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英兩日后到達了金陵碼頭。這時已經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了,明日就要進臘月。他算是趕上了,還有時間在年前接過府衙事務,當個幾天差,熟悉熟悉工作,趁著過年的機會與同僚們好生聯絡一下感情。這樣年后衙門重開,他也就能順順當當地融入新環境中了。
吳少英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在虎伯父子倆運送關蓉娘的靈柩下船裝車的時候,他盯完了裝車的過程,確認表姐的棺木無礙了,便先騎馬趕進城中,往知府衙門報了到再說。
這時候,因為天已經放晴兩日,秦柏、牛氏以及秦含真、趙陌,都重新回秦莊小住了。他們與久別的謙哥兒,還有族人們重聚,把出門游玩帶回來的禮物分一分,開開心心地聚在一起說話,討論今年族中又會請哪個戲班子來,唱什么戲。忽然聽聞虎伯父子回來了,秦含真忙去尋了祖父祖母,先冒著寒風坐車趕到祖墳所在,盯著下人們把關蓉娘的靈柩從車上卸下來,送進了墳園門口的小屋。
這小屋原是供秦氏族人前來祭奠先人時歇腳用的,屋后還有地方預備停放棺木。族中有哪位先人需要安葬入土,在吉時到來之前,也是先停在這里。
今日并非入土的吉日,秦含真先給母親上了香,磕了頭,再看棺木封得很好,并不見有什么難聞的氣味,外層也打理得干凈,拿草席、麻繩纏得密密實實的,這一路輾轉幾千里,竟也沒磕碰壞什么地方,連擦刮的痕跡都少見,便知道虎家父子與吳少英用了心。
虎伯向秦柏稟道:“八月里我們就往米脂趕了,回到家里先是看了看家中宅子,又問田地今年的收成如何,問問村子里的人過得好不好。大家都沒什么大礙,我就讓人去庵里看了大少奶奶的棺木,又打發人去問候親家太太。親家太太身體倒好,關舅爺接了親家老爺的學堂,只是收的學生比從前少了許多,勉強還能支撐而已。幸好有吳少爺先前孝敬親家太太的田地店鋪,他們一家倒也吃穿不愁,比先時還富余了些。我跟關家人說了,要把大少奶奶的靈柩送回江寧老家安葬,親家太太哭得厲害,攔著不許,說舍不得女兒。舅爺再三勸她,都不管用。我想要悄悄兒先裝車,不知怎么的叫關家二姑娘知道了,驚動了親家太太,母女倆一起到庵里哭,還趴到大少奶奶的棺木上不叫挪動。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后來還是吳少英過來了,好說歹說把人勸回家去。”
虎伯看起來一臉糾結的模樣,大概是沒想到關老太太竟然會如此不顧體面吧?從前兩家來往時,關老太太一向都是斯斯文文的秀才娘子作派。他哪里知道,秀才娘子也會有坐在地上撒潑哭鬧的時候呀?老秦家在米脂縣可是有名的書香門第了,誰家不敬三分?比在京城里都體面。結果關老太太鬧的時候,引來不少人圍觀。虎伯覺得老秦家的臉面都要丟盡了。
幸好秦柏雖然離開了兩年,但在米脂縣幾十年的余望尚在。大家聽說了事情原委,都覺得秦家占理。不過關家也是舍不得女兒,老太太哭一哭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鬧得太難看就沒必要了。關家如今還開著學堂呢,這般不顧臉面,誰家愿意將兒孫往他家學堂里送?萬一把自家孩子教壞了,那可怎么辦?
秦柏面上也是一臉的一言難盡。雖然早就預料到關家不會那么爽快地接受這件事,但他也沒料到關老太太會這樣鬧法。關蓉娘雖是她親生的女兒,但早就嫁進秦家多年了,是秦家媳婦。秦家媳婦死了,送回祖墳安葬,牌位進祠堂,這難道不是好事么?秦家如今合家入京,若無意外,是不可能再回米脂定居的了。不把關蓉娘的棺木遷走,難不成要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米脂?日后秦含真要祭拜掃墓,都不方便,只能由米脂老宅里留守的仆人按時節上香祭拜,待遇可要差得多了。關家是娘家,出面照應這些后事,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順。關老太太哭一哭倒也罷了,哭鬧著攔人,不肯叫人家移棺,這是什么道理?
牛氏就忍不住說了:“親家太太是不是糊涂了?從前也沒見她有多疼這個閨女,怎么如今人死了兩年,她反倒舍不得了?有話還不能好好說,非要鬧得大家沒了體面。若是親家老爺還在,她也是這般不管不顧的?”
