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人很愛笑,經常笑的人心中基本上沒有多少恐懼,哪怕有恐懼也一定在可控制范圍之內。
蘇稚就是通過一個人的笑容來分辨他的生活是否幸福的。
通過笑容來衡量一個人的幸福度,在某些時候非常的準,只是在某些時候,就不那么準確了。
她見過一個人飲了一杯酒,然后就笑著割斷自己喉嚨,即便血噴得老高,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是和煦的。
她從來沒有在這么一大片人的臉上,看到過這么燦爛的笑容,不論是攆著雞亂跑的孩子,還是扛著農具從農田里歸來的少年,哪怕是那些背著沉重竹筐的婦人,她們也是又說有笑的。
兩個傻子臉上的笑容尤其燦爛,盡管被小蟲連踢帶罵的往外驅趕,他們臉上的笑容依舊沒有變化,反而會把一大束剛剛結苞的荷花放在門口。
小蟲跟兩個傻子糾纏不清,紅袖卻趁機拿走了荷苞,一本正經的往一個大肚瓶子里插。
那個可惡的家伙,懶懶的躺在一把奇怪的軟榻上,一只的腳踩在一頭斑斕猛虎的肚皮上不斷地踩踏。
老虎好像很享受,腦袋靠在一張爛毯子上,斑斕的毛皮如同水波紋一般蕩漾。
兩個美艷的婦人,一臉媚笑的跪坐在另外一張席子上,小心地照顧著紅泥小火爐上的一柄鐵壺,動作優美的如同舞蹈。
他身邊的桌案上擺滿了食物,蘇稚雖然并非出自大富大貴之家,對那些堆積如山的糕餅,卻聞所未聞。
尤其是堆積在糕餅堆最高處的那顆桃子模樣的糕餅,僅僅看顏色跟形狀,就似乎非常的好吃。
初夏并非是杏子成熟的季節,他的手跟前,卻擺著一盤子黃澄澄的甜杏。
這該是樹梢上最早成熟的那一批杏子。
蘇稚看的清楚,這盤子甜杏是那些背著農具回來的少年人們貢獻的,每人一兩顆,洗的干干凈凈,最終擺成了那一道令人垂涎的果盤。
這不是最讓蘇稚驚訝的地方,最讓她感到驚訝的是小蟲,這個長相普通的厲害丫鬟,攆走了兩個傻子之后,就來到云瑯身邊,極其自然的從果盤里取出一枚杏子,然后靠坐在云瑯的軟榻上大嚼,杏子很軟,汁水飛濺,一些甜糯的汁水順著小蟲的嘴角往下流,看的蘇稚滿嘴都是口水。
正在插花的紅袖聽見了蘇稚吸溜口水的聲音,沖著她甜甜的一笑,也去了云瑯身邊,用手帕兜了五六枚杏子,邀請蘇稚一起吃。
“你拿來主人家的杏子,他不惱怒嗎?”蘇稚一連吃了兩枚甜杏,解饞之后才問紅袖。
紅袖從小嘴里吐出一枚干干凈凈的杏核道:“生氣?小郎從不會因為誰多吃了一口東西生氣。”
蘇稚又拿了一枚杏子塞嘴里,咕噥兩下嘴巴,那枚杏子里多汁的果肉,就被她吸的干干凈凈。
學著紅袖的樣子從嘴里吐出杏核又道:“他會為什么事情生氣啊?”
