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抬頭,發現前方不遠處的樹枝上吊下來了一張臉,黑短發在空氣里張牙舞爪地四散開來,那張臉上還正朝她們咧開了一排整齊的白牙。
“別客氣,過來呀!”
想必他是早就在這棵樹上坐著了,才沒叫二人聽見一點聲響。
當一個人倒吊著的時候,很難叫人看清楚他的長相——所以直到那男人一翻身從樹枝上坐了起來、轉過身的時候,林三酒才發現他的臉也一樣微微有些歪曲。
他生得眉清目秀,看樣子年紀不大,原本應該是十分討人喜歡的一張臉;只可惜他的嘴唇卻對不太攏,上唇往左去,下唇朝右撇,好像縫合的時候醫生手滑了一下,把上下兩半面龐縫錯了位置。
“是剛來的進化者么?”那男人坐在一根不算粗的樹枝上,雙腿搖晃著,令人疑惑為什么他還沒把它壓斷:“真不錯,居然沒有落入那些蘑菇的地盤里上當受騙。”
林三酒和波西米亞對視了一眼。
既然她們肩負要找出為什么進化者不會傳送的秘密,那么此刻不妨正好順水推舟一下——她咳了一聲:“那個,我們的確是從菌菇那里走過來的…你說的真理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彎下了脖子,仿佛又是思慮又是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轉,笑了。
想了一會兒,他笑了起來,本來就不對稱的嘴唇錯開得更遠了:“嗯…我聞不見你們身上的孢子臭味。不錯,沒有被洗腦的人,我們是極力歡迎的,畢竟能拯救的同胞越多越好。”
林三酒松了口氣的時候,卻聽他冷不丁地問道:“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想請教一下二位。”
“什么?”
“你們明明看見了它——”
男人猛地朝后一揚手,高高指向了樹林上方:“卻還是主動進來了,既不害怕也不猶豫。為什么?”
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天邊蟻后巨大的影子被切成了無數深褐色碎片,填補了枝葉的空隙。林三酒迅速收回目光,猶疑著想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我們…我們在菌菇那兒的時候,就見過一次螞蟻。所以我們想——想過來看看,菌菇和螞蟻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呃,到底哪一方才說的是真話。”
波西米亞用一種“這就是你最好的表現了嗎”的眼神,掃了她一下。
聞言,那男人慢慢低下脖子,目光依然釘在她們臉上。他的脖子似乎也沒有縫合好,就像頸骨壞了似的微微扭曲著,如同一條正從人類肩膀上蜿蜒下來的蛇。
“…這么好奇的進化者,可真是不多見呀。”
他瞇起眼睛,停頓住了。
這個男人能一眼認出她們是進化者,還不算很稀奇——畢竟進化者們一向有像波西米亞這種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的名聲——不過真正叫林三酒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判別不出來眼前這男人到底是不是進化者。
沉默持續了好幾秒鐘。當二人的后背都逐漸開始繃緊了的時候,男人忽然展顏一笑,上下臉好像即將要彼此錯開、飛出去似的:“不過,我很喜歡你們這種探索心。”
他從樹枝上一躍而下——這高度對于一個身手敏捷的普通人來說,正好也能辦得到。林三酒微微后退半步,將波西米亞擋在身后,暗自提高了警戒,面上也沖他一笑:“你也是進化者嗎?”
“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一攤手,樣子倒還爽朗:“我們這里的人,都是從菌菇社會中逃出來的,不管是不是進化者,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們以前遭到了奴役、受到了蒙蔽…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奴役?蒙蔽?”波西米亞揚起了聲調。
“一個大活人,卻一日日地為了菌菇而奔忙,這還不是奴役嗎?”他咧嘴一笑。“什么找到自我滿足的意義啊,什么充實的生命啊,你換一個角度看的話,不覺得那只是菌菇為了讓人能老老實實地為其服務,而制造出的幻覺嗎?”
本來就傾向于皈依的波西米亞果然忍不了了:“普通人腦子里又沒有孢子,這怎么稱得上是菌菇造出的幻覺?找到生命的意義難道不對嗎?”
“我說的幻覺,可是廣義的。它們通過誘導、洗腦、教育以及運行機制…使整個社會都形成了同樣的集體意識。而且現在的人們腦子里沒有孢子,你怎么知道最初的時候,第一代市民腦子里也沒有?”他一拍巴掌,好像很高興能正面反駁:“告訴你吧,菌菇們早就把他們的大腦形態改了,通過一代代遺傳篩選,現在才能不用孢子,也得到了這么多志趣高尚、滿心和平、連性都不要了的偽人。”
頓了頓,他瞥了二人一眼,哼了一聲:“人生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就像樹,草,泥鰍或螞蟻一樣,我們也沒有不同。那些菌菇害我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你真覺得它們是像它們宣稱的那樣,要與所有物種和諧相處么?”
