷。”
馮喬心中一顫,忍不住抬頭。
廖楚修看著她說道:“我從來都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從第一次相見時,你對我滿心戒備恨不能疏遠時,我就知道,你雖然竭力淡漠,但是心中有恨,你這雙眼睛騙不了我。”
“你雖然利用我,但是你或許自己都沒有察覺,你心中是愿意相信我的,否則你不會帶著蕭元竺去雀云樓,不會在我面前顯露鋒芒,更不會讓我看到你與人前不同的一面。”
“喬兒,你其實知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馮喬微仰著頭,心神震動的看著眼前容顏迭麗的男人,他說話時眼底格外認真,黑眸中印著她的容顏。
馮喬張了張嘴:“廖楚修…”
“嗯?”
“我…”
馮喬想說話,可是卻不知道說什么。
廖楚修看著她的模樣,伸手撫過她的額發,專注的看著她黑而明亮的雙眼:“你如果不想說,我不逼你,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幫你。”
“你可還記得我送給你的那串佛珠,以后如果要用人,或者是想要知道什么事情,帶著那串佛珠去找雀云樓的掌柜,他會聽你命令行事,我在京中的人手你都可以調派,讓他們去幫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馮喬聽著廖楚修的話,想起他送給她的那串無患子,當天夜里她就把那串東西隨手扔在了房里,卻沒想到那佛珠居然是廖楚修的信物。
她抬頭看著廖楚修,忍不住開口道:“廖楚修,你為什么要幫我?”
廖楚修揚揚嘴角:“當我日行一善?”
馮喬瞪他。
廖楚修悶笑出聲來:“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幫你,大概是你合了我的眼緣吧,我總覺得我以前應該是見過你的,只是你性子該更尖銳,嘴巴也更毒。”
“說起來,我廖楚修當了小半輩子行事無忌的壞人,也不知道為什么,見著你時難得的想當一回好人。”
廖楚修隨口說完之后,就直接牽著小姑娘軟乎乎的小手將她拉到一旁坐下,完全沒看到她眼底的震驚。
將馮喬掌心攤開來,果然就見到里面紅紅的一片,盡是被桌角磨出的痕跡,廖楚修伸手在上面掃了掃,抬頭道:“疼嗎?”
馮喬眼中一慌,連忙低頭:“不疼。”
廖楚修放下她的手說道:“下次不想說的就直接說不想說,別折騰自己。”
馮喬點點頭:“知道了。”
見著小丫頭難得乖巧的模樣,垂著小腦袋露烏黑的發頂,微翹的鼻梁下臉頰嬌嫩嫩的,廖楚修心中軟下來,柔聲道:“可餓了?”
馮喬:“一點點。”
廖楚修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帶著三分寵溺道:“小東西!”
叫了蔣沖去喚了小二上來,廖楚修就徑直叫了人到身旁,蔣沖就站在門口,親眼看著廖楚修神色自然的一邊問著小二有什么特色菜,一邊問著旁邊的馮喬喜不喜歡,不由滿臉欽佩的望向坐在一旁的小姑娘。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會相信,自己這鬼見愁的世子臉上,居然有一天會露出這種溫柔寵溺的眼神。
蔣沖暗挫挫的想著是不是要提前討好討好這未來的“少夫人”,不自覺的目光就落在馮喬身上打轉。
廖楚修又點了道茶香排骨,見著小二退出去后,蔣沖卻還直愣愣的看著他家小姑娘。
廖楚修冷聲道:“好看嗎?”
蔣沖渾身一冷,連忙道:“好看,呃…不好看…”見著廖楚修臉色微黑,蔣沖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急聲道:“屬下好像看到了熟人,先去打個招呼,世子和馮小姐慢用。”
房門被“砰”的一聲關上,蔣沖直接腳底抹油溜了。
馮喬看著輕顫的房門,忍不住噗哧輕笑起來:“你好像很嚇人。”
廖楚修暗暗記了蔣沖一筆,淡聲道:“他腦子不好。”
馮喬笑了:“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你手邊有人,不僅能力高強,對你也是忠心耿耿。”
上一世廖楚修跟新帝對立的時候,新帝最開始并不想服軟,那時候廖楚修手中握著兵權,新帝也曾下過大力氣想要從他身邊突破,收買廖楚修身邊的人,可是他手下無論是蔣沖還是另外幾人,都對他忠心耿耿。
即有能力,又忠心不二,能得這種人跟隨,豈能不讓人羨慕。
廖楚修聞言,臉上也柔和幾分:“蔣沖是我父親提拔起來的,他比我還要年長許多,是我最信任之人。”說話間他像是想起別的事情,開口問道:“你之前身邊那個會武的丫頭怎么沒跟著了?”
馮喬搖搖頭:“我讓她離開了。”
廖楚修聞言皺眉:“京中如今形勢復雜,溫、柳兩家和蕭元竺怕是會有所異動,如今又摻合進來了范家的人,你和你爹爹所圖非小,身邊無人護持太過危險,明日我送個人給你,讓她留在你身邊保護你安全。”
馮喬聽著廖楚修要送她丫鬟,條件反射就想拒絕,可還沒等她開口,廖楚修就直接說道:“你不用忙著拒絕,我既然說過不會查探你的事情,就不會安插人手在你身邊,那丫鬟跟了你之后就是你的人,她會認你為主,生死隨你,我不會讓她探聽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
馮喬看著廖楚修,遲疑了片刻,點點頭道:“好。”
廖楚修見她松口,知道她是愿意信他,心中高興了幾分,對著她說道:“這次八皇子去行宮,你回去告訴馮大人,讓他暫且勿動,我會讓百里先去探一探他虛實。”
“除此之外,溫家和柳家近來也是異動頻繁,柳相成見了幾個寒山院出身的朝臣,溫正宏更是私自出了京,看樣子怕是忍不住了,我會讓人盯著他們,有什么消息會直接告訴你。”
馮喬抬眼:“你說溫正宏出京了,什么時候的事情?”
