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點都不驚訝,真的。”
清久留將胳膊掛在沙發靠背上,整個人都陷進了深處,神色慵懶而安寧。
就算他這話全是演技,在場眾人中也沒有一個能夠識破;因為當他走入這一處供人休憩觀景的全透明平臺時,他四下掃視一圈,就栽進了他的老位置里,懶洋洋地攤開了,對于新出現的兩張陌生面孔,只是稍稍點了一下頭,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抬。
好像就該出現兩個陌生人似的。
“真要說有什么值得驚訝的,那應該就是一點…”他不緊不慢啜了一口酒,才說:“她就只帶了兩個人回來?”
他瞥了林三酒一眼,笑著問道:“要不你再出去搜捕一圈?肯定還有。”
這話不知逗著了女越什么地方,她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好一會兒——季山青好像個大鳥似的坐在林三酒的沙發扶手上,抱著胳膊,面色沉悶,立刻抬頭擺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離之君來回看了看,目光狐疑地在林三酒身上多停了兩秒。“她經常帶人回家?”
“也沒有…”林三酒撓了撓臉,“我認識的朋友比較多…”
“真的很多,”波西米亞嘆服似的說。
“一個接一個的,”連余淵都忍不住接上了一句。
“…跟粘蠅板一樣。”大巫女微微一轉椅子,從觀景玻璃之外的漆黑夜色上收回了目光,冷不丁地往身后扔了一句。
“粘蠅板”三個字一入耳,元向西就半張開了嘴,豎起了一根食指,似乎喉中有話不吐不快——波西米亞迅速及時地一拽他胳膊,低聲教訓道:“就你聰明?趕緊閉嘴。”
說來也怪,偌大一個觀景平臺,元向西就能精準地找到自己最不受歡迎的地方坐下。他話沒出口就被波西米亞打斷了,也不往心里去,反而伸長脖子往她盤子里看了一眼,問道:“這又是什么?”
…假如“幸福的煩惱”這個說法有一張臉,那么肯定是波西米亞此刻的臉。
“我哪里知道,”她張開嘴,舉起盤子在嘴巴旁邊比了比,醞釀好了才拿起了勺子。“每吃一口就會換一個餐廳,再想吃第二口也沒有了,我這一口可得張大點嘴…”
林三酒低下頭,忍住了胸中一陣好像肥皂泡泡似的、咕都都翻滾的喜悅。某種盈漲明亮的東西,充斥在身體里,好像快要把她從沙發里浮起來了;她緊緊握著禮包的手,依然懷疑自己即將浮入空氣,浮進天國中遙遠的、幻覺一般的樂聲里。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坐下去,直到生命最終一刻,那就好了。
她還記得上一次當自己坐在這里時,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才逐一看過兩百三十八件特殊物品,從中挑出了ubersteals給波西米亞留下的。東西挑出來了,她卻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將物品交出去——因為那時她有的,只不過是一只血紅色的鐲子。
而眼下,ubersteals已經不在她手中了,它被激活了,放在一張波西米亞自己給自己搬來的小圓桌上;有時呈現出一個碟子,有時變做一碗濃湯。
隨著波西米亞每吃完一口——她以最嚴謹的精神,確保自己的每一口都達到了容量上限——她都要或點頭或點評,不忘跟大家通報一聲感想,有時還會被燙得跳起來…但是誰想上去分一口可就不行了。
“慣犯了,”清久留總結陳詞似的,沖林三酒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微微一笑:“總而言之,歡迎來到exodus…我們都是這樣來到船上的。”
離之君點了點頭,兀自有點拿不準似的,看了一眼林三酒,笑著說:“我今天早上睜眼的時候,可怎么也沒想到會有此時此刻。”
黑澤忌獨自坐在吧臺旁一張高凳子上,好像不大習慣忽然之間身邊多出這么大一圈子人,而且居然沒有一個接下來會和他打起來;看他的樣子,簡直不知道該拿這么多人怎么辦才好了似的。
他歪頭想了一會兒,終于沒能壓下心中的困惑:“…你們都能記住這么多人的名字嗎?”
