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媧將她送入斯巴安夢中的時候,預料到了后來發生的事嗎?
林三酒覺得不可能。
女媧說過,她不是無所不知的神;恐怕她以為,第十一個夢不會與前十個有任何不同,都只是一個需要當事人做出選擇的夢罷了。
大概她也沒想到,當“種子”與“根系”時隔數年,終于借女媧之手重逢時,卻激發了它們彼此的交融與生長——繼梵和之后,二人的存在、意識再次相連了。
“…小酒?”
那聲音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隧道,在耳中撞起不甚真實的回響。林三酒上一次聽見它時,它還屬于一個年青人;但即使是進化者,也仍會被時間領著,一步步走向幽暗之地——如今他連聲音也沉了、低了,沙般的質感。
“你怎么在這里?”他頓了頓,好像聽見了一個沒有出聲的答案,低低地嘆口氣:“啊…原來是夢。是你進入了我的夢里。”
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夢,所以他也知道了?
意識慢慢清晰了;林三酒如夢初醒似的低下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是她的手,但是太陌生了——骨節變寬了,關節皺褶深深堆疊著,在黯淡的手指皮膚上散開漣漪般的淺紋。皮膚又薄又疲倦,仿佛只是年輕時剩下的一口氣,虛虛地籠在青筋上。
它們不是一個外貌二十多歲的女人的手;她想到這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你也老了啊。”
她轉過頭,斯巴安站在一兩步遠外,沖她笑了。
年輕時的飽滿消磨殆盡了,他嘴角邊的紋路深陷下去,銀雪似的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后;連夏日森林般的碧綠瞳色都變淺淡了,蒙了一層霧氣似的。一向總讓人想起明艷烈陽的斯巴安,身上開始漸漸有了黃昏的影子。
“斯巴安?”林三酒喃喃地開了口。“我們怎么…”
“你聽過‘清明夢’的概念嗎?既然是我做的夢,那么我動一動心念,就能操縱改變它,用我的記憶塑造它了。這是我的第一個人生切片,也是我生命的開始。”斯巴安低聲答道,“那個切片里的我,就是你現在看見的樣子…換成普通人的年紀而言,大概六十歲以上吧。”
“你還是很好看。”
林三酒也沖他笑了;她從自己腦后抓起頭發,繞過來瞧了瞧,看見了滿手的白。“你人生的第一個切片里…我們一起變老了?”
他歪過頭,望著如今容顏蒼老的林三酒,卻忍不住總要微笑;好像這樣的林三酒,遠比以前見過的任何一個模樣的林三酒,都更可愛些。
“不,在我第一個人生切片里,我沒有遇見過你。”
林三酒一怔。
“這里不是你記憶中的第一個切片么?你沒見過我,怎么卻記得我老年時的樣子?”
“你現在的模樣,是我從最后一個人生切片中看見的。那時的你,似乎遠不止‘六十歲’。我只是希望,能在夢里與你以相仿的年紀容貌,一起走一走。”
斯巴安浮起了又像是回憶,又像是恍惚的神色。
“我的幼年時期,被切離出來,編排去了人生末尾,變成一系列切片中的最后一片。在我經歷完最后的幼年切片后,宇宙中就不會再有‘斯巴安’這個人了。
“因為它是我的幼年時期,所以‘六十歲’的我,自然擁有小時候的記憶;可是因為我還沒經歷過它,所以我的記憶很模糊,就像一場記不清的夢,一段簡要的大綱。”
他說到這兒,向她伸出了手。
“盡管是一段還沒有填補情節的大綱,不過我依然想讓你看一看。”斯巴安笑著說,“你不知道吧?我對你其實很不放心的。要是我不把那個切片給你看,萬一你以后沒有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點怎么辦?”
“說得好像你能預知未來似的,”林三酒也忍不住笑了,將手放在他的手里;她精力不如年輕時候了,可也用不著人攙扶,才能走路——她輕輕地攥了一下斯巴安的手,覺得此刻的自己,好像依然能跟他戰斗一場。
“某種程度而言,算是吧?”
斯巴安的每一步,好像都會讓二人身邊的世界波蕩切換,生出一層新的氣候、顏色和環境。“因為我恰好已經將一部分未來活了一遍。比如說,我知道在最后一個切片里,有幾個進化者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兵工廠資料…”
她的眼前一花,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連綿起伏的建筑前;盡管占地廣闊,卻好像很有年頭了,處處是修補與不堪。
“那幾個進化者找到的,是兵工廠的‘原型計劃’。”
林三酒只覺這個名字耳熟,想了想,抽了口涼氣:“是——是制造出了梵和與黎文溯江的那個計劃吧?”
僅僅是從梵和身上奪來的幾個碎塊式能力,已經深深影響了她的人生;那一個“原型計劃”,實在可算是了不起——想不到在多年之后,又被人從故紙堆里挖出來了?