廖楚修:“兩天前。”
馮喬皺眉,眼下大雪封路,來往不便,溫正宏這個時候出京干什么?
廖楚修說道:“溫正宏這人心思謹慎,行事更是狡猾,我的人跟了他一路,結果在京郊附近被甩掉了,溫正宏或許是有所察覺,假裝去了趟寺廟就改道回了京城,蜷縮在府里不曾外出,更不見外人。”
“我原是想要從溫正宏身上尋突破口,可如今看來怕是很難,他這人警惕心太重,如果不能想辦法讓他先亂起來,想要從他那里抓住馬腳怕是很難。”
馮喬聽著廖楚修的話,想著之前和溫正宏見面那一次,那個人在外人面前向來圓滑,做的滴水不漏,言行舉止更是挑不出半分錯來,想要讓他亂起來怕是不容易,除非是…
讓溫家亂起來。
馮喬目光閃了閃,低聲道:“你說,如果溫家的獨苗出了事情,溫正宏還能穩得住嗎?”
廖楚修看了眼馮喬,見她雙眼微亮,眼睛圓溜溜的一副小狐貍的樣子,忍不住低笑起來。
兩人用過飯后,馮喬直接就回了府,她回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馮蘄州,將八皇子出城,和溫、柳兩家的異常告訴了他。
馮蘄州看著馮喬道:“柳相成私下聯絡官員的事情我知道,不過溫正宏和八皇子那邊,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廖楚修和邵縉說的,邵縉說,蕭元竺這次出城,不僅有禁軍隨行,巡防營和戍衛營那邊也會有人隨同護衛,永貞帝對他的看重當真是非比尋常,至于溫正宏,前兩日溫家才塌了房梁,溫祿弦斷了一條胳膊,溫正宏卻還選在這個時候出城,我總覺得他出城和蕭元竺脫不了關系。”
馮蘄州聞言注意力卻根本就沒放在馮喬后面的話上面,他只是黑著臉道:“你怎么又去見那個狼崽子了!?”
馮喬“呃”了一聲,低聲道:“沒去見他,只是碰巧遇見。”
“碰巧個屁,我看就是那小王八蛋不安好心!”
馮蘄州看著自家乖巧可人的寶貝閨女,毫不猶豫的抹黑著廖某人說道:“卿卿,你還小,不知道人心險惡,那個廖楚修陰險狡詐,卑鄙無恥,心眼壞透了的不說,還長著一張招蜂引蝶的臉。”
“他表面上好像幫著咱們,可暗地里還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你以后千萬別再去見他,不然萬一被他害了怎么辦,而且你瞧瞧他那張臉,比女人還好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馮喬哭笑不得,為什么每次一說到廖楚修,馮蘄州總是這么大怨氣?
“爹爹,廖楚修那人的確不算好人,可他不會傷害我們,而且他一直在調查鎮遠侯的死因,那場戰事又與先帝死因有關,我們目標和他也算是一致,他不會貿然對我們動手的。”
馮蘄州聞言委屈:“你居然幫著他說話?”
馮喬:“…”
“你以前說他不是好人的。”
馮喬:“…”
“卿卿居然向著外人,卿卿長大了,不要爹爹了,爹爹好難過…”
馮喬滿頭黑線:“…”
爹爹,你戲這么多,娘親知道嗎?
看著馮蘄州捂著臉悲傷難過恨不得嚶嚶嚶的模樣,馮喬無奈道:“爹爹,我跟你說正事呢。”
馮蘄州見閨女居然沒像往常一樣抱著他胳膊跟他撒嬌安慰他,一顆老男人的心瞬間千瘡百孔,心里又記了廖楚修一筆,都怪那個小王八蛋,把他嬌嬌閨女帶壞了,他跟他勢不兩立!
剛回巡防營的廖楚修猛的打了個噴嚏,只覺得背脊涼颼颼的。
馮喬不知道馮蘄州想了些什么,她想起廖楚修說過的那些話,又將范卓和范家的事情說了一遍,又將范悅的事情也說了出來,她知道馮蘄州為人謹慎,可是難保小人作祟,那范卓能做出將親妹妹送給人當繼室的事情,難保見事不成,到時候行什么鬼魅手段,馮蘄州若不心有防備,萬一著了道,會惹出大麻煩。
馮喬說完后輕聲道:“爹爹要小心些范家的人,那個范悅不是個好相與的,如若一旦被纏上,怕是難以脫身。”
馮蘄州冷著臉道:“你放心,我知道。”
馮喬知道馮蘄州有了提醒,自然會有所防備,絕不會輕易讓自己被人設計,她又跟馮蘄州聊了幾句話后,就準備離開,可剛走到門前時卻是停了下來。
“對了爹爹,你知不知道劉氏母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