感覺身后的人似乎還有話要說,林三酒忙咳了一聲,攥住了波西米亞的袖子暗示她閉嘴,繼續問道:“那么螞蟻…”
“我們要從洗腦中脫身,要反抗菌菇社會,重獲人類尊嚴,當然得要有盟友。而這些螞蟻天性溫和,正好又喜食蘑菇,身上還有許多我們可以利用的資源,是最理想的人選了。”男人想了想,朝她們招了招手:“來,我可以帶你們去看看我們的駐地…到時如果你們愿意留在我們這,那就太好了,我們一直都處于缺乏人手的狀態。”
所謂的“駐地”,其實就在這一片樹林深處。
如果說菌菇社會看起來像是一個天馬行空的古怪人類社會,那么這片駐地壓根看不出來居然有人類在此生活。隨著他們的深入,林三酒開始偶爾看見稀稀零零的人們睡在大樹上、窩在樹洞里;更多的,是在大型螞蟻所挖出的洞中找一塊地方落腳——不知多少次,當她看見一個人從土丘的洞中爬出來的時候,后面還跟著探出了巨大螞蟻顫顫巍巍的觸須。
“那些都是要出去‘打獵’的人,”歪嘴男人察覺了她的目光,解釋道:“他們會在菌菇城市外圍尋找機會,看看能不能趁機綁一些人回來…只要帶回來就可以幫他們實施手術,擺脫洗腦了。螞蟻們是我們打獵時不可少的盟友,它們對于氣味尤其敏感…”
他一邊說,一邊朝剛從地洞中鉆出來的幾個人擺了擺手。在那幾個男女身后,緊接著又探出了長長的、棕亮的蟲足;毫無光澤與感情的黑色復眼左右看看,慢慢地露出了一只卡車般大小的螞蟻。
“今天要小心哦,”歪嘴男人充滿溫情地對那螞蟻說,“上次差點傷到了一條腿呢。”
看起來,那螞蟻似乎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或者是聽懂了,卻沒有半點反應。它只是轉過披著甲殼一樣的身體,跟上了前方幾人,觸腳、肚腹、鋸齒都在陽光下清清楚楚地亮了起來。
當那幾個男女與大螞蟻從身邊走過的時候,一股土腥味泛起來,激得林三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邊的真理是菌菇,你們這邊的真理就是螞蟻?”波西米亞忍不住聲音里的嘲諷,濃墨重彩地問了一句。
“噢,不,”那男人腳下不停,仍在帶著她們繼續往前走——蟻后粗壯的蟲足立在樹林之中,離得越來越近;盡管與樹木顏色相近,看上去卻與普通樹干的分別越來越大了。那種光滑無機的質感,仿佛暗藏在樹林陰影中,悄悄窺視著她們。
“這兒的真理是我們本身。我們認為,真理是只會被人類掌握在手中的…只有我們才有權力決定,我們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那男人說到這兒的時候,忽然加快了腳步,朝前趕了過去——樹木在前方稀疏起來,露出了一片被樹林包裹著的空地。
“媽媽,”他朝高高在上的巨型蟻后揚聲叫道,聲音別樣地溫柔:“我帶回來了兩個客人!”
正當林三酒和波西米亞一愣的時候,上方巨大的螞蟻緩緩動了——隨著它慢慢彎下腰,低下了頭,二人才看清它的嘴里似乎正在不斷咀嚼著什么東西,露出來的鋸齒跟著一上一下,咯嚓作響;當它的“臉”在二人面前完全停止住的時候,林三酒聽見身后響起了一聲隱約的吞咽聲,好像波西米亞極力才把翻涌上來的胃液吞回去。
“媽媽?”在巨型蟲眼的凝視下,她身上一陣一陣地發涼。“你為什么叫它媽媽?”
“這只是我們通用的一種尊稱罷了。”那男人聳聳肩,“只有這個稱呼,才能表達出我們對它的感激和喜愛…噢,媽媽,她們身上沒有孢子。”
巨型螞蟻慢慢地張開了鋸齒——不少碎塊似的東西裹著黏液,頓時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全都砸在了地上;散發著異味的液體,濺了二人一臉。林三酒瞇著眼睛一看,只覺那些碎塊怎么瞧怎么像是蘑菇的殘渣。
“客人?”
巨型螞蟻居然嗡嗡地發出了人類的語言,像是無數蜂群刮過一般:“你錯了,她們兩個可不是客人。”
時間仿佛也凝住了。
“…我剛才遠遠看著他們,這兩個女人,還有另一個男人。那男人說,你去把蟻后抓回來…我等她們走近我,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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