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啦啦…吱吱…簌簌…”
返程的道路上,柳小權抬頭望向透亮的天空,已是夕陽晚照時。這種群猴嬉戲的聲響也不經意間變成了熟悉的背景音,此時聽來反而親切悅耳。猴島是個極其特殊的景區,有些人可以游覽幾天幾夜興致不減,有些人游覽幾小時都會無而返,一方面看機緣,一方面看心境,沒有過高期望之人反倒能夠玩個盡興。
今天的旅程雖然一波三折,但總體來講還是開心愉快居多,途中有人受傷,但傷勢并不重,跟柳小權關系也不大,當作看熱鬧了。聽季菁講,童明海的眼睛并沒有被抓瞎,只是眼瞼損傷和面部劃痕,看來氣勢洶洶的“猴護法”其實手下留情了。
與女神同游,越多小插曲越能增加莫名,這就如同電影電視劇般百般虐主反而引人入勝,柳小權的心理大約如是。再加上沈明月在保護陽陽時體現出來的那種出乎意料的英勇,更讓柳小權刮目相看,不簡單的女神就是超級女神了。
上山的時候,柳小權刻意避開家人朋友同學,下山則大可不必了,眾人“不打不相識”,竟然在小小的索道站入口處不期而遇了,大家的表情都很開心,看來玩耍得不錯,唯一臉上神色有些異樣的是季菁的母親侯紅,不過她并沒有在言語中體現出來,只有特別留意的人才能發覺,比如劉紫辰。
不過劉紫辰并不知道這家子與夜歌遭遇的事,所以她也無法猜測到內中真實原因,她只是通過一些細節感覺到些異樣,這或許是種女人的直覺吧。
游客們在黃昏中返回,沒有人擁擠插隊,沒有人心急如焚,沒有人生怕錯過觀賞時機,因此許多人甚至遲遲不愿意走進索道站,而在入口處的大廳內流連,柳小權就是其中之一。
商人們總是能夠精準揣測到這些游客們的心理,所以入口處大廳內的生意火爆,有賣猴島紀念品的,有賣本土特色小吃的,有賣本地時令水果的,這些柳小權都沒有太大興,他瞄上的是那個小小的照相攤點。
大家或許還不知道,猴島是個國家一級自然保護區,這里的猴子們聚居都是純天然形成、沒有人為干預的(連放養都不是),這些猴子們可能是本市最自由的生靈了,按照法律規定,沒有人能夠拘役猴島的主人,就算馬戲團也不可以,被猴子襲擊也不會對猴子進行任何形式處罰,人們必須嚴格遵守旅游規則,違反規則惹來的麻煩及責任完全自負。
毫不夸張地講,這里人不如猴。
柳小權發現,大廳的角落處擺著一張不大的桌子,實木制的,很古樸,桌子前架著一臺照相機,桌子后坐著一個年紀七十以上、滿頭銀發的老頭,這個白發老頭滿臉皺褶、溝壑橫生,一看便是歷盡滄桑的模樣,更為獨特的是,他的左眼戴著眼罩,是個獨眼老者。更為吸引柳小權注意的是,桌子上竟然蹲著一只非常可愛的小猴子,此時非常老實地坐在桌面上,正用小巧的爪子往嘴里塞著食物,兩只明亮的小眼睛左右亂轉,觀察著大廳內的蕓蕓眾生。
老人后面的墻壁上有一副簡陋的招牌,卻是紅紙上毛筆手工書寫的“拍照留念”四個字。
柳小權饒有興致地朝著這個角落走去,其他人顯然也有興,跟著他往這里走,看著有人走近,這只幼小的猴子還朝著他們扮著鬼臉,萌翻眾凡人!大家這才發現,這只猴子并沒有像平時跑江湖的那些飼養猴般被栓起來,而是悠然自得地在桌子上玩耍,仿佛不小心走錯了地方,臨時來這找子的呢。
小猴子僅有二三十公分高,小眼睛小嘴小手,毛不長卻很是纖細,略帶些金黃色,那雙滴溜溜的眼珠子和極其搞怪的表情,讓眾人心情大好。
柳小權想和沈明月照張相,所以他主動問了價錢,白發老人沒有說話,顫巍巍地支棱起五根粗短的古銅色手指,柳小權點點頭,他并沒有問到底是五十還是五塊,錢對他來講不是太重要的問題。
拍照之前,柳小權鬼使神差地想親密接觸一下這只可愛的小猴子,所以他伸出瘦弱的胳膊,用白皙而細長的手掌輕輕地撫摩著小猴子的頭部,入手毛絨絨的,很是舒服,小猴子似乎也不拒絕并且溫順無比,抽空還給他呲了個萌萌噠的笑臉。
柳小權面露微笑,恍惚著有種人猴合一、心靈相通的錯覺。
驀地——
柳小權感覺拇指上針刺一般疼了一下,神經反射般將手縮了回來,一滴血從指縫處沁了出來。
好家伙,小猴子居然在他的拇指上咬了一口!
