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萬萬沒想到秦老先生與牛氏早已知道了她的根底,心下一陣愕然。
驚愕過后,她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丈夫秦安是否也知道她的身世來歷?
這個疑問扯得她心口微痛,既急,又怕,很想要開口問一問,卻又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候。她一咬牙,硬著頭皮想要裝下去:“太太這話我不明白,我…我怎么就成了犯官之女了?”
牛氏見她死不承認,怒了,命令張媽:“把門簾掀起來!”張媽連忙照辦,牛氏就從門里瞪向外頭站著的何氏,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少給我裝大蒜瓣了!你老子不是叫何充么?以前做過揚州通判的,六品大的小官,就敢貪上幾萬兩銀子了,一家子被發配到了朔州,你老子一病病死了。那年皇長孫出世,朝廷為給皇長孫祈福,大赦天下,才免了犯官家眷的罪。你就是在那時候嫁的陳校尉,不是么?別以為硬著頭皮不肯承認,我就奈何不了你!你頭一回嫁人的時候,把戶籍遷入臨縣,縣衙還有文書記檔呢!只要去朔州打聽一下,就知道你的根底了。你那年一進門,我們就去臨縣縣衙打聽你的來歷,第二年就查到了你在朔州的文檔,連你老子娘埋在哪里,我都知道。你在我面前裝什么大家閨秀?!”
何氏驚得面色慘白,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的,只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讓她鉆進去。
屋里屋外,秦家人和吳少英這個外人都在場,泰生嫂子這個心腹也聽見了,屋外還有秦家的仆婦們,甚至還有翠兒父母這樣的村民。牛氏說話如此大聲,只怕外頭的人都知道了何氏的真正出身。她大家閨秀的皮被剝得干干凈凈,將來再也沒法在人前擺起架子來。就是此時此刻,她也覺得,泰生嫂子與翠兒似乎都在用詫異而鄙視的目光看著她,令她坐立難安。
牛氏罵了這一大段話,還覺得不足,繼續罵道:“你一擺起那副大家閨秀的款兒,我就覺得好笑!也就是安哥兒自小在這小地方長大,平日里見慣的都是男人,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閨秀是什么模樣,才會被你那點兒小伎倆迷倒。你知道什么叫禮儀規矩?肚子里讀過幾本書?琴棋書畫又會幾種?只會嘴上說著好聽,從來就沒真正擺弄過這些東西,你也配叫大家閨秀?六品的小官兒,祖上也是小門小戶,好不容易供出個官兒了,就使勁兒往自家劃拉銀子,什么詩書學問,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有這樣的老子,閨女能是什么好種?還有臉在我們家顯擺什么叫大家氣度,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何氏氣得兩眼發黑,恨不得立刻暈過去。
倒是秦含真看到牛氏越罵越激動,有些擔心她的身體,挨過去替她順氣:“祖母,別生氣,為這樣的人氣壞了身體,不值得。”
“我才不會為她氣壞自己呢!”牛氏按著自己的胸口道,“她不過是在我兒子身邊服侍的人,若是哄得我兒子開心,又守規矩,我也不是不能容她。就算她裝模作樣一點,可笑一點,我也能當看不見。沒想到她一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還要禍害得我一家子都不得安寧。這種女人,我才不認她是我兒媳婦呢!”
不認才好呢。秦含真心想,她也不想再沖著何氏叫二嬸了。
外間秦老先生輕咳了一聲,道:“好啦,你先不要生氣。等我這邊把事兒辦完了再說,要處置,也不急在這一時。”
牛氏不以為然地道:“我不過是聽不得她說那些話罷了。哭什么哭,戲臺上的戲子都演得比她好,真把我們都當成是傻子了!”
何氏已經渾身發抖,仿佛下一秒鐘就要暈過去的樣子了。
但其他人并沒有理會她的意思,秦老先生直接對翠兒說:“你把那日說過的話,再說一遍,聲音大些,叫屋外的人也能聽見。”
翠兒忙磕了個頭:“是,老爺。”虎嬤嬤經過泰生嫂子身邊,后者本來都呆住了,見狀嚇了一跳,但虎嬤嬤卻不是尋她晦氣去的,而是到門邊掀起了門簾的一腳,好讓外頭的人能更清楚地聽到屋中人所說的話。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翠兒的父母,賣花婆子,以及秦家所有的男女仆婦、賬房家人,以及吳家家仆與幾個平日常來秦家幫忙干活的村婦,都聚集在了門外。何氏看到他們,索性白眼一翻,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沒有人理她。就連本該撲過去扶住她的泰生嫂子,也只是腳下動了動,但沒有邁出一步。她沒那個膽兒。所以何氏跟地面來了個結結實實的碰撞,撞得她渾身劇痛,恨不能哭出聲來,卻只能強自忍了,繼續裝暈,只盼著秦老先生這位素來斯文守禮的教書先生,能叫人把她送回屋里去。可惜事情并未如她期待的那般發展。
翠兒把日前在秦老先生面前說過的那番話,重新說了一遍,口齒清晰,條理分明,邏輯嚴謹,聽得眾人義憤填膺:“這太過分了!”“二奶奶怎能做這樣的事!”“大奶奶多好的人哪,竟然被人這般陷害…”“大奶奶死得冤呀,不過是妯娌間的口角,二奶奶怎的這般狠毒?”
