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簡單處理了朱勔之事,又與自己女兒趙纓絡談起了樂音之道。
此時的東京汴梁,已然暗潮涌動,正在醞釀一場政治風暴。
汴梁城王黼府中,人頭攢動,御史臺大小官員基本到齊,還有龍圖閣直學士張叔夜之流,張叔夜此時雖然無多少實權,卻是正氣凜然的清流之輩。
管理科考事宜的知貢舉事張克公也在場。張克公本也官拜御史中丞,卻是因為得罪了蔡京,一步一貶,最后貶到去組織科考的這么一個差事,雖然這份差事有些實權,卻在朝堂之上沒有一點話語權。
張叔夜張克公二人與蔡京,便是有舊仇。
左司諫秦檜,自然也在場。宮中內侍李彥竟然也抽空到場,此時李彥剛剛接替楊戩榮升大內總管。
在場二三十人,皆穿便服,落座于大廳左右,把這大廳擠得滿滿當當。王黼卻不居正中首席,只坐右邊,李彥居左。正中的位置自然就空了下來。張叔夜雖然也到場,但是自顧自 眾人也并不多交談,都在耐心等待一人。首座也是留給此人的,便是檢校太傅梁師成。
梁師成辦好趙佶交代的差事,擬好給鄭智的圣旨發往南方。隨后出宮回家,梁師成在汴梁城中有一處大宅。
大宅就位于王黼府邸的旁邊,所以王黼才能與梁師成交好。刻意討好之間,王黼更是待梁師成如父親一般,兩家的宅子相連的院墻都打通了一個門,直接連通。
梁師成歸家之后,換也一身衣服,直接從自己家院墻小門到得王黼家中,直入大廳。
眾人起身拜見。口稱太傅。
眾人便開始議事,話題只有一個,就是明日早朝之時,就要向太師蔡京發難,要把這蔡京趕下朝堂。
廳內氣氛熱火朝天,眾人皆是心潮澎湃。事議一半,童貫也到得場中,與眾人見禮之后,坐與梁師成身側。
童貫到場自然是表達一個態度,也不說話,只看得眾人討論熱烈,安排誰先上奏說些什么。然后誰再說什么,誰說幾條蔡京罪證,誰又說另外幾條蔡京罪證。
一環套一環皆安排得妥妥當當,疑義之處,眾人又商量幾番,各自建言出謀。最后誰來總結陳詞。總結陳詞之后,還要準備辯論之言以應對蔡京的反擊。
童貫聽得滿臉微笑,又是連連點頭。不時去看王黼那一臉得意與胸有成竹。
王黼也感受到童貫目光,對視一眼,面帶微笑禮節回應。
童貫見得王黼與自己對視,也是微笑點頭,以示支持。童貫也一直在等候今日,等待著蔡京罷相,等候著自己那殿前司的職位。王黼在童貫心中,不過就是自己上位的棋子罷了。
待得蔡京再發動之時,童貫必然也是要身先士卒,把這王黼再踩在腳下。政治傾軋,向來便是如此。
童貫于其中,長袖善舞。這一場風暴,最后得利者,興許就是童貫了。
童貫坐得片刻,眾人的議論慢慢接近尾聲,隨后開始商量著寫奏折。各自也取來自己的笏板,把明日要說的話語記錄在笏板之上。
童貫與王黼兩人到得旁邊小廳私聊片刻,兩人似乎也達成了某些共識。童貫隨后便出了王黼宅邸。王黼自然又回到大廳與眾人慢慢準備著明日的事情。
第二日大早,群臣開始聚集在宮門之外,等候早朝。
蔡京一人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前面,左右一個上前搭話都沒有。便是童貫也離得遠遠,兩人只是眼神交流了一下。
蔡京似乎知道今日不同以往,身后百官,一大半是蔡京這十幾年一手提拔。有人低頭不語,有人不斷用目光去看頭前的蔡京。
等到王黼到場,身邊二三十人跟隨,皆是一臉興奮與期待,便是互相交談的話語聲音都比旁人的要大。皆在期待著今日事成之后,眾人皆能分上一杯羹。
卻是這二三十人的小團體,引來左右無數的目光,有人不明所以,有人鄙夷一笑,也有人連連搖頭。
中門緊閉,兩側小門洞開,左右群臣從小門而入。直上垂拱大殿。
百官列班站好。梁師成先出:“陛下駕到!”
