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石集到落石城之間,僅僅數小時的航程,卻花了余淵快一天一夜。
走去飛船起落點,并沒有花多少時間;等他到了地方,四下一看,發現送自己來的那艘船不見了,起落點里空空如也,只能等待下一艘到來的飛船——也只花了他不到二十分鐘而已。
下一艘飛船尺寸很小,部件老舊,沒等落地,余淵就聽見了半空中“咯噔咯噔”的響聲;在它落了地、熄了引擎以后五分鐘里,屁股上還像是著了火似的,一股股地往空中滾著灰煙——余淵想起了林三酒從海島副本里騙出來的那一艘小飛船,倒是有幾分親切感了。
“我要去落石城,”
等飛船上的乘客走光了,灰煙也總算散干凈之后,余淵走近了飛船——駕駛艙的玻璃舷窗離地面有四五米高,他也不知道那個戴著頭盔和眼鏡的駕駛員能不能聽見自己喊話:“現在能出發嗎?”
駕駛員低頭看了地面一眼,居然是手搖著,把一塊玻璃給降下去了。“啥?”
余淵只好把自己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可以是可以,”駕駛員喊道,“但我得湊齊了至少五個人才能走啊,就搭你一個,虧錢。”
看來來時的那艘飛船走了,倒不是一件壞事;余淵身上的錢不多,包不起上次的大船,但是一口氣買五張船票、包下這艘小飛船,倒是正好夠用了。
“也行,”駕駛員收了錢,猶自不滿足似的,往黑石集方向看了看,好像還想看看有沒有機會再多捎上一個人;等余淵催他的時候,他才失望地說:“誒呀…既然你這么趕時間,行吧,上船吧。”
不等他話說完,余淵已經站在船艙里了。
船艙里也和那艘騙來的小飛船很相似:肚子里不必要的東西都被拆卸掉了,換上了兩排座位;駕駛員艙離得不遠,余淵坐在最邊緣的位置上,一伸手就能夠著他的椅子后背。
上一次當他坐在這樣的小飛船里時,駕駛員座位上的人還是他自己。那時他的身后,清久留和元向西在爭論著什么事,林三酒在打圓場;前方的天空里,是人偶師不知怎么駕駛的一大片黑格子。
余淵系好安全帶,看著那個駕駛員慢吞吞地做好了準備工作,聽著船艙門合攏時的氣壓響聲,一時間有點茫茫然地,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你去落石城干嘛呀?”那個駕駛員在“咯噔咯噔”的引擎聲里,抬高嗓門問道:“那個地方又不繁華,待著也不舒服。”
“我去找人。”余淵簡短地說。
“噢,那可好找了,壓根就沒幾個人去。”駕駛員看樣子很愛閑聊,開了船以后,嘴就沒停過,并不受余淵的沉默所影響:“你要是不介意我問,你找人干嘛呀?做交易,還是尋仇啊?”
不等余淵答話,他自己趕緊笑了起來,試圖平息還沒發展起來的事態:“你別怪我好奇啊,主要是大哥你這一身紋身,嚯,真有震懾力,誰看了不得結巴一下…我看著就覺得,嗯,這大哥肯定是去尋仇的。”
“你和我年紀應該差不多大,不用叫我大哥。”余淵忍不住說,“我不是去尋仇的,我沒有仇人。我是去找我朋友的…能不能找到,我也不知道。”
駕駛員靜了靜,隨即嘆了口氣。
“是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輕聲說:“在這種無休無止的末日世界里,即使遇上了自己希望珍重的人,也留不住…”
看來他也是經歷過分別的人——余淵隨著嘆息一聲,沒有深問,只是轉過眼睛,目光投向了窗外天空。
厚厚的云層過濾了陽光,只有一片灰涼昏澹的天光,灑在腳下大地上;人類聚集處的樓宇城鎮,變成了被拋在身后的火柴盒。
“咱們腳下大地上,你說,得有多少人歷盡千辛萬苦,就為了能夠來到這個世界?可是來了也待不長,喘一口氣,就又要被拋進外面千千萬萬的末日世界嘴里去了。”駕駛員說著好像動了情緒,質問道:“你說,這哪叫活著?”