等翠兒說完自己被追殺的事,已經忍不住哭出來了。她的父母也在門外哭,高聲喊道:“秦老爺,我們知道錯了,我們不該替二奶奶辦事,害了大奶奶。二奶奶為人狠毒,動不動就要派強盜來要我們一家的性命,求您給我們做主啊!”
門外眾人頓時轟動了:“強盜!”“二奶奶居然能收買強盜?難不成她跟強盜很熟?”“這可是勾結匪類呀,叫衙門知道了,是要抓起來砍頭的!”
何氏這下再也不能裝暈了,她連忙睜開眼爬了起來,大聲叫冤:“老爺,太太,翠兒這是撒謊!我可沒有跟強盜勾結,我派出去的是我哥哥的手下…”話才說完,她頓時就咬住了自己的舌頭。
她怎么就這么蠢?!居然自己承認了!
吳少英冷冷地看著她,不屑地笑了一笑。
何氏被他這一笑激怒了,憤然道:“吳少英,你少得意了!你我心知肚明,這丫頭嘴里說出來的話有多少是假的。是你收買了她,讓她在老爺太太面前說謊的吧?就為了掩蓋你和關氏之間的奸情,哼!”
吳少英鎮定地坐在那里,淡淡地說:“我沒有收買什么人,也沒有叫誰說謊。我跟表姐之間清清白白,從無違禮之處。我敢在這里發誓,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若有一句假話,便叫我六親斷絕,一生潦倒,死無葬身之地!”
他咬牙說出了這三句誓言,就抬眼看向何氏:“你呢?二奶奶,你敢發誓么?你敢發誓你今日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假,否則便六親斷絕,一生潦倒,死無葬身之地么?!”
何氏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吳少英站起身,昂起頭盯著她看:“你敢不敢?!”
“我…我…”何氏啰嗦著嘴唇,“我為什么不敢?我…我今兒說的…全都是…都是真話!若有一句…若有一句是假,就…就…”她“就”了半日,卻沒有膽子說完后面的話。
吳少英冷笑:“二奶奶,你心虛了,因為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就算你嘴里說了再多的慌話,面上裝得再冠冕堂皇,心里也清楚,這不是真的。”
何氏恨恨地瞪著他,冷笑道:“你別得意。我今兒輸了,不過是不如你心狠罷了!真相如何,你心里明白得很!”
吳少英淡淡地道:“到了這一步,強辭奪理又能給你帶來什么好處?”他揚聲吩咐門外的家仆,便有個仆婦與廚房的胡嫂合力,將賣花婆子押了進來。
這賣花婆子早已認出了泰生嫂子,立刻指認一番。她是見慣了世面的,也知道大戶人家的作派,更清楚這秦家背后有縣城的官老爺撐腰,她是斷不敢招惹這等人家的,根本不必虎嬤嬤問,就什么都往外倒了。她還機靈,當日泰生嫂子收買她用的銀子,以及裝銀子用的荷包,她都還留著,通通招認了出來。吳少英早從齊主簿處得了東西,依樣捧了上來,展示給所有人看,便又收了下去。
何氏見狀急了:“老爺,太太,這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來歷,胡亂攀咬一番,你們怎能信了她?!”
依舊沒人理她。吳少英手下的仆婦很快就把賣花婆子與翠兒一家都押了下去,屋里又只剩下了秦家人與吳少英。
何氏看到這里,終于明白了。秦老先生夫妻倆根本就沒打算審她!今兒這一場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他們早已清楚了真相,早已在心中定了她的罪。無論她如何為自己辯解,只要她拿不出真正有用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就翻不了身了。
可她能拿出什么證據來?翠兒翻了供,還說那些能證明關氏與吳少英有奸情的貼身衣物與首飾,都是在她的指使下偷的。連在金簪子上刻字是哪個銀匠做的,翠兒都說出來了。何氏還能如何證明自己說的不是謊話呢?
然而何氏并不甘心,她咬著牙,瞪著秦老先生說:“看來,老爺太太今兒是不打算放過我了。可你們能怎么樣?二爺根本離不得我,我還是梓哥兒的親娘!若你們要替兒子休妻,梓哥兒要怎么辦?他可是秦家的獨苗苗,難道你們要讓他有個被休的生母?將來讀書科舉,都沒辦法抬頭見人么?!”
秦老先生冷笑了一聲:“看來…你是打算拿兒子做籌碼了。你以為,有了梓哥兒,我們就真的拿你沒辦法了么?”
何氏微微一笑,移開了視線:“兒媳不敢。兒媳只不過是在說實話罷了。”
秦含真在屋里聽得心頭冒火,忽然心下一動,冷笑了下,湊近了牛氏:“祖母,您不是說過,要把梓哥兒過繼給我爹嗎?就過繼了吧。那樣梓哥兒就是我娘的兒子了,您和祖父負責教養他。外頭那個女人,又憑什么再拿梓哥兒做籌碼呢?”
何氏在外間聽得一字半語,臉色頓時變了:“死丫頭,你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