隨后一臉還未睡醒模樣的趙佶才出,一身素袍,走到龍椅寶座,撩了一下身后裙擺,落座于上。
身邊小太監上前倒茶。
之下百官手持笏板,躬身三呼萬歲!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梁師成例行公事喊道,眼神已是期待。
“臣有奏!”
趙佶卻是都不往下去看,一手拿起茶杯送到口中,一手凌空一揮示意奏表之人說話。
“臣今日所奏,彈劾太師蔡京…”
便是此言一出,趙佶心中一愣,放下茶杯,抬頭往下看去,聽這御史臺官員彈劾。
頭前話語剛畢,又有一人大聲說道:“臣也有奏!”
趙佶本以為剛才一人彈劾蔡京,合該朝堂上議論一番,卻是又有一人接著上奏,開口只道:“講!”
“臣也彈劾太師蔡京,罪狀八條…”
趙佶已然明白過來,轉頭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梁師成,又看了看下面念讀罪狀之人,似乎也知道今日之事不同尋常,便是梁師成最近也在趙佶面前說了許多次蔡京的事情,內容皆是蔡京之惡。所以趙佶才去看身邊這個老太監幾眼。
又出一人,還是彈劾蔡京。
趙佶又拿起了茶杯,喝得一口,便往蔡京看去。蔡京在趙佶心目中,一直是那個書畫造詣絕頂、辦事牢靠之人,也深得趙佶信任,只要趙佶出了滿意的書畫新作,第一時間便是給蔡京觀賞,以至于趙佶畫中題跋,多是蔡京手書詩詞。
兩人不僅是君臣,對于趙佶來說,兩人更是同道中人,有惺惺相惜之感。
“…綜上罪狀,蔡京才薄德寡,不足以擔當重任,理應辭去朝廷要職,再選有德者輔助陛下國政,還請陛下明鑒。”
待得再無人接話,趙佶掃視一下眾人,開口問道:“可有人反對?”
朝堂之下,無一人出言。
趙佶點了點頭,又問:“可有人附議?”
此問一出,堂下二三十人皆躬身答道:“臣等附議!”
趙佶哪里還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只道:“好,既然如此,蔡卿可有辯駁?”
眾人目光皆聚集在蔡京身上,只見蔡京面不改色,慢慢跪到地上,把手中笏板置于身前地上,隨后拜倒在地,開口說道:“回稟陛下,臣無辯駁之言,諸公罪狀加身,洋洋灑灑有幾十條之多,臣一人百口莫辯。臣僥幸,得陛下信任多年,愧領要職。如今為諸公所惡,實已不得人心,慚愧之至,有負陛下圣恩。臣有罪,還望陛下念臣年邁老朽,近來又有病痛纏身,已到行將入木之年,讓罪臣歸家頤養天年。叩謝陛下圣恩。”
蔡京磕頭再拜,話語一出,跌落無數人的眼珠。便是還有人準備了無數應對辯論之詞,此時已然沒有了用場。
王黼聽言,胸中長出一口大氣。不論什么過程,王黼等的就是蔡京這句話語。等的就是蔡京失敗認慫。
卻是不知蔡京何等高明,又對趙佶何等了解。這么多人攻訐自己,若真是一條一條去辯駁,反而落了下乘,這個朝堂便跟菜市場一般吵鬧不休,趙佶乃文雅之輩,如何能見這般不雅的場景。
此時蔡京以退為進,不辯不論,俯首認罪。頭前那五六個人的幾十條罪狀,在趙佶心中已然就留不下多少印象了。反倒凸顯了蔡京高風亮節。
今日之事,眾人對蔡京群起而攻之,趙佶心中自然有數,便是這些人早已組織計劃好的事情。如今蔡京高風亮節,趙佶心中作何感想,不言而喻。
趙佶也長出一口氣,又喝得一口茶水,掃視一番百官,出言問道:“那依照爾等之見,何人可堪當重任?”
