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東南一隅的小小村落,自古民風淳樸,與世無爭。
村民們相親相愛、尊老愛幼、鄰里和睦。說封建迷信也好,說風土人情也罷,這里的人崇尚佛門道場,尊奉吃齋的三清祖師和吃葷的觀世音菩薩(其實觀世音是佛教的,但農村往往不會分得這么清楚)。村子里最好最漂亮的建筑便是坐落在河邊的觀音廟,足見其地位和榮耀。
觀音廟位于行政村中心的平坦地帶,四個自然村的交匯處,廟里香火很旺,特別是每逢初一十五,來這里的香客便絡繹不絕。整個行政村總人口大概在60008000人,大家可能要疑惑了,這么點人還包括老人小孩,怎么叫絡繹不絕?沒錯,這里有個古老的傳統,那就是無論男女老幼,家家戶戶都要攜家帶口過來朝拜觀世音,這就如同西藏地區朝圣的習俗一般,是雷打不動的鐵律。
觀音廟雖然金碧輝煌,但地處山區,因此占地面積不算大,加上院子和水泥外坪僅有800900平米,人多的時候自然顯得有些擁擠和熙熙攘攘。不過觀音廟前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溪),名叫落水河,河面上有座古老的石橋,名叫落水橋,可謂依山傍水、風景秀美,那些一時無法進廟的村民便喜歡三三兩兩在石橋上抽煙閑聊、聯絡感情,也是其樂融融。
因此行政村理所當然地名叫落水村,四個自然村則分別叫泰村、源村、巖村和李村,泰村和源村稍微大些,人口大概有20003000人,巖村和李村則相對較小,僅有不到1000人。泰村人本分,源村人彪悍,巖村人精明,李村人勤勞務實,基本就是這樣的情況。
觀音廟的廟祝姓李,名叫起文,原是李村的村民,今年已經六十多歲,妻子早亡,只有一個養子常年在外,自從當了廟祝,就很少再回李村居住;他帶了個徒弟名叫羅明,三十歲不到也是光棍一條,綽號小和尚,按理說,他應該是個實習道士,但大家瞅著他年紀不大卻禿頂早謝,也便隨口調侃他,更因為這個家伙平日好酒,身材又魁梧,不修邊幅常常留著半茬絡腮胡子,頗似電視里的花和尚魯智深,于是這個外號叫著叫著便習慣了。
李廟祝守了這個肥差也有二三十年,眼看著要安度晚年,所以羅明就成了未來廟祝的唯一人選。即便“業務”不是特別精通,但地位卻慢慢在上升,大多數祈福許愿的事,也自然交給年輕力壯的羅明來進行,說起來復雜,其實也就是念念經文,敲敲鑼、打打鼓,最多費點勁吹吹錫角,純屬力氣活,技術含量不高。
李廟祝自然樂得輕松,他現在主要的工作就是謄寫經文描畫符咒、主持重大祭祀活動,體力活重活都由小和尚包辦,他平日里呢只是添添香油,換換新燭,很是清閑。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此時的落水村已經臨近春節。
今天一大早起來,李廟祝卻有些心緒不寧,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么事,反正心里七上八下。不太守規矩的小和尚昨晚出去喝酒又是徹夜未歸,李廟祝拿不準到底有什么不對,所以還是按照慣例,先給供桌上清清香灰,把已經燃盡的香燭取下來,放入門口葫蘆狀的寶塔內焚燒干凈,然后站在水泥坪邊上撣撣塵土,打算休息會、練練字。
幾十年如一日,寫字這門手藝就成了三鄉五里的絕活,也成了李廟祝的壓箱底本領,字寫得一流,自然沒人敢輕易覬覦他這廟祝的位置。
噢,他忽然想起來是哪里不對勁了——
觀音佛像上的插花披紅好像有些凌亂,這可不行,對菩薩大不敬啊。
于是李廟祝誠惶誠恐地從側殿搬了一把小矮凳,斜倚著碩大的供桌,他身材矮小,踩在矮凳上依舊有些夠不著,只好踮起腳尖,用一只手去捋順那些披紅,果然很快便有了些模樣。
金冠似乎也有點歪,他有點不甘心活干一半便草草了事,于是蜷起一條腿跪在供桌邊緣,這才離得近些,總算能夠用雙手扶正了觀音佛像上的金冠。
觀音菩薩雖然紋絲不動,此時卻對這個年邁的長者產生了一絲鄙夷。
沒錯,就是鄙夷!
李廟祝微微一愣,他雖然伺奉這家廟主人幾十年,假戲真做也變得越來越迷信,但他心里自然知道這只是個死物,今天怎么會有如此奇怪的表情呢?
