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響起了秦仲海的聲音:“怕就怕皇上知道了鎮西侯做過的事,不肯輕饒。他從前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不是小罪過。這一坦白,妹夫固然是能保住,但鎮西侯卻絕不會有好結果。雖說這謀逆的罪名是減弱了,可難道那逼反降民、掠劫富戶、監守自盜、瞞報藩王產業的罪名就輕么?別說鎮西侯了,怕是連鎮西侯世子,也難以保住,畢竟他有知情不報的嫌疑。妹夫不是那樣心狠的人,自然會存了幾分僥幸之心,想著若是皇上尚未知情,或可有法子蒙混過去,不忍心叫老父長兄受罪。”
秦柏的語氣有些淡淡地:“有罪就要罰,種什么因,就得什么果。鎮西侯既然犯了大錯,多少平民性命葬送在他手里?多少富戶因他而傾家蕩產?西南邊關的戰事又因他私心,多拖了多少年?期間死于戰亂的朝廷將士,又有多少呢?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他就不需要負責任了?我知道仲英是孝子,可如今不是講愚孝的時候。別以為真的能瞞得過皇上,皇上未必不知情,只是看在老臣多年辛勞份上,給老臣留一份體面罷了。倘若你們以為鎮西侯在做了這許多錯事之后,晚年還能安享富貴閑適,那就太過天真了。我言盡于此,要如何決斷,就要看你們了。只是仲英,你要想好,一旦做出了決定,往后無論結果如何,都不要后悔。”
秦柏顯然心情不大好,已經不想再談下去了。秦仲海有些著急地喚了一聲:“三叔!”緊接著傳來的是“撲通”一聲,蘇仲英說話了:“三叔,我知道您聽了我的話,一定對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惱怒嫌棄了。可是…子不言父過,我一直沒在父親身邊侍奉,當真不知道這些。倘若知道,早就勸阻了。但我兄長也沒少勸,奈何父親一意孤行…我知道他的罪過太大,若是皇上知道了,定不肯輕饒的。只是…他到底是我親生父親。我看著他如今躺在床上,深受舊患疾病之苦,心里就不好受…”
說到這里,蘇仲英哽咽了一下,方才繼續道:“他雖有錯,但也不是沒為朝廷立過軍功,幾十年駐守邊關,出生入死,妻兒子孫都拋在一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況且他劫掠平民以充軍費,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手下的將士。難道真的要因為他曾犯下的過錯,就把他的功勞都抹殺掉么?我也不敢指望他晚年能安享富貴閑適,更不敢奢望他能重獲實權,只盼著…能保住他老人家的名聲,讓他安安靜靜地在家休養,就足夠了。”
秦柏嘆了一聲:“癡兒!倘若你父親立下的功勞足以抵消他所犯下的罪孽,你道他還會如此著急上火地催你們夫妻父子出京么?他的軍功,有多少還能算得上數,尚未可知。拿他犯下罪過、全是為了西南軍費來說事兒,更未見得管用。這天下,又不僅僅是西南邊軍需要軍費,也不僅僅是西南邊軍的將士,才值得呵護憐惜。鎮西侯錯就錯在將西南邊軍看得太重了,重得忘了百姓,忘了朝廷,甚至是忘了皇上!可西南邊軍并不是鎮西侯的,他只是被任命為西南邊軍的將領的時間長了些而已,西南邊軍真正的主人,應該是皇上才對!鎮西侯如此作為,固然是攬盡了軍心,可他又把皇上當成是什么人了呢?”
蘇仲英無言以對。這回,秦仲海改而勸說起他來了:“三叔言之有理。妹夫,令尊這罪過…不是那么容易洗脫的。況且他老人家好象也沒打算洗脫,倒是一意孤行地跟皇上、跟朝廷做對。即使你來向我們求助,我們也想了法子,他也未必會領情。否則,他早就向我們開了口,而不是事到臨頭,也只會叫你們夫妻避走他鄉。我看,如今的情勢不妙,你兄長能否保住,還是未知之數,你父親卻是難有好結果了。這時候,你還是多想想你母親,想想你妻子和兒子。為了保住你們蘇家的元氣,你該要考慮如何取舍了。”
說到這里,秦仲海降低了聲音:“必要的時候,學學蜀王世子。他不正是因為及時斷尾求生,方才換得了如今的好處么?不但免了圈禁的刑罰,還能在京城過上富貴閑適的日子。可見皇上仁厚,只要你忠于朝廷,皇上是不會輕易遷怒罪人親屬的。”
蘇仲英聽懂了他的暗示,不由得大吃一驚。可秦仲海再一次重復了方才說過的話:“想想你的母親,想想你的妻兒!現在不是講愚孝的時候!倘若你不知該如何決斷,就去問你兄長,看他怎么說?”
