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頰肉乎乎的年輕男人,面色一陣白一陣紅地裹緊了身上的床單,在黑夜中半晌說不出話來。夜里的風大,吹得他身上床單呼呼翻卷,時不時露出一雙毛茸茸的小腿,和兩只光著踩在地上的腳。
林三酒低下頭,一張一張地看了一會兒手中的卡片。
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衣服、鞋子和一些雜物變成的卡片之外,真正的特殊物品卻壓根沒有多少件。事實上,只有三樣:一個名叫手指型爆裂槍,應該是平時戰斗時用的武器;另一個是緊急避難許可,在突發危機的時候,它有一定幾率能夠觸發“避難”機制,為主人創造一個喘息和反應的機會。很顯然,這件物品剛才沒能夠成功生效,這才叫林三酒一擊得手了。
剩下的最后一個就是她的目標了:訊息中轉站。
訊息中轉站雖然名字獨特,但其實無非就是一部帶有定位功能的通訊工具,與衛星電話的功能大同小異。在林三酒將它解除卡片化之前,她頓了頓,忽然心血來潮地問道:“你這種專門打劫的人,身上只帶著這么幾件東西,怎么就敢出門?”
年輕男人垂著臉,雙頰飽滿得好像嘴里塞滿了東西似的。
“貴精不貴多啊,”他嘟嘟噥噥地說,“好用就行了,帶那么多干什么?東西少我也沒死。有些人東西那么多,還沒等一件件用明白呢,說不定就讓人弄死了,我看還不如我這樣,簡單一點好。”
林三酒瞥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沒有什么財物?”
年輕男人像是被刺了一下,但抬起頭以后,張著嘴又沒有什么話說;過了一會兒,他只沉默地點了點頭。
“為什么?你們專門搶劫別人,為什么會這么窮?”
“搶…不,再分配了,也不一定就有錢了。有錢人誰會干這個?”那年輕男人答非所問,還似乎生出了一股隱隱怒氣,“你關心這個干什么?”
“說得對,我關心這個干什么。”
林三酒看了眼手中一疊卡片,還沒想好怎么處理它們,只聽那年輕男人又開了口。他語氣極沖,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小子彈,仿佛突然忘記了自己正身陷他人之手:“你要拿就都拿走好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打的鷹多了,反倒讓叼了眼…反正我就這么些東西了,你隨便吧!”
林三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句話也沒回應他,只是將訊息中轉站解除了卡片化。
再也沒有比它能名副其實、表里如一的通訊器材了。這個長方形金屬機器的邊緣處伸展著長長的天線,按鍵與屏幕排列得整整齊齊,叫人看上一眼,就絕不會誤會了它的功能。
“來吧,”她將機器一推,朝年輕男人抬了抬下巴。“聯系你的同事。告訴他們,你與我戰斗了一場后,讓我跑了,你現在受了傷,需要他們過來接應你。”
他緊緊抿著嘴,看起來嘴唇幾乎從他臉上消失了。
“威脅你的那些陳詞濫調,我認為我可以省了。”林三酒輕聲說道,“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樣很清楚,這種時候都可以用上哪些手段。”
那個年輕男人肉乎乎的雙頰微微顫抖起來,似乎真的被她這句話勾起了一些想象;他悄悄瞥了她一眼,過了半晌,不知怎么說服了自己,終于從床單之間朝通訊器伸出了手。
“噢,你可以把這個穿上。”林三酒將他那件平凡無奇的上衣扔了過去,“褲子就不給你了。你還是一手提著床單,更叫我放心些。”
他匆匆套上衣服,坐在地上,翻起了通訊器上的屏幕;夜幕中緩緩亮起了一片長方形的藍光。“嘟——嘟——”的單調連接聲,在夜晚涼涼的空氣里泛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響了好一會兒,卻沒有人應答。
年輕男人神色緊張起來,重新又呼叫了一次。
通訊器像是在考驗他似的,依舊一遍遍地重復著同一個聲響,仍然沒有被接起來的意思。年輕男人不由抬起頭,望著林三酒:“我懷疑——”
“是誰?”