“會因為我想娘親總是哭生氣,會因為小蟲學不會寫字生氣,會因為劉婆又克扣了誰家的工錢生氣,也會因為梁翁欺負了那幾個可憐的商賈生氣。”
蘇稚攏攏頭上的發髻,瞪大了眼睛道:“你把你家小郎說成圣人了。”
紅袖有些不滿的瞅了蘇稚一眼道:“沒有小郎,家里的這些婦人跟孩子都會在兩年前被餓死,沒有小郎,家里的這些婦人如何會昂著腦袋回娘家,沒有小郎,我可能早就被人家欺負死了。
所以,在這個家里,小郎就是天,你既然也住在我們家,就一定不要忘了這句話。
這世上,沒有比小郎更好的人了。”
蘇稚見紅袖生氣了,連忙賠禮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家小郎這樣的人,難免多嘴了一些,妹妹莫要生氣。”
紅袖笑了一下,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卻也不愿意再理會蘇稚,繼續專心的插自己還沒有插好的花。
頭頂的太陽不斷地往中天移動,地上的陰影也就不斷地縮小,為了不被太陽曝曬,蘇稚也只好不斷地隨著陰影移動。
當太陽走到當空的時候,她就來到了云瑯的身邊,只有云瑯躺著的地方,才一直都有陰涼。
或許是靠的太近,老虎抬起頭不滿的嗷嗚了一聲,嚇了蘇稚一跳,不過,她看見云瑯的手在老虎腦袋上拍一下,老虎就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哈欠,繼續躺在云瑯腳下睡覺。
就在蘇稚將將把手放在那顆桃子狀的點心上,院子里的一口銅鐘,被一個健碩的婦人敲的咣咣響。
蘇稚的手一抖,那個桃子狀的點心就從手上滑落了。
云瑯的手一伸,就從半空接住了那個點心,隨手塞給蘇稚,無奈的道:“想吃就正大光明的過來拿,至于一點點的挪到我跟前再出手嗎?
有人敲鐘了,中午飯該好了,這時候吃點心,一會你還怎么吃飯。”
蘇稚原本漲得通紅的臉蛋,被云瑯奚落之后,反倒變得正常了,狠狠地咬了一口點心道:“我是被太陽逼過來的,不是偷偷摸摸過來的,更不是打你點心的主意才過來的。”
云瑯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俯身拍拍老虎的腦袋道:“別睡了,該吃飯了。”
蘇稚看著云瑯跟老虎晃晃悠悠的走了,瞅瞅桌案上的點心高聲道:“我能吃你的點心嗎?”
云瑯隨意地擺擺手道:“隨便吃,只是一會看到午飯不要后悔。”
蘇稚嘀咕一聲道:“糜子飯那有點心好吃。”
很快,蘇稚就后悔了。
她打著飽嗝瞅著笸籮里堆積如山的黃澄澄的面條,盤子里碧綠的菜碼,油汪汪的肉臊子深恨自己為何要吃那么多的點心。
這樣的飯食,僅僅是看看就知道味道一定非常好。
“我不吃雞蛋…有臭味。”
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子剛剛嚎出聲,后腦勺就被他母親揍了一巴掌,立刻就把哭聲給打沒了。
母親一邊惡狠狠的剝著雞蛋皮,一邊怒罵道:“以前吃雞屎都沒有,現在有雞蛋可以吃,竟然還嫌棄,這就是不記得挨餓是個什么滋味。”
蘇稚的臉皮不由自主的開始抽搐,雞蛋是個什么東西?即便是富貴人家也把雞蛋當金貴食物。
小孩子是最貪吃的,居然嫌棄雞蛋有味道不肯吃。
吃雞蛋最多的自然是老虎,它吃雞蛋是連殼一起吃的,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在吃,而是在吞。
小蟲用很短的時間就把半盆子雞蛋丟進了老虎嘴里,然后給老虎的飯盆里放了一大塊血淋淋的豬肉,就忙著去面條山那里去給自己拌涼面去了。
“少點面條,多放青菜,前些天在臥虎地盡吃面條了,一口菜都沒吃著。”
云瑯端著一個碗在喝一種裹著蛋花的青菜湯,湯喝完了,紅袖也把一盤子面條端過來了,黃亮的面條配上碧綠的青菜,再舀上一勺子肉臊子跟醬醋水,不用品嘗,只要看看顏色,聞聞蒜香,酸香,就知道這一盤子面條應該非常的好吃。
蘇稚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
她總覺得云氏莊園是另外一個世界,現在,她徹底相信,這里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這里沒有饑餓,沒有痛苦,沒有傷害,有的只是富足跟安康。
主人家跟仆婦一起從面條山上取面條吃,一起從一個湯鍋里舀蛋花菜湯喝。
璇璣城里雖然在吃飯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然而,論到富足,幸福,璇璣城根本就無法與云氏相提并論。
公孫詭自殺前有書信回到璇璣城,言天下大亂就在十余年后,沒想到自己出來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