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字卡在喉嚨里,好幾秒也沒擠出去。
在林三酒的四周,迷惑大宮殿仍在一點點被蠶食,在退后,就像逐漸干涸荒蕪的雨林,磚墻建筑都在無聲無息地粉碎,化作簇簇的落葉。
假如不是這一點,她甚至可能會以為他鄉遇故知早就走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人偶師,張了張嘴。
“看我干什么?”后者冷冷地說,“把你下水道口蓋上。我倒想看看你拿了這個后悔藥,會不會后悔。”
他也感覺到了吧…他鄉遇故知提到后悔藥時,語氣中那一絲微妙的、難以形容的意味。
“看在我幫了你的份上,”林三酒謹慎地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后悔藥的機制,以及…用了它的后果?”
他鄉遇故知長得越大,叫她的忌憚就越深;仿佛一個多年前的故交,在重見時漸漸露出了叫她感覺陌生、甚至有點害怕的一面,她才驚覺自己似乎原來不大了解對方。
“沒問題。”出乎意料的是,他鄉遇故知很配合。“我會在你腦海中投射一段情景,你做好心理準備。”
“等等,你要怎么——”
他鄉遇故知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林三酒的不解,立刻答道:“就像你當初看見我的廣告時那樣。”
原來它知道自己是循廣告去的…林三酒卻不記得她是否跟它提過這一茬了。
下一刻,她的疑惑與思慮就全都中斷了。
當她抬起頭的時候,一條寬闊平整的公路從她眼前筆直伸展了出去,一路沒入了低低天空的盡頭。
起伏跌蕩的長風從山林里滾落下來,掙脫了人世,躍進灰藍天幕之下;一個小小人影正從風息和云影里走近來,而她不需要看清,已經知道那是誰了。
是后悔藥,是它將她帶回來的…林三酒放步奔跑起來,急速沖向了那個人影。
季山青才剛剛在吃驚中睜圓了眼睛,就被她一把抱在了懷里。
“我知道你只是一小束,我知道你的時間有限…”林三酒匆匆說道,“我只想說,你再也不必害怕了。我會在,我不會走。只不過眼下有一件事,我們必須先解決了…”
一切都像她想象中的那樣發生了:她勸慰安撫了一會兒禮包,告訴他自己是用后悔藥回來這一刻的,要他別再害怕、別再擔心。
禮包領著她去找到了仍活蹦亂跳的波西米亞,連那一個假J7也在現場;波西米亞在大惑不解中,接過了禮包遞給她的一個東西,一副很不放心的樣子,顯然對自己五段生命的問題被解決了這件事仍存著滿腹狐疑。
但是當林三酒問起來,他是用什么手段解決了波西米亞五段生命的,禮包卻不肯說。
他歪著頭,黒潭似的眼睛里閃爍著游離不定的光,臉上還含著笑。當他問道,“姐姐,接下來你要做什么”的時候,他心里似乎早已知道答案了。
林三酒看了看禮包,又看了看波西米亞,一時竟愣住了。
上一次她以暫別朋友的代價將季山青留在了身邊,用自己心無旁騖的存在,一點點撫平了他恐懼而扭曲時抽緊的紋理。當她在現代世界里,在瀕臨死亡的時候,看見禮包和斯巴安駕駛著Exodus落下海面時,她知道——她知道禮包也知道——世界上再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將她與季山青切斷分離了。
但是這一次,她沒有進入現代世界。
僅僅是一點點小小的不同,卻像是走上了另一條分叉道,走得越遠,一切就與她記憶中的路線分隔得越遠。
他們一行三人沒有進入度假山莊,波西米亞沒有跟上人偶師,他們自然也沒有碰見斯巴安;在代替了現代世界,名叫“呼朋喚友”的世界里,波西米亞死了。
不是因為她的五段生命到了頭;她死在了末日世界里最多最泛濫、最不新鮮的原因之一上——她死在了一個副本里。
“這就是我解決她五段生命的辦法,姐姐,”季山青平靜地說:“在五段生命終點到來之前,她必須先一步死去,這樣一來,我才能夠進行下一步。”
季山青說他會讀取波西米亞的數據,將她保存下來——就像他在另一條世界線上,保存韓歲平與女越時那樣——日后再重寫出來,以此“欺騙”她的五段生命,為波西米亞爭取到多一截性命。
等下一截性命到頭之前,她還得再死一次。
“除此之外,”他說,“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了。要么讓她在末日里死,這樣還能救得回來;要么讓她生命走完而死,那時就真是徹底結束了。我跟她解釋過原理,波西米亞自己也是同意的。不然,姐姐你以為她為什么會死在這個并不特別危險的副本里?因為時間到了,不死就來不及了。”
林三酒怎么可能不同意?她哪里有不同意的余地?
