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不因怒而興兵。馬撫機為將多年,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人不是機器,總有七情六欲。在趙獵一激再激之下,馬撫機終于動了真怒,不做任何試探,一開始就投入全部兵力。這其實也眼他過度自信有關——挾六七倍兵力,又多是隨他征戰多年的老卒,打一支不足百人的留守部隊,又是新募之軍,何需小心翼翼?一鼓作氣,以雷霆之勢擊潰敵軍,生俘其將,一雪心頭之恨,豈不痛快?
既然已經怒了,那就不要克制,順勢爆發,一鼓而下。除了留下百余精兵做為預備隊之外,馬撫機把五百多新附軍全部堆上去,拚著被對方射殺幾十上百人,只要沖上船,就贏定了。
從馬撫機所在的高坡看去,沖在最前頭是幾十個扛著長梯的輔兵,后面跟著幾排持長槍藤牌的槍牌手,其后是人數最多、散亂如麻的主力長槍兵,最后是兩排約五六十個弓弩手。弓弩手不會參與登船,而是在陣后發射以支援近戰兵。
馬撫機麾下戰兵序列里,原有弓弩手三百多人,占總兵力二分之一。當年在連珠寨下,擊破三巴大王陳明甫之戰,馬撫機、云從龍就曾以上千弓弩兵“箭矢俱發”,擊潰三巴海盜,成就其威名。只是數月前一場颶風,沉掉了馬撫機近半軍資,再加上氣候原因,僅余的百余具弓弩都不堪用,最后只勉強湊出五六十具弓弩,威力大打折扣。
扛長梯的輔兵最先踏進灘涂,因為跑得急,加上梯重壓身,泥水打滑,好幾組都連人帶梯摔成泥人。后面跟著的軍兵都下意識放慢腳步,槍牌手也把圓牌舉起。但長槍兵們卻咬緊牙關,不顧打滑,加快腳步,哪怕摔一身泥。
因為,他們已經進入弓弩射程。任何一次沖鋒,這都是死亡的開始。
當新附軍士卒們沖上灘涂時,施揚扭頭看向趙獵,趙獵用力搓搓被海風吹木的臉,呼出一口濁氣:“不用測距了,放近了打。”
原本以為馬撫機會謹慎出戰,先試探攻擊,這才需要測距遠擊。沒想到他居然全軍壓上,一把定輸贏。如此正中趙獵下懷,把敵人全部放近了,一家伙全干翻。
施揚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傳令。
“等等。”趙獵喚住他,望著正放慢腳步,整隊緩進的新附軍弓弩手,臉色凝重,“組織幾個槍法好的軍士,一旦開戰,專打那兩排弓弩手。”
施揚剛接令,身后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讓我去。”
趙獵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點頭道:“去吧。”
很快,戴著防風眼鏡,腰挎左輪,背負火槍、鋼盾的丁小伊帶領三個槍法好的軍士,一起攀上了望斗,豎起鋼盾,架好火槍。四具準星瞄準八十步外整隊的弓弩手,各自選取目標,等待目標進入射程。
當最前方輔兵沖過八十步時,老萬兩臂肌肉繃緊,弓搭弦上,忍住手臂疼痛,慢慢拉開小半,同時看向所在小隊的押隊。而押隊則盯著重樓臺上的旗令手,然而測距的旗號并未揚起。
看著幾百人嗚嗷沖來,老萬眼皮子直跳,手心全是汗。他聽到附近軍士粗濁的呼吸,看到他們不安地抖動,不時把手往衣物上擦。以他老卒的眼光看,這些軍士明顯是新兵,怕沒打過幾仗,甚至有可能是第一次上戰場,就面臨六七倍之強敵。如果不是因為昨日那種武器的威力給老萬留下的震撼太強烈,此刻他多半又要盤算著投降了。
輔兵已沖過六十步,這通常是步弓平射距離,測距旗號依然沒揚起。
五十步,敵軍的呼喝漫罵聲已非常清晰,前敵指揮官、正將施揚的聲音終于響起:“最后一次檢查槍彈火石。”
在押隊、擁隊的喝令下,士兵們分別檢查藥壺、鉛子袋及裝彈情況。到底是新兵臨陣,狀況不少,有些彈藥沒壓實,有些火石磨損嚴重,擦不出火,手忙腳亂更換中。
四十步…
施揚大嗓門又響起:“預備、瞄準。各人只取眼前及左右三人為目標,不可隨意漫射。”這是為了防止重復射擊同一目標,浪費彈藥及裝填時間。
三十步…
敵人的面目已經十分清楚,數百人腳步噗噗,響聲震天,泥水四濺,那種威逼而來的壓力令人喘不過氣。
各隊官不得不提高聲量大叫道:“穩住,穩住,手指不得放在板機上,無令不得放槍。違令者斬!違令者斬!”