柳小權輕輕抹掉了手指上的那滴血,用嘴吹了吹,已經沒有疼痛感了。
他心里沒有一絲惱怒,也沒有跟其他人言講。
只不過他再也不敢輕易去碰觸這只表面和善卻野性十足的小家伙,老老實實地與沈明月等人照了幾張合影,小猴很是配合,主動做出各種姿勢,甚至還倒立過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拍完紀念照,結算時才發現收費居然很是便宜,每張5元,可以說這是任何景區都沒有的價格,老人仍舊不說話,卻從桌子抽屜內掏出一個硬紙牌,上書“奉旨乞討”四個大字。眾人相視一笑,也明白這個冷幽默的意思,想必是特殊照顧的意思吧,或許,這只小猴子與老人有些不同尋常的淵源,或許這只猴子本身有些什么特殊的故事,所以破例放行,允許他老人家獨家擺攤拍照,這倒是沒什么稀奇的。
柳小權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浪琴機械表,17點44分,這里天黑得晚,大概得19點左右才會全暗下來,但確實也是該下山的時候啦。
眾人排隊通過入口大廳,這回,柳小權的父母頗為識地將柳絮兒帶走,雖然二老出發前好是一番嘮叨,但他們是過來人,當真見到沈明月也就沒說什么了,這么優秀的女同學他們沒有什么好挑剔的,只是現在不熟絡,他們也沒打算跟沈明月細聊,只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
而馬虎的沈明月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意思,她仍舊禮讓索道站下遇到的那對老年夫妻先上了纜車,剛才這兩位老人還拉著沈明月的手寒暄個不停,沈明月也了解到這是兩名退休的老工人,閑來無事在老伴的攛掇下,跑到猴島來感受大自然美景,兒女常年不在身邊,也算空巢老人吧。
老人們朝著沈明月揮手,依依不舍登上纜車,緊接而來的這一臺纜車,細心的劉紫辰示意讓柳小權的父母先上,于是柳小權的父親柳昌綬和母親袁惠娥領著柳絮兒登上了第二臺纜車,透過玻璃門,柳絮兒還給哥哥扮了個鬼臉吐吐舌頭,就跟那只小猴子般調皮可愛。
緊接著登纜車的是眼部受傷的童明海,帶著女兒陽陽坐第三臺纜車,這是柳小權有意安排的,即便旅程很短,但他還是不想和父母親靠太近,能隔開點最好,接著他讓季菁一家緊隨其后,乘坐的是第四臺纜車。
最后他自己和鄭星、沈明月、劉紫辰登上了第五臺纜車。
索道站內的游客很多,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留意到,那名神秘的妖艷女子就跟在他們身后,乘坐的是第八臺纜車,更想不到的是,夜歌和二日等人乘坐的是第十三臺纜車,夜歌受了傷,不得不找二日江湖救急,這會隨著人流也到了索道站。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走在前面的一行人也毫不知情。
現在,他們要通過3000多米的索道,結束這次跌宕起伏的猴島之行返回陸地去。
誰都知道,途中要經過兩個山頭,一片汪洋。
“咔嗒”——
柳小權感覺頭頂上微微顫了一下,很輕。他正朝玻璃外的山上張望,還是那么美,還是那么高,遲鈍的他并未在意這點動靜,他揉了揉手指,拇指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疼痛。
大家都在余暉下觀賞著窗外的風景,并沒有怎么聊天,纜車內很安靜,所以當另一聲咔嗒聲傳來時,其他三人顯然已經察覺到。
沈明月微微皺眉:“欸,這鋼纜不會斷吧?”這人沒心沒肺,其實只不過開句玩笑,說完她自己還微微一笑。
柳小權卻沒來由地心頭一顫,他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和窒息感,纜車空間本來就小,系著安全帶坐著本沒有太多高空感,被沈明月這么一提醒,他忽然緊張起來,四周都是玻璃,略有恐高的他更是感覺不舒服。是啊,這么一個沉重的玻璃球要是墜落山谷,那還不得粉身碎骨?