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定睛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接著腿一軟,差點翻身跌落下供桌來。
他戰戰兢兢地又仔細確認了一遍,隨即自己連滾帶爬地下了桌。
天哪,原先那個古色古香的觀音金身不見了蹤影,現在裝模作樣蹲在簾帳內的完完全全就是一具劣質的泥胎,而且臉部很是扭曲不堪,仿佛在嘲笑著老廟祝的后知后覺。
老廟祝頓時感覺頭暈目眩,似乎天要塌下來了。
香客們陸陸續續來到了觀音廟,李廟祝不再像以前一樣主動出來熱情地打招呼,討喜說吉利話,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側殿內佯裝寫字,其實什么也沒干,他在等人——
等那個宿醉未歸的浪蕩子,雖然這個人經常讓他暗暗生厭,但此時此刻,還真就只有這么一個靠得住的自己人,金身不見了可是天大的事,村里人一旦知情,肯定不會放過他這個守廟人的,說不定懷疑他監守自盜,非要讓他賠一個出來,那他這孤寡老人上哪賠去?
想到這,他嘴里嘟囔著低聲咒罵著,這個不長進的玩意,整天就知道喝酒,這次找不回觀音金身,看你還喝不喝得上那黃湯。
就在他張惶失措、不知如何善后的當間,前殿來進香的村民是越聚越多,顯得更加嘈雜起來,往日這種熱鬧總能給李廟祝帶來無盡的踏實感,但今天,他有些膽戰心驚。
今天明明是臘月十五,他感覺就像是七月十五的鬼節一般忐忑。
在這群香客中,有兩個風塵仆仆的男子稍稍有些顯眼,因為一看就是初來乍到的城里人。其中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目光如炬,另一位中等身材、古銅色的皮膚熠熠發光,他神色淡然,卻自然地煥發出一種無形的氣場,但此人腿腳似乎有些不便,這從他給觀音菩薩跪拜的時候可以看出來。兩人恭恭敬敬地上過香、拜了四拜又做了個揖,準備按傳統習俗燒些刀紙,身材高大的那位熟練地用手劃拉著紙面,讓它順勢成為一種層疊有致的扇形,這樣易于引火。
這會,高大男子正將手中的刀紙往搖曳的蠟燭上湊,拐角處走出來一個身形佝僂、精神狀態不佳的老人,老人似乎茫無目的,又像是在尋找什么,經過高大男子身旁時,他稍微停了一會。
高大男子的視線正好轉向老人站立的地方,他的眼睛一亮。
“咦,三叔…”高大男子率先開了口,顯得有些莫名的興奮,“沒想到你老人家還在這里守廟呢。”
突如其來的這聲招呼讓失魂落魄的李廟祝有些疑惑,他好像并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但細看又確實有些眼熟,他顫巍巍地拿起自己的老花鏡戴上,再次仔細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人。
其實,他是抱著些僥幸心理,在側殿左右等不到小和尚回來,便估量著可能剛才殿內昏暗看走了眼,思來想去才特意把老花鏡帶出來重新核實情況的。
“你是?…”李廟祝總算勉強認出了眼前這個男子,“呦,小亭,你怎么回來了…我差點就沒認出你來。”
高個男子正是回鄉省親的李一亭,另外一個自然就是陳天宇。
李一亭心里涌過一陣暖意,鼻頭也沒來由地一酸。他回鄉第一件事就是到這個幾十年來毫無變樣的觀音廟里,報個平安;闊別了十來年,現在忽然有親人喊自己的小名,別提有多親切。
他放下手中的刀紙,伸手扶住了搖搖晃晃的老廟祝,心里其實有些奇怪,按說三叔歲數也不算大,怎么一下子感覺老態龍鐘了。
“是我,是我。三叔,這么些年別來無恙啊?…我看廟里的香火這么旺,真是辛苦三叔了。”這算是客套話吧,李一亭張口就來。
李廟祝嘴唇有些哆嗦,他還在想著觀音像的事,所以自顧拿眼斜瞥著簾帳后的那個方向,并沒有立即回答李一亭的話。
李一亭何許人也,他看出了老廟祝的心不在焉。
不過,他并沒有急著吭聲,因為李廟祝已經回過頭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使勁地拉住李一亭的手臂:“小亭,我記得你到城里工作很多年了吧,是做什么來著?我給忘了。”
李一亭開心地笑起來,他道:“三叔,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一直在政府部門上班呢,不記得啦?”他明白,跟這個鄉下老人家講什么警察、偵探,肯定又會是一頭霧水,況且,回鄉不是顯擺,他更喜歡被鄉親們當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子弟。
“啊?…政府!”李廟祝卻條件反射般地一顫栗,陡然松開了手,他呢喃著道,“這工作好,這工作好啊。”說完,竟然不再搭理他,徑直逃也似地走進側殿去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陳天宇顯然也發現了這個老者有些異樣,見狀走過來問道:“這位老人家慌里慌張的,看樣子,這個廟里好像發生了什么事…”
李一亭沒有作聲,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半天才道:“我也是這么覺得。”
“打算過問一下嗎?”陳天宇微微一笑道。
李一亭略作思索:“窮鄉僻壤能有多大事,不急,看看再說吧。”
此言不虛,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已是心照不宣。
李一亭恍作不覺,繼續去院外葫蘆寶塔燒他的刀紙,回鄉告祭天地,而陳天宇則慢悠悠地朝著側殿走去。
好奇心總是驅使他能夠敏銳地嗅到每一次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