令老萬感到奇怪的是,所有指令似乎都是針對埋伏在女墻戰格后面的軍士下達,艙室里那些一擊就滅了他的小隊并俘虜他的少年戰士,則全程無聲,也沒聽見檢查武器發出聲響。
二十步…
敵軍最后面的弓弩手已進至六十步,再次停下整隊,檢查弓弦,抽箭插地,做好射擊準備。
指揮弓弩手的弓弩百戶用力擦著滿頭汗,回首看向山坡,等候指令。
山坡上,馬撫機眉頭越皺越緊,他有些看不懂了。
一般宋軍作戰,若是守城,居高臨下,八十步就開始使用弓箭拋射,六十步即以弩矢平射。若是兩軍列陣進擊,雙方先頭部隊接觸至六十步即開始拋射,四十步則弓弩俱發。
可是眼前這支宋軍著實邪乎,他的軍隊都進至二、三十步了,對方還是什么動靜都沒有。從他所處的山坡看去,宋軍士兵俱伏于女墻后,手持棍棒作瞄準狀,幾乎看不到一個弓弩手。嗯,貌似船尾有一人持弓——也僅有一人而已。
馬撫機深受氣候毀弓弩之苦,他相信宋軍也一樣,只是再怎樣也不至于全軍只有一張弓吧。
“大人,是否發矢?”眼見前軍越來越近,弓弩百戶脖子越伸越長,身旁的心腹將領再也忍不住,低聲請示。
看不懂啊!馬撫機下意識搖搖頭,旋即發覺不對,神色一肅,抬手向前一點:“發矢。”
看到山坡上代表發矢的綠色三角旗搖動,同時鼓擊三響,弓弩百戶松了口氣,轉身大聲下令:“弓手準備…”
弓弩百戶晃了晃,低頭看著胸口慢慢浸開的血暈,滿臉不可思議狀。
“是誰?用什么打我?”
這兩個念頭剛動,弓弩百戶就聽到一陣生平前所未聞的雷鳴巨響。
馬撫機一直騎在馬上,這會正撫須凝神沉思,雷鳴驟然響起,胯下戰馬受驚跳起。馬撫機被甩下馬鞍,一足被馬鐙卡住,戰馬跳得幾下,腳掌生生被扭成骨裂。
馬撫機被慌亂的侍衛扶起,顧不得腳掌鉆心疼痛,以金雞獨立姿勢看向灘涂——然后,他整個人就成了鴨子聽雷。
戰船女墻戰格射孔、矛穴、箭眼,同一時刻噴出上百道火舌,大團白煙噴涌,綿密轟響驚天動地,海浪擊礁聲都被掩蓋。
扛梯沖鋒的輔兵,最近的距離戰船不到十步,一瞬間就全部被打倒。
緊跟其后的數十個槍牌手,已經把槍繩斜挎肩背,做好攀登準備。雷鳴聲一起,他們手里的藤牌像紙糊一樣炸開,一同炸開的,還有他們的胸膛、肚腹、四肢,以及腦袋。
更后面毫無遮擋的長槍手,被鉛砂一掃一大片,許多人臉上、胸腹、四肢,炸開一朵朵血花。最慘一個胸口被打成蜂窩,身體向后拋飛,尚未落地便氣絕。
更遠處的弓弩手也沒能逃過被射殺的命運。他們不時被從了望斗射來的彈丸打死打傷。由始至終,射出的箭矢寥寥無幾,戰果為零。
從馬撫機所在的山坡看去,他的幾百軍兵就像被一堵白霧彌漫的氣墻擋住,寸步難進,一個接一個,一排連一排倒下。
黑色的灘涂變成紅色,尸體填滿了淤泥。更多的,是像泥蟲一樣蠕動的傷者,那凄厲的慘叫,幾乎蓋過雷鳴般的槍聲。
這一切發生得那樣快,快到新附軍兵們連剎住腳步轉身逃命都來不及。
雷鳴過后,尸橫遍野,氣溫極熱,馬撫機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