幾乎同一時間,通訊器里突然響起了一個男聲。年輕男人一愣,慌忙掐住話頭,有點倉促窘迫地答道:“是我,我是臥魚。”
“臥魚?”那一頭的男聲似乎吃了一驚,抬高了嗓門:“你沒事?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嗯?什么?”臥魚在被盤問的時候,好像往往會先下意識地裝作沒聽清楚;當對方重復了一遍問話以后,他也總算是不慌了,這才若無其事地答道:“噢,沒有,我是自言自語呢。我以為你們那邊也出了什么事。”
“沒有——”那男聲頓了頓,問道:“怎么回事?小青苔說你沒有跟他一起回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長得像一只胖松鼠似的年輕人轉頭看了看。在他肩上,一直放著林三酒的一只手。
“我們被目標發現了,小青苔告訴你了嗎?噢,他已經說了啊…是這樣的,我和目標纏斗的時候掉下了飛機,要趕回去的時候飛機就起飛了…噢,沒事,沒事,我沒有被抓住,雖然受了傷,不過還是逃掉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四下來回亂轉。
“你受了傷?”通訊器那一頭的人關切了起來,“嚴重嗎?”
臥魚的目光頓在了一點上,明顯是感到了羞愧。他被藍光映亮的臉上,也能隱約地看出來一片粉紅了;林三酒在手上加了幾分力氣,將他的骨頭按得咯咯作響,他這才不情不愿地咳嗽了一聲。
“不嚴重,不過我沒法回去了。”臥魚僵著一張臉說——好在通訊器另一頭的人看不見。“我…我腿腳受了傷,正藏在樹林里,”他按照剛才林三酒教給他的說法,語氣里帶著幾分勉強,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我,我…擔心目標隨時會找回來。”
“明白了,”那一頭的人立刻答道,“你在原地呆著別動,把通訊定位開著。我們這就去接你。”
臥魚大概沒想到他這么痛快,一時竟怔住了;他盯著那塊藍光屏幕半秒,眼睛里閃爍著光芒,突然叫了一聲:“漢達,你——”
“啪”地一聲,林三酒已經扣上了通訊器。
她的手壓在金屬機身上,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轉頭看了一眼臥魚——不過半分鐘的對話,已經叫他滿臉都是紅通通的汗光了。他顯然是第一次干這種事,看上去非常不舒服。
“你們委員會的人腦子都有病,”林三酒輕聲罵了一句,抄起通訊器,示意他站起來跟上自己。“你該感到慶幸,我一向不愿意和傻子多計較。”
話一出口,忽然莫名地叫她生起了熟悉感;仔細一想,原來這句話是以前人偶師曾經對她說過的。
臥魚神情茫然地“啊”了一聲,拎起床單,匆匆跟上了:“那個,你的意思是…”
林三酒沒有理會他,有點沒好氣地加快了步伐,朝樹林的方向大步走去:“你快點!”
在偽裝屏障鋪展出來的樹林里,她選了一個地勢高、視野好的斜坡,吩咐臥魚打開了通訊器的定位。從這個位置往坡下看,正好能夠用意識力掃描覆蓋住一片十分廣闊的荒原;不管臥魚的朋友們從哪個方向來,只要想接近這一處山坡,就一定會先出現在她的掃描范圍之中。
她將臥魚捆在樹上,坐在樹下靜靜地等待著。那幾個防漲會的“委員”們,就算臨時找夜行游女租用一架飛機,飛過來也要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她靠在樹干上,從枝葉的空隙中望著月亮漸漸移下穹頂,夜色漸漸黑沉下來。
黎明前的黑暗并不僅僅是一個比喻:這一段的夜,漆黑得仿佛被抽離了人間,沉入了深深的地底。月光與星芒都啞了下去,夜風吹散了天地間的微光,用黑暗鋪滿了人的視野。
臥魚似乎任命認得很快。在這種他無力改變情況的局面下,他干脆利落地貼著樹睡著了,輕微的鼾聲已經持續了有一個多小時;林三酒百無聊賴地坐了這么長時間,心里早就把這個神經病委員會給來回罵了無數遍。
“等他們落入你手里,你打算怎么辦?”意老師問道。
“給他們一個教訓吧,”林三酒也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至少得保證讓他們以后再也不敢來煩我。”
意老師沉默了一會兒。
正當林三酒以為她想到了一個什么辦法的時候,意老師忽然輕輕地提示了一聲:“好像有人來了。”
“是那幾個委員嗎?”
林三酒騰地直起身子,渾身血液一下子蘇醒了過來。但是她凝神一看,卻沒有在自己的掃描范圍里發現任何人影。
昏暗的大地上吹來了溫溫涼涼的風;打開純觸,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以后,她慢慢爬起身,沒有叫醒臥魚。她將通訊器擺在年輕男人腳邊,自己悄悄地繞到了一叢灌木后方。
她的意識力掃描沒有抓住對方的痕跡,說明對方是有備而來的——他們早已做好了掩藏行跡和戰斗的準備了。
看來,剛才臥魚到底還是露出了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