關老秀才好面子,若他還在,絕不會看著自己的妻子出這個丑。
秦含真小聲道:“外祖母大概只是舍不得母親吧?因為母親的靈柩一旦遷移走了,她就真的只能對著牌位思念我母親了。”這話她說出來都覺得自己有些虧心。如今她已不是事事被蒙在鼓里的小孩子了,那回在外書房后窗下偷聽到的話,早令她對關家外祖母的為人有了新的認識。關老太太與其說是舍不得女兒,倒不如說,多半是擔心秦家移棺之后,兩家的姻親關系就更疏遠了,關家借不上秦家的勢,落不到好處。
不過這些話倒是沒必要說出口,自己心里有數就好。秦含真看了看四周,勸說牛氏:“祖母,這些話咱們回家再說吧?先將母親安頓好。”
她話音剛落,宗房的馮氏就趕到了。牛氏見狀連忙也閉上了嘴。有些事自家說說倒罷了,叫外人聽見,未免丟臉。
馮氏過來后,先是給亡者上了香,又問候了虎伯父子一路辛苦,然后順嘴問了一句吳少英何在,得知他去了知府衙門報到,也就不提了。她吩咐人將關蓉娘的靈柩照看好,該備的東西備齊全了,剩下了也就是挑個吉日下葬了。因為馬上就是臘月,定會有許多事情要忙,如果想趕在除夕祭禮之前下葬,最好趁早定吉日。
秦柏卻是早已請人看過吉日了,臘月上旬中旬都有好日子,只需要從中挑一個合適的就行。馮氏聞言便也爽快地把事情包攬下來,說她會籌備妥當的,六房只需要到日子來人就可以了。
馮氏為人頗為能干,而且不象小黃氏那么虛,有一句是一句。她說了會辦妥當,旁人就完全可以放心。
秦柏一家回到六房祖宅坐下,先讓虎伯父子去梳洗吃飯,再把人叫來問起米脂一行的詳細經過。牛氏本來還想把秦含真給打發走的,覺得小孩子家不適合聽外祖家的種種奇葩表現。秦含真卻堅持留了下來:“好不好的,總要讓我心里有數才行。那總是我母親的親娘親哥家呢。”
秦柏也道:“就讓含真留下來吧。她如今也大了,不必象小時候那樣忌諱。”牛氏這才罷了,但謙哥兒是絕對不可能在場旁聽的,趙陌是外人,自然更是早早就避開了。
虎伯便開始詳細敘述他們這一次回米脂移棺的經過。
關家母女哭著鬧著不肯讓秦家人將關蓉娘的棺木移走,還罵了秦家與虎伯父子許多話,說秦家欺負他們關家孤兒寡母。這等沒道理的話,虎伯當時聽了都生氣了。幸好縣中村中知情的人都明白事理,知道秦家做的事合情合理,不移棺反而對關蓉娘沒好處,反過來勸說關老太太。關老太太只是不聽,關大舅夫妻倆上前勸說,還被她罵了回來。尤其是關舅母,挨了婆婆幾句難聽的話,氣得差點兒帶著兒子回了娘家,也是關大舅給拼命勸住的。
后來吳少英在吳堡祭拜過先人,該辦的事也辦完了,趕到米脂來幫忙時,見事情鬧得這般,便親自去勸他姨母關老太太了。
也不知道他與關老太太關起門來都說了些什么,重新開門之后,兩人都哭腫了雙眼。關老太太也終于松了口,說移棺可以,她女兒是秦家婦,死后自然要進秦家墳的,女婿秦平日后便是再娶填房,也需得在她女兒牌位前行跪禮。
不過,她實在舍不得從此跟女兒分開,想要日后見女兒也方便些,因此便向虎伯提了親求,希望他們移棺時,能順便把關大舅一家也帶過去。她兒子還年輕,孫子也小,留在米脂縣也不過就是個教書先生,沒什么出息,若是進了京城,還能見見世面。再者,秦平還年輕,又沒有兒子,如今也是侯府的公子了,將來肯定要再娶的。侯府公子再娶,這填房也不知道是什么官家的小姐,未必能容得下前房留下的女兒。關老太太擔心秦含真這個外孫女將來會受委屈,如果關大舅能到京城去,但凡能混出個頭來,也能給秦含真撐個腰了,省得叫后頭娶的以為她沒有親娘護著,沒有外家照看,就可以隨便欺負了。
虎伯對這種要求真是覺得啼笑皆非。一來他們移棺,是要把關蓉娘的靈柩送到江寧老家下葬的,關大舅跟著去,也是在江寧,并不是在京城;二來,關大舅在米脂靠著亡父遺澤,還能做個教書先生,又有家有業,日子即使說不上十分富裕,也是吃穿不愁的。況且秦家即使主人不回來了,也依然有產業在本地,米脂縣上下看在秦柏的面上,多少會對關家照應些,不會讓他們受苦。一旦上了京城,以關大舅的本事,又能如何立足?便是要開個學堂收幾個蒙童,人家說不定還要嫌棄他沒有功名呢。到頭來還不是要靠永嘉侯府接濟?又談何給秦含真撐腰呢?
秦含真雖然沒有了母親,但若是將來的后娘要欺負她,還有親祖父母在呢,親爹也是明白人,用不著自身還要依靠侯府才能在京城立足的舅家撐腰。
更何況…
虎伯對秦柏道:“我瞧親家太太那意思,雖說提的只是舅爺一家三口上京,可事實上她只有這一個兒子,她年紀也大了,女兒遲早要嫁出去的,舅爺總不可能丟下老娘不管呀?到頭來,還是要一家老小一塊兒上京城去。這還罷了,最要緊的是關家二姑娘,她如今還在守著孝,不方便說親事,可聽她說話的語氣,似乎也想著要在京中嫁人,而且對吳少英還沒有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