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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疑點

  指揮使面無表情地坐在上座,眼睛盯著底下人前不久才報上來的一份調查文書,沉默不語。

  黃晉成瞥了坐在斜對面的指揮同知一眼,對方正眼觀鼻,鼻觀心地捧著一碗茶,仿佛忽然對那只精致的青花茶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完全沒有閑心去管身邊的其他事,更別說發表任何意見了。

  黃晉成知道這位上司乃是出了名的滑不溜手,素來不會管閑事的,想要讓他開口說點什么有用的話,比讓他不說話要難一百倍。黃晉成心下一哂,便照著原本計劃好的那樣開口了:“指揮使大人,倘若底下人查到的是真的,那幾個人當真是涂家來的,那肯定不是沖著大人而來。先前那所謂行刺公子的事兒,興許只是誤會而已。”

  指揮使瞥了他一眼,仍舊沒有說話。

  黃晉成心中冷笑,面上仍舊是一臉的誠懇:“不滿大人,下官因與承恩侯府有親,平日里與永嘉侯也有些來往,曾經從他那兒聽說過一些事。聽說他府上如今有一位宗室里的小公子借住,因著那位小公子的父親與蜀王府有些嫌隙,涂家那位如今在上元縣衙任代縣令的外孫,想要巴結討好蜀王府,便企圖對那位小公子暗中下毒手,結果撞了鐵板,被教訓得有些慘,聽說如今還病倒在床呢。涂家大約是吞不下這口氣,因此派人來金陵給他們家的外孫出氣來了。”

  這種話只能拿來哄人。大家都知道上元縣代縣令是誰,由于李延朝與金陵知府的師生關系,他曾經一度在金陵城中十分活躍,簡直沒把自己當成是代職,而是視自己為正職了。后來他們師生反目,也有些小道消息傳出來。不管怎么說,年后新縣令就要上任是事實,李延朝注定了要在金陵城中失勢了。

  這樣一個人物,說是涂家的外孫,其實不過是旁支外嫁女的孩子,能有多大份量?涂家家主夫人的陪房還會為了給他出氣,特地千里迢迢跑到金陵來?更何況,若涂家管事的目標是曾經教訓過李延朝的遼王世孫趙陌,又跑到內橋去做什么?遼王世孫可是住在永嘉侯家里呀。一個半大孩子,也沒往秦淮河邊的風月場去過。

  指揮同知抬頭瞥了黃晉成一眼,很想吐嘈兩句,想了想,還是閉上嘴了。涂家可不是尋常人家,別招惹禍事才好。

  指揮使的臉色陰沉沉地:“黃僉事一定是誤會了,那點小事,涂家還不至于如此勞師動眾。他們在珠市里轉悠了幾日,似乎是在打探些什么,必定另有目的!”

  黃晉成笑得一臉傻白甜:“指揮使大人說得有理。不過,即使他們另有目的,涂家也不可能會有刺殺公子的想法。別說大人與涂家素無仇怨,便是真的有,他們只需要進宮向太后娘娘告一狀就是了,哪里還用得著派人到金陵來?大人為官也素來清正,自然不會落下什么把柄,叫人記恨。這一定是場誤會!”

  指揮使沒有吭聲。

  黃晉成笑著轉向指揮同知,討論起另一個話題:“涂家派管事到金陵來,是要做什么呢?難不成也是來采買物品的?只是大過年的時候來,也太不體恤下人了些。那管事帶了幾個人?我聽底下的官兵們說,那幾個人都不是尋常之輩,似乎身手頗為不凡。涂家的管事南下辦事,還要帶這許多護衛做什么?他們一路自然是走的官道,也是在驛站投宿過夜的,又不是帶了什么珍寶,還帶上那么多護衛同行。不過那幾個護衛也太沒有規矩,涂家難不成就沒有好生調|教過他們?別人跟他們說話,他們總是愛搭不理的。若不是有涂家撐腰,只怕早就得罪許多人了。”

  指揮同知嘻嘻一笑,難得地回應了他的話:“誰知道呢?涂家這么安排,總有他們的緣故,我們這些外人哪里會知道?”

  他不配合,黃晉成也不在意,笑了笑,就轉頭去看指揮使。

  指揮使淡淡地說:“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先去當面問清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涂家管事,若真的是,又來金陵做什么。且不說他們在珠市行動鬼祟,光是那涂家管事拿假身份欺騙官兵,就是有違朝廷法令之舉。他們到底所為何來,定要查清楚的。否則,萬一他們只是借用涂家名義,卻冒名頂替,到金陵來為非作歹的,一旦出事,豈不是讓涂家受了冤屈?本官身為金陵衛指揮使,節制地方,對轄下百姓安危負有責任,自不能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

