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亮節很生氣,氣得想打人,他沒想到,自己剛施展手段拉攏趙獵的手下將領,轉眼間趙獵就把自己兒子暴打一頓。
真的是暴打!
看看眼前跪著哭訴的人,還像自己那英武的兒子么:眼睛腫成一線、鼻梁歪了三分,兩頰青中透紫,嘴巴開合間隱見幾個黑洞,整張臉比原來腫大了一圈。哭訴時舌頭含混不清,時不時還下意識晃一下腦袋,仿佛還沒有眩暈中恢復過來…還好身上沒受什么傷。
這是行宮的配殿,殿里只有四個人:楊太后、楊亮節、楊行勇、楊啟智。
嗯,都是一家人。所以楊太后也撤去了珠簾,以本來面目相見。由于事關顏面,所以這殿中除了關系親密的四人,所有內侍宮女統統退下,未宣召不得入。這樣一來,整個配殿就成了楊氏府邸一般,這就等于是楊家人關起門來商量事情了。
光從楊行勇外表看,確實蠻慘的,但看他舉止的利索勁,顯然沒受到什么傷害,趙獵打人還是有分寸的。事實上楊行勇就吃了一拳加兩三腳而已,就是張君寶打的第一拳加上后面沖進來的丁小幺、韓鐵虎等少年狠踢了幾腳。只一拳,楊行勇差點沒把舌頭咬下來,而且那一拳之威使他還沒掉下地就昏迷過去,所以才免了后面的一頓毒打。而他臉上的各種傷一是受到拳勁振蕩的繼發癥,二是臉朝地摔倒時磕碰所致。
楊行勇只是皮肉之傷,倒是跟他闖營的那十幾個禁軍心腹被揍得挺慘。因為他們不但還手,還拔了刀。能被楊行勇瞧得上眼的自然有兩把刷子,只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人手百倍于你,任那十向個禁軍心腹再能打,最后結果也是死狗一般,然后捆起往大車一扔,全押回崖城。
一同進城的,除了押送的武功隊,還有趙獵與馬南淳。
這二位,一個是謝罪,一個是遞謝罪表。
這會楊亮節手里正拿著謝罪表,他之所以氣得想打人,一半是因為兒子被揍成那慘樣,一半是因為這謝罪表。
奏表出于馬南淳之手,他是樞密院都承旨,本身就是干這活的。而趙獵打人可以,讓他寫這種駢四驪六的官樣文章,那是打死都寫不出來。
馬南淳筆下雖有生花之能,但此事卻不宜弄花團錦簇的文章。他們的目的,是不讓楊行勇告黑狀,顛倒黑白,只要把事情原委說清楚,目的就達到了。
楊行勇此次闖營討要連珠火槍之舉,雖然失之孟浪,但也算不上大過。這也是先前趙獵心頭惱怒,卻也只能克制的原因。但楊行勇壞就壞在他被趙獵的強硬態度刺激得失去理智,加上以為楊家拿到了一個大籌碼,趙獵這位宗室的唯一性被打破,失去了問鼎資格,隱忍不住要說出來打擊趙獵。
這世上有些事是想得說不得,有些事是說得想不得,楊行勇就犯了這大忌諱。
當楊行勇話一沖口而出,趙獵立馬意識到,這是個送上門來的揍人藉口啊,此時不揍,更待何時?
于是,楊行勇就成了眼前這般模樣。
“身登大寶?!你這個孽畜,怎敢當眾說出這種話!”楊亮節把謝罪表一把糅在手里成團,狠狠擲在這個蠢小子臉上,氣得不行。
楊行勇早被揍清醒了,此時也只有垂頭喪氣,恨不得搧自己幾耳光,當時怎么就那樣犯渾,說出如此大忌諱的話呢?
侍立一旁的楊啟智也無奈嘆息,他這兄弟職位雖不高,但掌握禁軍,是一等一的要害職務,可謂職低權重,又是太后內侄,就算是那一向霸道強橫的張世杰,也不敢輕易下此狠手。
但是,壞就壞在這兄弟把臉湊到別人的拳頭去了——沒錯,就是欠揍!