這一問,自然有人早已做好準備,便是要出言推薦王黼。這人正是秦檜,此時秦檜一直沒有出言,也沒有附議,便是等這一問之后再發力。然后王黼再出言謙虛,愧不敢當。
卻是秦檜正準備出列稟奏之時。跪伏在地的蔡京已然先開了口:“回稟陛下,罪臣以為,滿朝諸公,能堪此重任者,唯有御史中丞王黼。”
蔡京此言,更是高明。便是蔡京知道王黼最近與皇帝趙佶走得近,皇帝趙佶更極為寵信王黼。此時出言,豈不又是為趙佶分憂?豈不又是深得皇帝之心?豈不更是高風亮節?
蔡京此法,就是要把王黼架在火上來烤。王黼既然想出頭上位,那便把他放上去,至于誰來燒火烤這王黼,自然就是蔡京自己。這朝堂三省六部,蔡京不點頭,連升八級的王黼當真還玩不轉,也服不了眾。玩不轉自然就是要出事情。蔡京便等著這王黼出事情,即便沒有事情,蔡京也要給王黼制造一些事情出來。
趙佶一聽,看了看地上的蔡京,又去看王黼。王黼在趙佶心中,便如高俅一般,使喚起來極為順手,與王黼在一起,趙佶直感覺渾身輕松。趙佶本來是玩味問得一句,此時蔡京一言,趙佶當真有些意動。
不為其他,只為這每日沉悶的朝堂能改變一個氛圍,變得輕松起來,不讓自己在這大殿上如坐針氈,只想趕緊下朝往艮岳去消遣。
趙佶心中有些意動,卻是看得跪伏在地的蔡京,心中又有不忍。
童貫此時也上前出言道:“稟陛下,太師入朝多年,兢兢業業,日夜操勞,殫精竭慮。如今年邁,最近也多病痛纏身,再如此竭盡心神,只怕難以長久,若是有個萬一,必然是朝廷損失。不若讓太師回家將養些時日,待得太師身體康健之時,再招入朝為陛下分憂,此乃兩全。御史中丞王黼,向來恪盡職守,可堪大任,請陛下定奪。”
童貫此言,絲毫不提剛才蔡京的幾十條罪狀。還把蔡京夸了一通,又推了王黼上位。分寸拿捏得極為到位。既合了蔡京心意,又合了王黼心意,也許還合了皇帝趙佶的固有認知。
此時王黼聽言,連忙上前拜道:“陛下明鑒,微臣身為御史中丞,哪里有資格堪當重任,朝中老臣頗多,能力出眾者不知幾何,哪里輪得到微臣逾越。”
王黼之言,已然就把話題從蔡京有沒有罪轉移到何人可以堪當重任了。卻是又表露出自己的謙虛。
趙佶聽言,眉頭慢慢皺了起來,頭前心如明鏡,知道今日之事是怎么回事。這個時候卻是又有些糊涂了,話題突然就變成王黼有沒有資格拜相的問題了。
“蔡卿既然身體有礙,且先回家將養,至于其余事情,容后再議。”趙佶出言便把這個話題至于此處。至于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趙佶也要理一理頭緒,至于王黼上不上位,趙佶自然也要權衡一下。
“叩謝陛下天恩。”蔡京再拜得一下,拜下去的身軀,起身都有些困難了。
“蔡卿快快請起。”趙佶見得蔡京模樣,連忙出言平身。隨即又道:“今日可還有奏?無事便退朝。”
稍等片刻,見無人說話,趙佶起身就走。
梁師成瞇著眼睛與王黼交流一個眼神,隨即喊道:“退朝!”
王黼又回頭與許多人交換一番眼神,內心還在忐忑不止。
卻是這連升八級之事,大概也板上釘釘,蔡京致仕。趙佶心目之中,唯有王黼一人!
蔡京爬起身來,低頭便往外而出,也不與人交流眼神,更不與人攀談。唯有童貫快步上前伴隨左右,兩人輕聲細語說了幾句,隨后童貫便止住了跟隨的腳步,只等王黼出來上前道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