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數據體的最后一句話,像鑿刻一般深深印在了林三酒的記憶里。說 “這是我們的數據流通通道。”那個聲音像是僅僅在介紹自己家設施一樣,語氣平淡地說道:“能夠進入通道的,只有我們的信息和數據。你們也不例外。”
花了她幾秒鐘,林三酒才真正消化了這句話的意思。
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的話,也就是說,進入了通道以后就會被變成儲存在這里頭的一組數據嗎?
她因為這個念頭而打了個寒戰,立即跳起身,轉頭張望了一眼身后。經過剛才不斷的翻滾撞擊后,她早辨別不出自己來時是哪個方向了,管道里哪兒看起來都是一樣的鉛灰色管壁;只是再一回頭,林三酒登時一個激靈,拔腿就跑。
“既然不愿意成為我們中的一員,那就成為我們儲存的信息之一吧。”
這好像是數據體剛才說的倒數第二句話。
一股灰泥、磚塊、土、石頭形成的激流,正從管道另一頭傾瀉下來,帶著萬鈞之勢洶涌滾向了林三酒的身后;地面被震得隆隆地不住顫,幾乎每跑幾步,就會被地面給顛進半空里。她一邊拼命疾奔,一邊使勁回頭看了幾次,差點因為驚訝而慢下步子來:凡是身后的磚石巨浪經過的地方,浪涌全都猶如積木一樣,在眨眼之間就搭建好了一處處房屋、高塔、街道的模樣。
還未成形的磚石巨浪高從她身后跟了上來,眨眼之間就越過了林三酒,像地毯一樣鋪了出去;她趕緊護住頭一閉眼,同時打開了防護力場——在飛沙走石的灰土中,伴隨著越來越遠、越來越低的轟轟悶響,一個城市的景象在她身邊漸漸現出了形態,她卻毫未損。
林三酒不敢關掉防護力場,喘息著慢慢抬起了頭。
粗糙的青石磚路面,窄窄的、歪歪扭扭地伸進巷子里;低矮的屋子以木頭、石磚壘起來,鋪著稻草作為房頂。遠處細細長長的白色禮拜塔上,刻著新月形的標記,像守衛者一樣立在高高的石磚城墻前。穿梭在街道上的人們一般都身著長袍,有的頭頂著東西,有的腰間別劍。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人們大多都投來了一個探究好奇的目光,不過終究沒有人為她而停下腳步。
這很顯然不是一個現代城市。不管這是數據體從哪個世界得到的數據,問題是為什么要把它重現出來呢?
林三酒沒有忘記自己已經被解析了——在數據體看來,她的一舉一動、思維念頭應該都是明明白白的;它們針對一個幾乎沒有反抗能力的對手,會怎么做?
她試圖讓自己站在數據體的角度上考慮問題,但她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仍舊全無頭緒。
算了,林三酒在心里嘆了口氣。還是先想辦法與另外幾個人匯合好了…不過這件事并不容易,因為她完全不知道管道在哪兒分了叉;更何況現在眼前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阿拉伯中世紀城市的模樣,連頭頂都化作了一片藍天,她更加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
隨便挑了一個方向,她戒備地打算走過去。
…只是林三酒沒能挪動腳。
大腦往腳下傳達的指令,在大腿上時還是有效的,因為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大腿肌肉微微一縮;然而再往下卻如泥牛入海一樣,再也沒有激起半點反應,這一步竟沒邁出去。
林三酒心臟一緊,忙低頭一看,一時間卻沒能辨認出哪里是自己的雙腳——因為入眼的只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石磚地,青灰石板在年月洗刷下布滿了凹凸和磨痕。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又將腳下盯了兩秒,這才突然明白了。
登山靴已經徹底變成了青灰石板的質地,只有鞋頭和鞋帶的痕跡,還隱隱地透過石頭顯現出了一個邊痕;看起來,就像是她的雙腳正在緩慢地溶化進地板里、與街道融為一體了,甚至連一點凸起也看不出來。
“媽的!”
眼看著石質漸漸地從腳腕往上爬,自己的視野也越來越矮,林三酒不禁罵了一聲,滿頭大汗地拼命想要蹬動雙腿;在她的努力下,石化的度似乎慢了點兒,但一點也沒有讓雙腳重獲自由的意思。
總不能把自己的腿腳砍了!
“對了,意識力!”林三酒猛地眼前一亮,忙試著將意識力往下逼了幾次;意老師緊接著嘆了口氣,焦躁地說道:“不行,意識力無法進入已經變成石磚地的部分。”
“那我怎么辦?”林三酒沒好氣地喊了一聲,一邊用意識力推阻著石質往上蔓延,一邊質問道:“我就要溶進地里了!你剛才怎么早沒有覺?”
“老實說,要不是你看見了,我現在都覺不了,完全沒有一點感覺。”意老師似乎正不知所措,“你的防護力場一直開著,怎么會——啊!”