余淵倒是對這個駕駛員產生了幾分好感。為自己命運哀嘆的人,在末日世界里要多少有多少;可是能推己及人,對他人也懷一份悲憫心的,在弱肉強食的末日叢林里卻不多見了。
或許是駕駛員也感覺到他態度上的暖和,二人在聊了好一會兒、感覺熟悉起來之后,又向余淵問道:“你怎么能沒有仇人呢?末日里誰還沒幾個仇人了?”
“我有敵人,”余淵想了想說,“但那不是出于私仇。”
“那是怎么成敵人的?”
“如果有人把苦難或傷害施加在我自己身上,我會反抗,會戰斗,過后也會原諒和遺忘。”余淵低聲說,“但是,對于那些…怎么形容呢,我們生而為人、被稱為人的那些本質上的東西,如果被踐踏、被侮辱了…我看見了,就很難再假裝看不見了,哪怕跟我沒有直接關系。”
他頓了頓,又說:“更何況,我的朋友是個比我更加執著的人。就算我愿意井水不犯河水,她也絕不會放棄的。我也不能讓她一個人對抗那么強大的敵人啊。”
駕駛員嘆了口氣。“大哥,你是個好人。”
“咱們年紀應該差不多…”余淵又提醒了一句。
“對對,我都忘了,”駕駛員回頭笑了一聲,說:“我見人就這么叫,習慣了——”
在一艘具有巡航系統的飛船上,駕駛員偶爾不看操控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怕他睡一覺都可以——然而事情卻偏偏這樣不湊巧。
或者說,太湊巧了。
在整艘飛船勐然一震的顛簸里,要不是安全帶系著,余淵差點被甩出座位;駕駛員比他還大意,半扭著身時就被震得滾下了駕駛座。引擎的嗡鳴聲里,登時多了一層急迫的、尖銳的叫聲,整艘船都在隨之而顫抖著、震動著,卻始終不再往前走了。
余淵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他沒有。
腳下始終是同一片大地;山嶺、平原、同一條河,在遠方同樣的位置上,人類聚集地的火柴盒一動不動。
“怎么回事?”駕駛員匆匆忙忙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扳了幾下操縱桿、拍了好些個按鈕,卻無濟于事。“我們怎么能在半空中停住?”
余淵早已走向了駕駛艙,沉聲說了一句“讓我看看”,即刻就將飛船系統從巡航模式上解除了;駕駛員讓到一邊,摘下了頭盔,喃喃說:“藍不出原來你這么懂行呢…”
余淵望著操控板,過了幾秒,又抬頭看了看前方天空。
“別慌,我有個想法要試一試,”他慢慢地說。
“試什么?”
不等駕駛員反應過來,余淵“啪”地一下,將引擎熄了火。駕駛員低低的驚呼聲,立時切入了引擎聲戛然而止后的空白里:“你干什——”
然而他的聲音卻立馬中斷了。
在沒有了引擎推動力之后,這艘破舊的小飛船依舊穩穩地停在天空里,仿佛是被透明琥珀捉住的一只小蟲。
“這…”
從駕駛艙舷窗往外看,前方只有空蕩蕩的天空;從雷達顯示屏上,小飛船附近也沒有任何異物。
余淵試探著往外邁了一步,心底深處仍有一個小小的擔憂,生怕這一步會踩得飛船失去平衡,從高空中墜落。
但是飛船安安靜靜,一動不動;他腳步所帶來的輕微震顫,完全沒有把飛船晃動得松落下去。
“這是前往落石城最常用的航道嗎?”余淵回頭問道。
駕駛員看著他點了點頭。
“你等我一下。”余淵想起之前他搖下窗戶的那一幕,趕緊走到駕駛艙里,解除了鎖定系統,也將一塊玻璃降了下去;他一手緊緊握著船內把手,盡量將上半身都探了出去,目光落在了小飛船的外側船身上。
他定住了。
有那么一會兒,余淵還以為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但是他沒有看錯。
天空低沉沉的灰云層里,確確實實伸下來了數道濃濃的、猶如實質的煙云,像手臂一樣,把小飛船給牢牢地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