作為本體的一小綹,季山青的能量不足;在解讀保存過波西米亞的數據之后,他就徹底陷入了沉睡里,這是他保證自己不會再繼續耗能、直至消失的唯一辦法。
“姐姐,你將我留在那一個指定地點就可以走了,”他在沉睡之前說,“我已經安排過了,本體會把我接回去的。你只要等我帶著波西米亞回來就行了。”
在沉睡的季山青身邊,林三酒一直坐了兩個星期,直到他果然消失了,自己才站起身走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見季山青。
隨著時間線的推進,情景交接轉換也變得越來越快,后來的幾年時間簡直像是洪水過境,沖得她的意識都變得模模糊糊;林三酒幾乎連看也看不清楚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是隱約意識到,自己還是來到了Karma博物館,還是來到了迷惑大宮殿——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人偶師而來的,人偶師也不在旁邊。
她也好幾年沒有聽到來自人偶師的消息了。
她來,是為了拿后悔藥。
“恭喜你,這位勇者。”滿臉濃髯的國王鼓了幾下巴掌,一揮手,一個仆人模樣的副本NPC就走進了房間里,手上端著一只蓋著銀蓋子的托盤。“你竟然能夠活著闖過最終關卡,實在是了不起…多少年也未必能出一個像你這樣杰出的進化者呢。沒錯,后悔藥可以帶你穿越時空,改變過去。不過,你確定這份后悔藥,你不想用來治療自己嗎?你看看…你已經一地都是了。”
林三酒慢慢低下頭。
看清自己身體的那一刻,她似乎抽了一口涼氣,又似乎連抽一口涼氣的力氣也發不出來了——當她眼前一花、不知道為什么后腦一痛的時候,她一個踉蹌,視野再次清晰起來。
人偶師剛剛收回去了一個什么東西,從一晃而過的影子上看起來,似乎是個武器。
等等,人偶師?他怎么在這兒…啊,對了,她回來了。
林三酒怔怔地看著眼前空空蕩蕩的沙地與長天,腳下慢慢轉了一圈,恍如隔世。她就像剛從一場長夢里醒來,對于現實的感知漸漸像大雪一樣落下了腦海,涼涼地鎮住了她的思緒——只有心跳仍然沉猛地一時有點收不住。
“你醒了?”他鄉遇故知的聲音,聽起來像幻覺一樣。“其實不用打她,本來也就是幾分鐘的過程,已經快結束了。”
“我很樂意打。”人偶師冷淡地說。
她才去了幾分鐘嗎?不…她根本哪里也沒有去,林三酒下意識抹了一把臉,才發現臉上又濕又涼,后腦勺卻疼得好像著了火一樣。
“怎么…怎么回事?”她喃喃地說,“后悔藥真的可以把我帶回過去,可是后來的事…卻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了。”
“人類啊…誰的人生能發展得與自己想象中一樣呢?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在謹慎,焦慮和一點點希望里,張望著以后嗎。”他鄉遇故知嘆息似的說,“你能夠遇見我,確實很幸運呢。只有我才會給你看一遍后悔藥運作后的情景…迷惑大宮殿可是絕對不會在乎你的知情權的。”
“為什么…”林三酒兀自有點轉不過神。“這個后悔藥難道還能控制以后發生的事嗎?”
“理論上來說,不能。”他鄉遇故知答道:“可是后悔藥不是一份藥呀。它是迷惑大宮殿所產生的一個小小生物,它是活著的。它只要被使用了一次,它就會盡一切所能,使你再次回到一個‘想要獲得后悔藥’的境地里,就像生物想要繁衍復制的本能一樣。”
它想了想,又說:“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辦到的,我甚至說不好究竟是它,還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到情景中那一步的。人類命運真是一個非常奇妙的東西,我現在還太小了,還不夠了解呢。”
林三酒恍惚地看了看四周。迷惑大宮殿已經快被啃食掉一半了,從他們所在之處,順著毛衣線跑好幾分鐘,可能也碰不到剩余的那一圈迷惑大宮殿。
吃下了這么多,他鄉遇故知依然稱自己“太小了”。
“你…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副本吧?”她愣愣地說,“你是什么?你長大成為最終形態時,會是什么樣子的?”
他鄉遇故知笑了一聲。
就在林三酒以為它不會直言相告的時候,它卻開了口。
“我問你,主導著人類命運的真正因素是什么?”
它柔和平穩地說:“假設你們都是一個個生下來就是獨自求生的原始人,有這么一個,在荒野森林里生存一段時間,遇上猛獸,遇襲死了。我們不會說他的命運凄慘,甚至不會說他也有命運,因為在這樣的情景里,他與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動植物一樣,只是走完了基本的生命歷程,沒有什么區別,談不上命運。
“可是你們是有命運的,對不對?你們的哭笑,分離,快樂與痛苦,都是與你們的命運分不開的。主導著人類命運的真正因素,是人類本身——很小一部分時候是你自己,很大一部分時候,主導你命運的是其他人類。你們是群居動物,即使末日了也得在群體內生活,不管這個群體如今是以什么方式呈現的。”
林三酒在莫名的顫栗中,一聲不吭地聽著,余光里站著一動不動的黑影。的確,人偶師的命運…她掐斷了思緒。
他鄉遇故知很有耐心。
“我的名字是‘他鄉遇故知’,是因為我能夠將手插入人類與人類之間存在的糾纏里,將他們拉到一起去。那是我在最小最弱的時候,能辦到的事。”
它停下來,似乎考慮了一會兒用詞,繼續說:“我能夠插手人類對于人類的影響與糾纏,因果與距離,也就等于說,我能夠插手人類的命運。至少,是大部分的命運。所以我才會誕生于這個世界里…”
林三酒明白了,在同一時刻,人偶師也明白了。
他的嗓音又涼又苦,低低地響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你是Karma博物館世界里最后一塊拼圖…最后一個待組裝的零件。”
“是的。”
他鄉遇故知的語氣又像淡然,又像憐憫。“在此以前,它只是一個名字不尋常的末日世界。有了我,Karma博物館世界中,才將會第一次真正產生Karma。”
一口氣寫了快四千字,真是自己也沒想到,傷筋動骨了,需要早茶給我胃里來一頓按摩才能緩過來。入了冬以后我胖了兩公斤,每天還跟沒事人一樣地吃呢。
話說我有三塊Kindle了,可是我還想繼續買電子書,目前心里對kobo和mooink都長了草,老高老高,拔不掉,每天都要打開網頁用目光對它們贊賞愛撫幾遍…啥時候能中彩票啊。等我有錢了,開兩個圖書館,一個裝書,一個裝他媽電子書閱讀器。
btw,大綱正式用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