  他祭出了官場套話,黃晉成與指揮同知連忙收了笑,鄭重地附和了幾句,再順便奉承一下指揮使對朝廷忠肝義膽、盡忠職守——同樣是官場套話罷了。

  黃晉成回到自己的地方時,嘴角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別看他在指揮使面前只是閑談幾句,其實句句都在挑起指揮使的疑心。

  這位金陵衛主官,表面上看來是個嚴肅而有威勢的高階武官,其實底子根本就不清白。他在金陵經營日久,手上不知掌握了多少見不得光的財富。他雖說并不是尋常小戶出身,家中也有些家底,但遠不能與豪富之家相比。初來金陵上任時,他還曾經因為家眷穿戴簡樸,私下里被金陵本地的官家太太們嘲笑過。可如今,他的夫人穿金戴銀,出手闊綽,他的獨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半日就能花出去成千上萬兩銀子。若說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人,誰會相信呢?

  黃晉成上任沒多久,就察覺到了金陵衛的貓膩,更知道底下的許多中低階武官對指揮使頗為不滿,只是敵不過罷了。黃晉成當時就覺得這里頭有文章可作,說不定對自己的仕途大有好處,正好助他再往前進一步,只是他那時忙著操心太子的安危,根本就沒閑心管別的,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那日秦柏與趙陌和他一道商議,等將蜀王府來人引入內橋珠市后,該挑起哪個官員與他們的矛盾時,黃晉成無意中提起了指揮使之子,又說了些他的傳聞。正巧,衛所中曾有過小道消息,說指揮使與幾個大鹽商勾結,參與了私鹽買賣,時不時派出官兵去為私鹽船開路。又有傳言說,曾經有過一名京城來的官家公子,偶然撞見了官兵與私鹽販子勾結的情形,被指揮使手下的人滅了口。那位公子臨死前好象提過自己的家世大有來頭,只是還沒來得及說清楚就死了。指揮使一伙人的兇殘程度可見一斑。

  秦柏一聽完這些傳聞,立刻就提議拿指揮使開刀。只需要在恰當的時候說幾句引導的話,就能引起指揮使的疑心:當初那被殺的官家公子,會不會就與涂家有關呢?

  可惜這種事沒法公開去打聽。指揮使想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不知道的時候與涂家結下了死仇,以及涂家管事是不是沖著他來的,就先派人去京城打聽涂家或者涂家姻親家中新近有沒有哪個子弟橫死。等到他打聽到確切的消息,已經是很久之后了。太子平安到達京城,秦柏與黃晉成等人也就不必再溜什么人了。

  黃晉成對自己的工作成果十分滿意,私下里卻在繼續收集指揮使的罪證。眼下他且利用對方這位地頭蛇,先把涂家與蜀王府來的人整治一番。等事情完了,他再往上告一狀,將指揮使這顆毒|瘤連根挖起,金陵衛的風氣必定能肅清,他日后的仕途也會更加光明。

  黃晉成確實是為了太子才到金陵來的,但如今太子已經平安離去,他也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了。

  在黃晉成有意無意的引導下,指揮使派人接觸了甄有利,詢問他真實的身份。甄有利自然不可能說出涂家名號來,依然還在堅持自己是那個京中官宦人家派出來采買物品的管事。為了取信于人,他還故意花銀子,真的買了些衣料、茶葉之類的東西裝樣子。可惜他只是為了充數,并不曾細挑,買到的都是便宜貨,根本不是涂家嫡支會用的東西。指揮使見狀,心中更加懷疑了。

  他直接以甄有利假冒身份為由,下令將他和他的手下們抓起來。甄有利當場一愣,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餡,他手下的死士卻是大半經歷過類似情景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做戲的概念,直接就拔刀反抗起來,與官兵們打成一團,最后還逃出去了兩個。

  這下還了得?甄有利一伙人立刻就被當成是歹人,抓進了官府大牢中,逃走的兩個也被通緝了。金陵知府本來要審訊他們的,誰知還未升堂,巡撫衙門就把人提走了,要閉門秘審。他們帶到江南來的所有行李,也被巡撫衙門的官差翻查了一遍又一遍,甄有利的涂家管事身份,到底還是得到了確認。

  既然真是涂家管事,為何要冒充別家名頭?他手下的人又為何要持刀與官兵械斗?疑點那么多,都是沒辦法洗白的。甄有利那邊哀嘆著自己流年不利,卻是一個字都不敢往外說,同樣被他抓進牢中的死士也是如此。巡撫衙門審得急了,其中一人索性咬了舌,事情頓時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涂家來人若不是有著不可告人的重要秘密,犯得著寧可自盡也不肯說一句實話么?

  金陵衛指揮使那邊得了消息,也開始覺得,若涂家是為尋仇而來,根本不用做到這一步,心下頓時松了口氣。

  巡撫衙門立刻就往京城上了奏本,告了涂家一狀。金陵衛與知府衙門附議。奏本還未送到京城,消息就已經傳開了。京中上下流言紛紛,人人看向涂家人的目光,都變得古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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