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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4

  在汽車被推入「管」字,頭下腳上地要順著管道落下去之前的那一秒,林三酒猛撲上去,將自己扔進了車里。被她的重量一撞,那輛由一群文字組成的“車”,就像是半個身子探出懸崖后又被人推了一把,終于在筆畫文字的一片交錯劃散之中,順著「管」字滑落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幾十秒鐘里,林三酒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落入仙境的愛麗絲。

  她只能愣愣凝視著車窗外,視線掙不脫,也不想掙脫。無數文字像陽光下金粼粼的海浪一樣起伏、波蕩、沖刷著,從窗外一閃而過;從文字繁復的邊框筆畫中越過去,她看見了世界。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正跪在地上,低頭看著人行道上的紅磚。在一塊塊紅磚形成的間隙下,是大地,是大地的板塊漂浮在海洋上,是白色云層緩緩流過驚人的深藍;是小鹿踩著晨霧去聞濕涼的草葉,是瀑布打在鵝卵石上無人聽見的空谷回響。

  從人類的眼睛里望出去,卻終于不再是以人類為中心的視角了。

  等林三酒一激靈而回過神的時候,她意識到窗外文字像急流一般消失了,這輛包著她和余淵的文字車,正直直地落下去,從頭上「管」字通道中掉出來,落進下方無盡的純白里。

  …就像她聽見禮包呼喚時,所見到那一片純白一樣。

  在這團什么也不存在的白茫茫之中,就連汽車掉落的速度似乎都不再存在了;汽車似乎是飛快直墜落下去的,又像是飄飄悠悠落下去的。

  “到了,”林三酒只覺自己呼吸都在顫抖,伸手抓緊了車內部的文字構造,低聲說:“我來了…”

  她已經盡了自己最大努力,但她花的時間還是太久了。她為禮包做的,實在不及格。

  余淵也探過身,望著窗外的純白茫茫,過了一會兒坐直了身,臉上仍舊像是初下了大雪的雪地,沒有什么能夠留下神色的印記。“我們應該已經遠遠超過地下的十層游戲空間,掉入接近地心的部分了。”

  那…也就是游戲世界的核心部分了吧?但是,游戲組織者在哪兒呢?

  林三酒得不到答案,只能一動不動坐在車里,任它帶著自己二人慢慢落下——其實在「管」字從視野里消失了以后,他們就失去了參照物,在連震動、景物都消失了的純白中,他們也不太說得準,這輛車到底是不是還在往下掉;他們說不定正在一動不動地傻等呢。

  余淵打開車門,伸出去了一條腿。

  林三酒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肩膀按在了座椅文字上。“你干什么去?”

  “我希望能看看這個地方是怎么回事,”余淵說,“我估量了一下,我比你安全多了。”

  數據體的底氣就是足——更何況,他們也完全不懂得害怕。

  “我看還是再等等,”林三酒勸道,“不然你要是發生危險,我連救都不知道該怎么救…”

  說來也巧,她這話還沒有說完,一人一數據體同時感覺到了文字汽車車身一震——就好像終于輕輕落在了一個什么表面上似的。

  “剛才真的還在降落?”連林三酒自己都有點吃驚,趕忙從座椅文字上轉過身,前前后后地打量車窗外的景象,甚至干脆也像余淵一樣打開了車門,低頭朝車下望去,一邊看一邊說:“我們落在什么地方上——”

  她的身體、血液都像是突然凝固住了。

  “你看見什么了?”余淵問道,也朝門外伸出頭。連數據體即將要出口的第二句話,都一下子就沒了聲息;當然,掐斷他聲音的并不是震驚,而是突兀得幾乎叫人難以理解的大量新信息。

  不準確地來說,汽車落在了一間辦公室上。

  類似于漢字「室」字的一個文字,此時正幽幽佇立在一片雪白上。它不是單獨的字,它本身就是由無數更細小的文字所形成的一個立體“文字群”。只消掃一眼,林三酒就認出它了——那是辦公樓六十層上的辦公室之一,還是個小型的;不管是木門,灰藍地毯,還是日光燈,格子間,她都已經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

  當然,這些景物其實并不是真正以這些形式存在的,只是當林三酒的目光落在文字群上時,她就自然而然地就在腦海中“看”到了這些東西。此時這輛「車」落下的地方,正好把它的車尾卡在了辦公室“門口”,但同時這輛車的文字卻又是在「室」字上方的——兩種不同的空間認知,卻能同時存在于她的感知之中。

