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論上推翻國際大協作理論,這是馮嘯辰給羅翔飛出的主意。
國際大協作理論,在80年代中后期很流行,一段時間里在媒體上幾乎有刷屏的感覺,讓人覺得國際大協作就是普適真理了,哪個國家不照著這個理論去做,就是自絕于世界潮流。
羅翔飛對于這個理論,只是本能地不信任。以他多年從事經濟管理的經驗,覺得這樣的觀點是不靠譜的。但搞國際大協作理論的高磊是社科院的研究員,理論功底深厚,寫出來的文章旁證博引,尤其是大量使用當前最熱門的“亞洲四小龍”的數據來作為佐證,看上去頗為嚴謹的樣子,以羅翔飛在經濟學上的造詣,要批駁這個理論還真是有些吃力。
按照國際大協作理論,整個世界是一個大的產業鏈條,發達國家負責搞裝備工業,發展中國家搞點勞動密集型產業就可以了。亞洲四小龍都是靠著“大進大出”的出口加工工業發家的,人家不搞什么大化肥、大乙烯,可日子過得比中國好,全世界都認為它們是經濟奇跡,羅翔飛又有什么理由去懷疑呢?
如果按著這個理論去做,那么重裝辦就的確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搞什么重大裝備,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可羅翔飛堅持著一個信念,那就是中國必須有自己的裝備工業,否則就會受制于人。不過,這個信念在時下也是顯得比較陳腐的,中美都建交了,正處于蜜月期,你怕什么“受制于人”呢?
馮嘯辰是有后世經歷的人,羅翔飛憑著直覺形成的觀念,馮嘯辰是有事實作為佐證的。但問題在于,他沒法拿出美歐制裁中國、蘇聯解體、亞洲經濟危機這樣一些事件來證明國際大協作理論的錯誤,要防止這個理論禍害中國的裝備工業建設,他必須找出理論上的支撐,這一點,憑著他的經濟學功底,是難以辦到的。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學術思想的傳播問題。國際大協作理論已經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在媒體上占據著話語權,馮嘯辰的觀點再正確,得不到傳播也是枉然。這個世界有多少人是相信菠菜補鐵的,你說一百遍菠菜不補鐵也沒用。
帶著這樣的想法,馮嘯辰說服吳仕燦在規劃處立了一個新的項目,就是所謂裝備工業發展戰略研究問題,這個項目的初期經費是2萬元,用于資助相關的學術研究,也包括參加學術研討會的費用。照著吳仕燦的想法,課題研究應當尊重科學,不可預設前提,不管研究出來的結果是什么,都是可以得到資助的。但馮嘯辰直接否定了這個觀點,他提出,所有接受資助的學者,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國際大協作理論是錯誤的。如果你不支持這個結論,那么對不起,本基金不會給你支持。
“小馮,這不是弄虛作假嗎?”吳仕燦對于馮嘯辰的主張感到十分驚愕,結論都已經有了,還搞個啥研究,這不就是忽悠嗎?
“老吳,你以為國外那么多基金會支持的項目,都是客觀的?”馮嘯辰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吳仕燦道。
馮嘯辰道:“客觀就見鬼了。光美國就有數以百計的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方面的研究基金,這些基金都是面向發展中國家提供學術支持的。但是,并非所有的學者都能夠獲得資助,只有觀點符合美國利益的那些學者,才能夠得到資助。
比如說,你的觀點是貿易自由化,拒絕貿易保護,那么美國人就會給你大筆的資助。但如果你的觀點是發展中國家應當保護自己的幼稚產業,避免被發達國家蠶食,那么對不起,你自己研究去吧,美國人是不會給你一分錢的。”
“可是,貿易自由和貿易保護,總有一個正確的結論吧?如果本身結論是錯誤的,就算得到資助,又有什么用呢?”吳仕燦爭辯道。
馮嘯辰笑道:“老吳啊,你這就是一個科學家的思維了。把鐵放進硫酸里,會發生什么反應,這是有正確結論的。但貿易自由和貿易保護誰對誰錯,怎么可能會有正確結論呢?比如說,我們援助埃塞俄比亞建一座工廠,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是好事,這是國際主義精神的表現。”
“可我認為這是壞事。”
“為什么呢?”
“第一,工業造成了污染,破壞了當地的環境;第二,工業使當地人民的生活受到了影響,當地的牧民變成了工人,不再能夠享受田園牧歌般的生活了;第三…”
“打住打住!”吳仕燦惱道,“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牧民變成工人,他們的收入起碼能增加三倍,怎么會是壞事呢?”