波西米亞當啷一聲放下勺子,顯然對黑澤忌好感放大了:“是吧,我就說了,根本記不住嘛。”
她轉過頭,對林三酒說:“他就很坦誠很直率,跟你平時認識的人不一樣。”
也不知道為什么,別看黑澤忌戰力相當高,波西米亞卻從來也不怎么害怕他——不對,好像波西米亞也沒有真正害怕過誰吧?一開始對于大巫女,她也只是有幾分忌憚。
林三酒很想笑起來,又不愿意朋友們進一步懷疑她的狀態越發不對勁了,干脆把臉埋進禮包的臂彎里,使勁吸了一大口氣——禮包頓時又要笑、又慌了手腳,差點摔下扶手,還急急叫了一聲:“姐姐,我怕癢!”
禮包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就好像是唯一一個能把自己持續地壓住,留在世間的事物;否則林三酒真怕自己一動,就會因為滿足與盈漲而飄遠了。
說來也奇怪,之前整整折磨了她一天的焦慮迫切,讓她想要吞下每一個人的強烈恐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漸漸地退了潮…毫無預兆、又沒有來由的,她又一點一點地恢復成了平時的林三酒。
好像是從她坐在墮落種咖啡店里時,她就開始有了隱隱掙脫恐懼的跡象了吧?
那時她坐在朋友的環繞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冰塊,在好不容易撬開黑澤忌的嘴巴,聽他說起了分別之后的經歷時,她全副心神都隨著他的講述一起走過了那一段歷險…她忘了要用“種子”收起他們,甚至沒有想到要問一問黑澤忌用不用疫苗。
就連神婆做出了那一個莫名其妙的預測時,林三酒也沒有低下頭,去看自己體內的黑洞。
幸好她沒有對任何人詳細吐露過心事,沒有將疫苗用在誰的身上,也沒有真的把禮包收進種子里——現在一想,她都能感覺到冰涼的后怕,鉛水一樣灌進了血管里。
或許過一會兒,就能再次呼喚意老師試試了…異樣來得沒有兆頭,走得也讓人不解;說不定答桉其實非常簡單,只不過是她在那漫長的一夜之后,狀態失衡的結果罷了。
大家都在這里…還有人即將到來。
她沒有什么可害怕的,是不是?
“也該說正事了,”
余淵的聲音打破了林三酒的怔怔出神,也將眾人的注意力都喚了回來。他肩上仍披著那一件外套,有點兒困難地往前俯過身,向觀景臺中央盤腿坐著的神婆問道:“你這一次預測的時間長,有什么發現了嗎?”
被叫了兩聲,神婆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好像被眾人一起投來的目光給嚇了一跳,“啊”了一聲,才想起來自己現在需要干什么。
她先瞥了一眼林三酒,這才咳了一聲,說:“我剛剛以我的一切力量做出了祈求,向千絲萬縷,茫茫無盡的交錯命運中伸出了手,尋找與眼前人息息相關的那一縷波流…”
“又來了,”波西米亞嘆了口氣。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元向西茫然地問。
神婆搖搖頭,在遺憾之中,幾乎透露出了幾分悲憫:“在座諸位,都在冥冥宇宙中散發著如星辰天體一樣強烈明亮的光…”
“你是不是什么新進展都沒有?”林三酒打斷了她。
神婆挪了一下屁|股,說:“…是。”
“所以,只有當你看見黑澤忌和元向西的時候,”余淵皺起眉頭,整理著思緒說:“你才突然預測到了他們未來的生命中會出現一道門,而且他們必須要走進去?”
“‘走進去’對他們來說,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神婆嚴肅地點了點頭,說:“他們的命運從那一刻之后,就變成了我也看不見的未來了…但是我知道,他們一定要走進去。而且,不止他們兩個。”
“還有誰?”大巫女輕輕轉過頭,聲氣很低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神婆都維持不住一臉神相了,頗為不好意思地在屋里環視了一圈。“再多的,我也看不見了,預言能力是一種變幻莫測的東西…”
“就這樣?”離之君有點失望似的說。“我們還是什么也不知道嘛。”
神婆低頭想了想。
“…那是一道白色的,微微開著一條縫的門,門縫里泄出了一線柔和明亮的光。未來能夠看見它的人,就在你們之中。當你看見它的時候,你一定會意識到,這就是你需要推開它,走進去的那一道門。”
神婆近乎安寧地說:“或許到了那一刻,我們在末日世界中的苦難與時日,就會終于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