蘇仲英咬了咬牙,面上神色變幻。大舅子的話令他心下稍稍有些動搖了。不是他貪生怕死,而是…他母親、妻子與兒子皆無辜至極,兄長更是多次試圖勸說父親卻未能成功,嫂嫂侄女也是可憐人。為了大多數人的安危與前程,他再固執地堅持要護住父親,就顯得太過盲目了。秦柏與秦仲海肯幫他籌謀到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他實在不該奢求更多。
秦柏看著他面上表情改變,放緩了神色:“你若要問你兄長的意見,就先回家去吧。今日之內,最好就要把答案告訴我。我明日進宮,你們兄弟若有什么東西想要呈上御覽,就在明日早上之前,交到我手中。我只再囑咐你們一句,不要有僥幸之心,不要有任何隱瞞欺騙。皇上目光如炬,你們是糊弄不了他的。”
蘇仲英回答的聲音里透著悲痛:“是,我明白的,您請放心…”
書房里的談話至此就告一段落了。秦含真聽得有腳步聲往門外走來,連忙倒退幾步,走到離書房門口有四五米遠的地方,稍稍加重了一下腳步聲,裝作剛到的樣子,迎了過去。蘇仲英出得門來,抬頭見到秦含真,便吃了一驚。
秦含真一副沒事人的模樣,笑著向他行禮問好,然后面露不解地問:“小姑父,我聽說您明日就要與小姑姑一道啟程去大同了?怎的這般突然呢?”
蘇仲英怔了怔,他本來還在擔心書房里的談話會不會讓這內姪女聽見了,但聽了秦含真的話,立馬就把這個問題拋到了一邊:“你是聽誰說的?”他們夫妻今日到秦家,并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呀?
事實上,知道實情后的他們,已經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前往大同了,還是趕緊想辦法自救要緊。
秦含真笑著回答:“我是聽二伯娘說的,她好象是聽你們家丫頭說的,也正訥悶呢,這會子怕是已經尋上小姑姑詢問了。”
蘇仲英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才道:“三丫頭,你回去幫我跟你小姑姑說一聲,就道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去去就來。讓她安心在這里待著,不必擔心我。”說罷低了頭,越過秦含真,匆匆離去。
秦仲海掀了簾子出門:“三丫頭?你是幾時過來的?可曾聽到我們說什么了?”
秦含真回頭看向他,眨了眨眼:“二伯父你們說什么了?”
秦仲海哂然一笑:“沒事,不過是閑聊幾句家常罷了。”又問,“你怎會過來?”
秦含真回答:“我方才吩咐丫頭給大伯祖母、二伯娘和小姑姑上茶點,忽然想起你們這邊不知道有沒有上茶與點心,就過來看一看。”
秦仲海笑笑,揮手道:“行啦,我們有茶喝,不必你惦記。至于點心就算了,甜膩膩的,誰吃那個?回去跟你祖母在一塊兒吧。你二伯娘若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你別理她,也別聽她說什么。一會兒我就把她帶回家去了。”
這話聽著有些不大客氣哪…
秦含真心里暗暗為姚氏點根蠟,便笑著向秦仲海屈膝行了一禮,又問過屋中的祖父,確定他沒有別的吩咐了,方才轉身離開。
秦仲海回到屋中,重新坐到秦柏下手,鄭重地道:“這一回,倘若鎮西侯能果決一些,興許蘇家還能保住名聲,他的子孫也還有望保住前程。如今就看他舍不舍得了。”
秦柏淡淡地說:“他不象是有這種魄力的人,還不如指望他的兩個兒子更好。”
秦仲海干笑了下:“蘇家老大的性情,我不太了解,不過看著似乎是個明白人,應該知道要如何抉擇。只是蘇家妹夫…有些心軟,又重情義。倘若鎮西侯這一回果真保不住性命,他還不知道會如何難過呢。”
秦柏看向他:“其實他若明日就出京城,也未必不是好事。”
秦仲海愣了一愣,隨即若有所思。
秦含真回到正院正屋時,姚氏與秦幼儀正有些小小的口角,似乎是姚氏說了些不大中聽的話,讓后者產生了不滿。
秦含真在門外小聲問了廊下的丫頭,才知道她倆是怎么吵起來的。原來許氏與秦幼儀跟牛氏談論鎮西侯夫人,順帶提到了鎮西侯世子夫人卞氏與她所生的長女蘇大姑娘,還有蘇大姑娘最近鬧出的一點小風波。蘇伯雄夫婦早就下了決定,要把長女送到岳父卞總督身邊去另行說親,避開京中的流言蜚語,這件事連秦家的人都聽說了。可今天不知怎的,秦幼儀忽然改了口,說蘇大姑娘還是要在京城或京城周邊說親的好,而且要快,要趁著如今她的丑聞還未在京城以外的地方傳開,寧化王兄弟都失勢的時候,趕緊嫁出去,免得日后婚事艱難——其實秦幼儀只是覺得蘇大姑娘已然及笄,倘若能盡早出嫁,說不定還能避開一劫,才會改了口。
然而,姚氏并不知道小姑子的苦衷,忽然就有些不悅了,說了些帶有諷意的話,也惹惱了秦幼儀。姑嫂倆雖然不至于在兩位長輩面前吵起來,但話里話外都帶了火氣,連遲鈍如牛氏,都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