坐在柳小權旁邊的鄭星先呵呵笑起來:“怎么可能呢,這種鋼纜都是特制的,哪有那么容易斷。”
柳小權下意識地探頭貼著玻璃邊,臉都在玻璃上壓出了印痕,他沒辦法看到頭頂上纜車和鋼纜的連接處,卻可以看到前方的鋼纜,上來時一心興奮,他沒怎么留意,此時卻發現鋼纜上還真的有些斑駁的銹跡,特別是在每一段的滑輪駁合處,銹跡更是明顯。
坐過索道的朋友應該都知道,索道上每隔數十米都有一根聳立的滑輪柱,這根渾圓的混凝土柱子直徑大約在幾米,高度會有幾十米高,豎立在半山坡或者山頂處,實現中繼承重的目的,鋼纜正是通過滑輪柱頂上的幾個大型滑輪實現移動的。
這當口,索道纜車又輕輕抖動了一下,不過并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是纜車承重臂經過了一個中繼的滑輪柱。
沈明月繼續打:“那可不一定呢,整天風吹日曬,海邊又常年潮濕,說不定年久失修也有可能的…你們說這些鋼纜應該怎么檢修哦,這么高,真想不明白。”
“烏鴉嘴!”劉紫辰忍不住啐道,“明月,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沈明月不以為意地道:“說說怕什么,又不會真掉下去。…咦,你們看,前面那輛纜車怎么走得那么快?”
“胡說八道,高空錯覺吧。”劉紫辰雖然這么說,她還是頗為慎重地朝著沈明月指著的方向看過去,找些事關注本來也是一種。
沈明月纖纖玉手指向的那臺纜車,正是她禮讓先登的老年夫婦倆乘坐的。
剛開始他們沒有細看,只是相對距離好像有些奇怪的變化,緊接著發生的一幕卻差點讓四人驚呼出聲,第一臺纜車忽然脫離了鋼纜的固定,加速滑行一段時間后,猛然向下墜落,幾秒鐘后砸在山坡上,不但玻璃四濺,還開始向山腳下翻滾揚起一片煙塵,我的媽呀,兩位老人肯定是跟隨著纜車粉身碎骨了。
兩位女士花容失色,兩個大男人也不例外,滿臉驚恐。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蓬”的一聲,遠處的鋼纜忽然斷裂了一股,巨大的拉力將斷裂的那一股鋼繩飛彈而出,旋轉著向兩個方向蔓延,到了滑輪處更是跳動而起,巨大的慣性驅使這股鋼纜在滑輪處打了個對折,就如同一根鋼鐵鍛造的鞭子般,挾著萬鈞之力狠狠地抽在另外一臺纜車上,瞬間將那臺纜車攔腰切成兩截!
纜車里坐著的正是猝不及防、毫無戒備的季菁一家,就在那么電閃雷鳴的一瞬間,防護玻璃破碎飛濺,索道纜車和人類同時被截成了兩段,如同自由落體般伴隨著血雨紛紛灑落,甩在腳下巍峨青山各處。
因為隔得太近,柳小權嚇得魂飛魄散,季菁臨死前瞪圓的雙眼幾乎就直勾勾地在他眼前,這樣的災難,他根本無能為力,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驚險的是,倘若那股鋼纜再長一些,自己的這臺纜車肯定也無法幸免。
“哐當”,四人乘坐的纜車也因為少了一股鋼纜而重重地往下蹾了幾下,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什么叫做拴在一起的螞蚱?單一的索道和無數的纜車就是了。四人早已顧不得可憐其它人的慘狀,現在開始已是自身難保了,鋼纜還在毫不停歇、兢兢業業地運動,眼看著翻過了一座山頭,由于視覺的變換,他們有種視錯覺,仿佛剛才什么事情也沒發生,當然,這只是純粹的臆想。
更加驚險的情況發生了!