你說話的對象要是馬南淳或者江風烈,或許還沒什么,頂多是一頓怒目加喝斥而已,但當著正主的面說,人家能饒你?只不過,這趙獵下手也真狠啊,他是真敢打…
楊啟智搖搖頭,看來趙獵也知道那趙旦之事,明白自己沒了指望,也順著脾氣發泄一通。這氣量,不過如此。
丹墀之上的楊太后終于說話了:“大兄,勇兒失言,也是急怒攻心所致,他都這般模樣了,你就不要太苛責了。這孟備也真是,無非就是討要八支槍么,勇兒雖操切了些,不給就不給吧,何必下此重手?唉…”
楊亮節深呼吸幾下,慢慢壓制怒意,也不看楊行勇,只看向楊太后,突然轉移話題:“那趙旦之事,太后以為如何?”
身為上位者,楊太后可以禮下于人,稱楊亮節為兄,但楊亮節可不敢直呼其妹,仍以太后稱之。同樣,就算是哀號告狀的楊行勇,也不敢稱姑母,只以太后稱之。就算是一家人,國事可以當家事商量,但稱呼這個卻不能亂來,這就是禮,禮不可廢。
楊太后心里哪還不知兄長之意,心里一痛:“大兄,昺兒可是你的外甥啊…”
楊亮節臉上露出悲痛之色:“太后,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不可百日無君。自厓山之后,迄今已度一個春秋,朝野物議紛紛,若不盡快立新君,只怕不利于接下來發詔號召天下豪杰義士勤王啊。”
說起來楊亮節也著實心痛,少帝趙昺畢竟是他親外甥,打斷骨頭連著筋那種,比一個毫無親緣關系的趙旦不知強多少。但他明顯比楊太后更現實,也更理智。知道太后垂簾聽政一時可以,但不宜太久,尤其是還有像嗣秀王這樣的宗室存在的情況下。
行朝這一年來,不是四處漂泊就是爭戰,幾乎一日不得安寧,而且又沒有宗室可選——趙獵固然是宗室中的優績股,但表現得太搶眼了,以至有心人擔心控制不住,對此保持緘默。
而現在行朝至少有半年時間喘息,并且更有了替代者,一個非常好控制的宗室,必須盡快拋去幻想(少帝復生?),立為儲君,以絕某些人的妄念。
一提這個事,楊太后就想起沉海的兒子,以袖掩面而泣。
這場面楊亮節氏父子這一年來已司空見慣,楊氏兄弟很嫻熟上前安慰,楊亮節則穩坐耐心等待。
大約一炷香后,楊太后止住悲聲,輕嘆道:“那旦兒身體如何?”
楊亮節道:“經多位醫侍調理,已有好轉,童子身體正處生發之際,想必今后會越來越好。”
楊太后沉吟道:“大兄好生教導他,考察數月,觀其心性,若無大礙…”
她沒有說下去,但楊氏父子都能明白未盡之言。
楊亮節站起,躬身為禮:“既如此,臣告退。”
這時楊行勇急得用大舌頭吼吼:“喏…喏趙翁衛呢(那,那趙孟備呢)?”
楊太后沉默,楊亮節直出殿門,誰都沒理會他。只有楊啟智拉著一步三回頭的二弟,急急隨父出殿而去。
半刻時后,汪公公來到前殿,對正候著的趙獵道:“皇太后喻,捧日、天武軍四廂都指揮使楊行勇言出無狀,咎由自取,降階一等,為都虞侯,罰俸一年。信安公舉措失當,同儕失和,罰俸半年,以為百官戒。好了,信安公、馬承旨,你們都下去吧。”
趙獵與馬南淳互望一眼,暗松口氣,罰俸這種處置,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畢竟這年頭沒幾個官員是真正靠俸祿過日子的。果然,楊行勇這頓打,真是打了也白打,啞巴吃黃蓮,只能咽下。
“汪公公,可否…”
“皇太后今日心緒不寧,信安公還是改日再進見的好。”汪公公似乎知道趙獵要說什么,出言點醒。
趙獵、馬南淳望著行宮行禮:“既如此,望皇太后慈體早安,我等告退。”
望著趙獵、馬南淳離去的身影,汪公公輕嘆一聲:“這位也太能折騰了,可惜了…”搖搖頭,轉身而去。
三人身影消失時,云臺上出現楊氏父子三人身影。
楊行勇死死盯住趙獵遠去背影,牙齒咬得咯咯響。
楊啟智面色如常,看了一眼父親,低聲道:“阿翁,此人畢竟是嗣秀王之后,又有強兵利器在手,若在朝中,只怕某些朝臣對立儲有抵觸及阻礙啊。”
楊亮節眼神陰冷,面色淡然:“無妨,為父早已料到這一節。哼哼,當初怎么板倒嗣秀王,今日就怎么板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