“對,”斯巴安往那片金屬建筑走去,說:“我不知道他們如何克服無序傳送的困難,但他們決定重新實施‘原型計劃’,要根據兵工廠當年的技術,再次制造出‘原型’…或許是想要一支自己的軍隊吧?計劃中其他的資源、技術和設施或許都不太好找,但有一個最關鍵的原料,卻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
一輛卡車轟隆隆地從遠方黑夜里駛來,輪胎碾開沙土,在夜幕下滾起濃煙,從二人身邊呼嘯而過——卡車像是運輸家畜用的,因為它的車廂是一個大鐵籠子,鐵欄桿后擠滿了一個個黑影。
卡車急駛進了大門;風里散開了零零落落的、小孩的哭聲,很快被卷走了,消失了。
林三酒猛地頓住了腳。
她盯著那輛已經看不見的卡車,明白了,轉過頭,看了一眼斯巴安。
他近乎溫柔而安靜地,望著前方的建筑物。月色下,他的側影上泛起一圈銀白。
“他們抓了很多年紀各異的孩子,從十幾歲,到未出襁褓的都有…我是其中之一。”
“你那時多大?”林三酒低聲問道。
“兩三歲?”斯巴安猜測道,“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再次提起腳步,慢慢地朝建筑物走去。
“更小時候的切片,我記不起來了,說不定已經經歷過了。就像你也不會記得自己剛出生時的事,對吧?”
斯巴安的語氣依然很平靜——他知道,在自己的生命末尾,他會變成一個無力自保的兩三歲小孩,與其他無數孩子一起,被人抓走當成實驗原料;但是他似乎一點也不憂慮,甚至反而隱隱帶著一種…滿足。
“我只知道,如果把我這個被切片打亂的人生,重新按照正常時間流速排放好的話,那我人生中記得的第一個畫面,是血與火。”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前方的建筑物里登時騰起了熊熊火光;半片建筑成了獻祭給夜空的燃料,天花板、房梁,一塊塊地接連坍塌,人影尖叫著,奔跑著——有人怒喝道:“怕什么!拿出特殊物品…那不過是一個老女人而已!”
好像被某種咒語懾住了心神,林三酒帶著恍惚,一步步走進了震顫搖擺的火場里。
她甚至都沒有留意,斯巴安是否還在身邊;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那段如同大綱般簡要、像夢一樣模糊的記憶里,下一幕是什么。
“我人生中記得的第二個畫面,是暮年時的你。”
轟然砸落的房梁與碎塊中,火光閃爍翻騰,被進化能力激起的尖銳風勢打得搖搖擺擺,勃然大怒。一個金發小孩安安靜靜地坐在一片血泊里,腿似乎摔傷了,半邊身體浸透了血。他一聲也不哭,神色安然;好像他正在等待著什么,連痛也忍得住。
林三酒彎下腰,恍惚地將他抱了起來。
小孩仰起頭,一雙明艷碧綠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著林三酒;過了兩秒,他輕輕地笑了。
她將那孩子緊緊抱進懷里,血濕黏地浸入衣服,分不清是誰的。
他金發上的血污,也沾染在她的白發上。
“你的生命終末,也是我的生命初始。然而當你的生命結束時,我的生命也要結束了…這樣很好。比我知道你已走完一生,以后我必須一個人獨自活下去的情況,好得多。為此,我很感激我的切片人生。”
斯巴安的嗓音再次從不遠處響起來,仿佛是浮于夏風中的陽光,在云影里搖蕩。
“你為什么會與他們作戰呢?你是為了救我而去的嗎?這些問題,我都不知道答案…當我們得到答案時,你我的生命也將步入尾聲了。”
林三酒怔怔聽著他的聲音,不知何時一低頭,發現懷中已經空了;她又一次恢復成了青年時代的模樣,皮膚潤澤飽滿,肌肉緊實有力。
“后來呢?”她茫然地看了一圈,看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我抱起了他以后…發生了什么事?”
她一邊問一邊走,不知不覺間,在一片褐紅色大地上站住了。天空中倒懸著一座山岳;遠方砂石地上,稀零零地生著一叢叢野花草。
斯巴安盤起一雙長腿,正坐在母王星球表面上,也恢復了青年時的模樣。他仰起頭,看著林三酒,輕輕地笑了。
“容我暫時把它保留吧。”他低聲說,“我只能告訴你,最后那一截人生切片,維持了足有十幾年…從我兩三歲,到我變成一個少年,那段時光,沒有一刻是能被換走的,無論拿什么換都不行。
“從我經歷第一個人生切片時,我就知道了。我一生都要在漆黑海水中沉浮,上不了岸;但在我的生命末尾,我會得到解救…等待我的是希望,是光,是你。”
他低下頭,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部黑色聯絡裝置——正是Exodus駕駛艙里的那一部。
林三酒慢慢地坐下了。
“小酒,”斯巴安輕聲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來我的夢里。我們之間的連接,是超越了人類的…所以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我的選擇,早已做過了。一個被你救下的孩子,一個由你塑造了人生最初、也是最后十幾年的人,你覺得我此時此刻,會做出什么選擇?”
他將聯絡裝置推向了林三酒,神色冷靜凝重下來。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聯絡信號。你該開始行動了,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