“你有主意了?”林三酒立即問道。意識力完全阻擋不住她往石板街道里溶的趨勢,還不如拼命踢腿來得有效;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們也都聚攏了,一個個高鼻深目、頭上頂著陶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沒、沒有,”意老師十分窘迫地答道,“我只是突然想明白為什么我會毫無察覺了。你的所有數據都被解析了,對于數據體來說,越過意識力防護就像跨過一顆石子一樣方便,所以才…”
分析得很好,然而不僅沒用,反倒叫人更著急了。這么說來,她根本不剩下任何有效的反抗手段了。
林三酒一刻也不敢停地調動著腿部肌肉,同時還必須分神留意著周圍那群人的動靜,一時間焦頭爛額、應接不暇;意老師的下一句話居然比上一句還沒用:“啊,既然防護力場不起作用,我還是關了吧,省得浪費意識力。”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林三酒感覺自己的汗都滴進了眼睛里,在她被刺痛得模糊的視野中,她看見有幾個圍觀的女人從頭上把大陶罐拿了下來。
這是要干什么?
林三酒腦海中才升起了這個疑惑,只見一個橄欖色皮膚的中年女人忽然高高舉起陶罐,手臂在空中擺蕩出弧線,竟然猛地將罐子朝她扔了過來;她一驚之下,身體反射動作也迅捷極了,矮著腰一擰身,陶罐擦著她飛揚起來的頭稍劃了過去,在身后“哐啷”一聲脆亮地碎了。
“啊!”
意老師又是一聲驚叫,幾乎叫林三酒的心臟撲出胸膛;她狠狠地問了一句“怎么了”,只聽這個意識力表象驚驚惶惶地說:“快點找個刀子把你頭割了!”
“什么?”
“剛才那個陶罐的一部分,和你頭溶成一體了,正順著頭往上走呢!”
連罵都罵不出來了,林三酒渾身汗毛都直了;她急忙掏出一把刀,捏著根一把將頭攥了起來,貼著后腦勺迅將頭割掉了。當那一束頭落在地上時,她再次聽見了“哐啷”一聲脆響;低頭一掃,暗紅色、呈陶瓦質地的一片頭正慢慢地融進了地板里,消失不見了。
林三酒有點明白數據體究竟是打算怎么讓她成為信息庫的一部分了。
然而這個時候,眼前又有許多人舉起了雙臂。不止是陶罐,還有人拎起了石板、有人抱起街邊給人當椅子歇息用的長木條…在干燥而充斥著灰塵的陽光下,林林總總的物件在人們手上閃起了一片明明暗暗的光。
雙腳已經溶進了石板路面里的林三酒,被固定在了原地,不得不接受各種物件的洗禮。就在她繃緊了肌肉,調動好意識力,準備咬牙挨下這一場挑戰時,目光一掃,落在了自己手中的刀上。
“等等,”在她忽然叫了這么一聲的時候,對面民眾里也有人出了一聲喝令;一只寬大陶盆沐浴在阿拉伯的陽光里,離開了人手,在藍天之下高高躍起。
“這種要命的時候你要干什么?”幸虧意老師是在腦海中與林三酒交流的,不用一個一個字地花時間說出口。
“替我——”才吐出兩個字,那只陶盆已經撲近了林三酒的面門;她猛地往下一蹲,感覺到陶盆從頭頂飛了出去,才又續上了接下來的幾個字:“擋一會兒!”
“什么?我、我——怎么擋——”
在意老師驟然驚惶起來的叫聲里,林三酒緊緊閉了閉眼睛,仿佛這樣就能把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臟壓回去一樣。她將自己的命完全托出去了,因為她想不到還有別的什么脫身辦法;維持著這個半蹲著的姿勢,林三酒睜開眼睛,在一聲怒吼里,用盡全身力氣將刀刺入了腳下路面。
這只是一把尋常的廚房用刀,但在她的力量與意識力雙重作用下,竟也像切豆腐一樣深深地沒入了石板里。在現石板下面仍然是巨大青石時,林三酒差點因為松了口氣而出一聲感嘆。
當然,現在離能松口氣還早著;無數黑影正像漫天雨點一樣朝她襲來,現在林三酒躲不能躲、避不能避,只能靠意老師打出意識力將它們一一擊開。她一個“人”要防守鋪天蓋地的攻擊,從一開始就左右支拙,險象環生,有好幾次物件甚至是擦著林三酒面皮過去的。
“你在干什么,快啊!”意老師尖叫道,“街那邊又過來人了,我快支持不住了!”
林三酒連回應的心情也沒有,雙手執刀、咬緊牙關,拖著刀在青石路面里吃力地劃了過來;相對于厚重的石塊來說,刀刃單薄得仿佛隨時都會斷掉,她不得不將意識力均勻地分布在刀身上,死命將腳下這一塊石頭切出了一個深深的環形。
意識力一撤,刀就從刀柄中脫落、碎成了幾塊。
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林三酒飛快地幾拳打碎了切口,讓自己立足的這一塊石頭像是一個孤島一樣,站在一個她剛剛制造出來的淺坑里。隨即她雙手撐住地面坐了下來;在雙手和屁股也開始融化之前,她將所有的力量都灌輸到了腿上,憋得頭上青筋畢現,終于竟硬生生地將腳下那一塊石頭拔了出來。
重一獲得自由,她立刻掙扎著爬起身,感覺褲子好像已經有些硬了。她雙腳化成的石塊崎嶇不平,很難用它站穩,林三酒在漫天攻擊下朝意老師喊了一聲:“準備好了嗎?”
“什么?”
“用意識力包住這塊石頭,千萬不能讓它碎了!”林三酒焦急地喊道,“碎了我就沒腳了!”
“你要干什么?”
“你見過袋鼠吧?——我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