  “你抬頭看看。”余淵無風無波地提示道。

  林三酒慢慢地抬起頭。

  …在這一間小型辦公室外,是狹長曲折的文字群「廊」。在高處看,一群群形成了辦公室的文字,就像是一個個落在雪地上的小丘,沿著走廊伸展出去,連接上了其他的「廊」文字群;放目遠望,不知多少樣的文字徐徐鋪滿了一片雪白大地,林立著,沉默著,唯有淡淡的流光浮動。

  一眨眼,是文字群;再一眨眼,她看見的又是大樓的第六十層。

  “走吧,下去看看。”余淵說話時,已經跳出了車。

  林三酒攀著「力」字,沿著「木」字,爬下來,輕輕落在了雪白大地上。文字如同巨大的雕塑一般,在她身旁兩側靜靜佇立著;她一步步穿過文字往前走,第六十層辦公樓的景象仿佛也像一幅會移動的畫一樣,隨著她的腳步,從文字繁復的筆畫間隙后流淌過去了。

  “我不明白…如果說普通的物質,比如一張桌子吧,是由文字結構組成的…那么這些文字為什么會在這兒呢?”林三酒覺得自己像是在夢游,喃喃自語,目不暇給;如果有人告訴她,她下一步就會踩進云里,她也不會懷疑了。“這些文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禮包又在哪里?”

  余淵可沒有她這種心神恍惚、目眩神馳的感覺。

  “我和你可能都犯了一個錯誤,就是以我們對于數據體的理解,來理解這種文字結構的世界。”他步伐平穩地穿過文字群,說道:“在頭上過渡區里,看起來是這樣的沒錯,比如停車場里的車,就是由文字組成的…不過那畢竟是過渡區。”

  他的話像霧氣一樣飄過耳邊,林三酒隨著他走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有想法了?”

  “暫時還沒有。”余淵與她一起走著走著,二人不知不覺來到了相當于六十層上電梯間的地方。一群代表著落地窗玻璃的文字,現在也像那塊真正的玻璃一樣碎了,歪斜著堆在雪白之上,好像一把雪女散下來的長發,還夾雜著晶亮的光點。林三酒對著它望了半晌,才回過了神:“…我的飛行器不在這里。”

  余淵點了點頭,四下看了一圈。電梯間正好就是這一大片文字群的邊緣了,再往外,只是一片雪白大地;他盯著遠方看了看,卻忽然說:“那邊還有文字。”

  林三酒一怔,忙跟上他的腳步,一起朝遠處白茫茫的大地上走去。

  …余淵說的對,遠處確實還有另一片文字群。

  如果說她剛剛從其中走出來的文字群,只是構建了六十層的物理環境的話,那么她現在走進來的這一個文字群,構建起來的就是“商場如戰場”游戲本身了。

  “要抓住客戶才有收益”,“員工一共分為五種”,“一個小時的租金是30元”…這些她曾經在六十層上聽見過一次的游戲規則,現在以林立的文字群形式,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她感覺自己如同走入了某部機器巨大的零件與齒輪之中,因為這些文字群互相咬合,彼此承接,邏輯流暢,意義清楚:只需要掃一眼文字群,她腦海里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游戲相應的一部分規律。

  而且,還不止是進化者玩家曾體驗過的那一部分規律。

  打個比方,當林三酒在樓上的時候,她其實像是在看電視,所出現的一切規則、事物,都是被安排好要出現在她眼前的;但當她走在這些齒輪一般的文字中間時,她才真正看到了這部“電視”背后拍攝時的全景:她看到了不同角度的攝像機,看見了打光,看見了道具和導演…她看見了整個游戲的運作規律和內部邏輯。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喃喃地問道。

  “在‘商場如戰場’游戲中。”余淵回答道,“或者說,在游戲劇本里。”

  林三酒茫然地點了點頭。

  “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余淵看了她一眼,說:“我們現在是真的在游戲劇本里,字面意義上的——嗯,我沒有要打雙關語的意思。”

  “我已經明白了啊,這里等于是個游戲劇本…”

  連數據體似乎也要想一想怎么解釋自己的意思才好。他低下頭,輕輕跺了跺腳,說:“我的意思是,這個,相當于紙。”

  …嗯?

  “這些,是文字。”余淵指了指身邊龐大沉默的文字群。“有人把文字寫在了紙上,才形成了你所經歷過的游戲。現在,我們是真正落在了那人寫的游戲劇本上。”

  林三酒愣在原地,過了兩秒,手指尖都開始發起顫了。

  “也就是說,當有人開始在紙上寫字,寫游戲內容的時候…”她低聲說,“就是一場‘新游戲發布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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