“但他們失去了快樂啊。”馮嘯辰道。
“收入高了…怎么會不快樂呢?”吳仕燦徹底懵了。
馮嘯辰嘆了口氣,沒有經歷過互聯網洗腦的老一代人,還真無法理解這種梗。后世的互聯網上,多少人覺得能喝上香甜可口的恒河水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批判點工業化的毛病只能算是被洗腦洗得不徹底的那幫了。
不過,被馮嘯辰這樣教育了一番,吳仕燦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文科的研究和理工科的研究是不同的,后者講究的是理論上的嚴謹,前者主要在乎誰的嗓門大。時下高磊的國際大協作理論風頭正勁,而且直接威脅到了重裝辦的生存。吳仕燦作為鐵桿的工業黨,對于這種理論也是非常不感冒的。馮嘯辰要找人去批駁這種理論,哪怕是手段上略顯卑鄙,吳仕燦也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沒看見了。
就這樣,馮嘯辰帶著任務回到了社科院,準備招兵買馬,組織一幫人去批駁國際大協作理論。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要培養一批“五毛黨”,專門負責引導輿論。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他首先找到了本班的這幾位同學,如果他們愿意參與,他是很樂意給大家創造一點賺錢機會的。寫幾篇文章就能夠月入200元,這比去幫計委資料室整理圖書不是強得多嗎?
“我倒是愿意參與這個課題。”丁士寬沉吟著說道,“我不是看中了的勞務費,而是我自己對于國際大協作理論就有一些懷疑。我認為,大國與小國在發展戰略上應當是有所區別的,亞洲四小龍都是小的經濟體,在他們那里成功的經驗,不一定適合于中國這樣一個10億人口的大國。我一直都想在理論上推敲一下國際大協作理論的缺陷,只是缺乏一個機會,現在既然…”
說到這里,他自嘲地一笑,說道:“小馮愿意花錢來資助這個研究,我能夠把研究和賺錢結合在一起,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也參加。”謝克力舉了一下手,說道:“關于國際大協作理論,我看了一些文章,覺得還是有點道理的。不過,小丁的觀點,我也認同,或許這個理論里面的確有一些不適合中國國情的地方,需要去認真研究一下。再說,老幺給出的條件,實在讓人沒法拒絕啊,一個月200塊錢的勞務費,嘖嘖嘖,這簡直抵得上一個外資企業的高級管理人員了。”
“小謝,你就這樣為五斗米折腰了?”祁瑞倉沒好氣地問道。
謝克力滿臉尷尬,道:“唉,老祁,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對象天天催著我結婚,可我手里哪有錢來結婚?說句不怕你們笑話的話,只要有人愿意給我錢,讓我說啥觀點都沒事,這個國際大協作理論,難道就真的沒一點缺陷?”
“老祁,你是什么想法?”馮嘯辰把頭轉向祁瑞倉,問道。
其實,對于班上這三位同學的學術觀點,馮嘯辰是早就清楚的。丁士寬思想比較正統,雖然學習了許多西方經濟理論,但他卻一直認為中國的現行制度是有其優越性的,拒絕經濟全盤自由化的觀點。可以這樣說,丁士寬原本就是反對國際大協作理論的,給他一個機會,他肯定愿意加盟進來。
謝克力是個很滑頭的人,他沒有自己的價值觀,基本上是跟著風頭轉。時下經濟自由化的觀念比較流行,所以他平常經常掛在嘴上說的,也都是一些經濟自由化的觀點。照理說,他應當是會拒絕馮嘯辰的邀請的,因為國際大協作的理論基礎就是經濟自由主義。馮嘯辰覺得,謝克力有可能會愿意與自己合作,原因自然是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但馮嘯辰仍然沒料到,謝克力會把話說得如此直白。僅憑這一點,謝克力的人品就不算是壞到極致了,要知道,后世那些拿錢替人說話的叫獸們在耍學術流氓的時候,多少還是會掩飾一下的。
至于祁瑞倉,馮嘯辰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會接受這項任務,因為祁瑞倉是一個很堅定的經濟自由主義者,而且他對于學術是有敬畏之心的。如果說經濟自由主義者是壞人的話,祁瑞倉至少是一個正直的壞人。
正直的壞人,也是值得尊重的。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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