平穩運行的鋼纜突然加速起來,滑輪的轉動速度忽然加快許多倍,而且看樣子還在繼續變快,他們不敢想象,鋼纜是不是已經完全失控了,數十臺纜車瞬間高速運動起來,仿佛在空中飛翔一般,很快越過另外一座山頭,迎面而來的將是漫天碧藍的大海,不知道為什么,大家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氣,畢竟掉落山間肯定無法活命,但掉落海中還有一線生機。
可惜,他們似乎都太觀了。
柳小權看得極為清楚,前后各有一臺纜車因為運動過快,忽然就被甩飛出去,整個纜車朝著離大海咫尺之遙的最后一根滑輪柱上疾飛而去,轟的一聲撞得粉碎,在巨大的柱體上化為齏粉,留下一大攤恐怖的鮮紅,前面這臺纜車上坐著的是受傷的童明海和女兒陽陽。
眾人都不忍直視,緊閉雙眼趴在纜車里瑟瑟發抖,完全無法預料接下來的命運將會如何。
生死邊緣,往往是產生奇跡的時刻——
正是在這個極度恐怖的場景中,一向弱不禁風的柳小權心中忽然奇異地涌上一股熱血,不行,不能坐以待斃!自己不是有特異功能嗎?關鍵時刻能不能挽救自己的家人、愛人和摯友?
他試圖站起來,卻沒有成功,他的腦袋里思緒電轉,超人是怎么做的?不就是飛上天空將大家一一接住,然后護送往安全地帶嗎,自己能不能做得到?柳小權確實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他都要試一試才行,否則下一輪喪命的就是自己這些人啦。
柳小權用顫抖的雙手,試圖去打開緊閉的纜車們,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他這個舉動簡直是瘋了,沈明月也在呼喊他:“你干什么?…”
“我們現在要馬上跳下去。”柳小權語氣堅定,他意識到自己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如此決絕過。
沈明月急道:“跳下去肯定會死的…”
柳小權伸手拉住她,慷慨激昂地大喊道:“不要怕,我會飛!你們快到我身邊來…快!”
沒有人相信,飛速運轉的鋼纜更不相信,嘭的一聲又斷裂一股,打飛了不遠處的另外一臺纜車,纜車里坐著的人,是那個打扮妖艷的女子。
柳小權簡直聲嘶力竭,他焦急地狂喊道:“你們要相信我,不然我們今天全都要死…明月,拉緊我,準備跳…”
他現在有些后悔離父母和妹妹太遠了,就算他能飛,也不敢保證能不能在他們那臺纜車墜落前將他們救出來。
就在遲疑的間隙——
索道鋼纜徹底斷成了兩截,而幾乎在同一時刻,四人終于下定決心,抱作一團剛剛跳出纜車的門,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就如同高空跳傘一般,隨著高空氣流的作用,四人感覺身體一下子輕飄飄起來,果然沒有直接往地面墜落,而是緩緩地旋轉著,就像是一片隨風翱翔的云彩般。
柳小權喜出望外,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能飛,不過他現在還來不及高興,他要設法飛行去某一個方向,營救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根本沒有能力脫離這個環形的鎖扣,他抽空側眼望去,父母親乘坐的那臺纜車已經不受控制地開始急速墜落。
“不!…不!…”
柳小權歇斯底里地嘶喊,他第一次感覺到家人對他的重要,可一切似乎都來不及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臺滿載家人的纜車毫無懸念地墜落在成片的漁排之中,一根直立堅挺的漁船桅桿“噗呲”一聲,不偏不倚從纜車底部徑直穿透而上,看上去就像一串鮮紅的糖葫蘆。
“妹妹!…”
柳小權無意識地松開了互相之間的自然牽絆,他茫無目的地飛向某個未知的方向。
他剛剛松手,旁邊的三個人瞬間失去了支撐力,開始自由落體般墜落,幾秒鐘后,“撲撲撲”三聲從天而降的巨響,砸起碩大的三朵浪花。
柳小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無助地仰頭狂喊數聲,他也不知道現在該做什么。
老天啊,一切美好都瞬間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