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馬,已是火速抵達了曲阜。
當文正公手持著一份手書,在清晨鐘聲回蕩時,進入了衍圣公府的杏林,在這里,已有人跪坐等候了。
每一個人都默然無聲,靜候著什么。
近日衍圣公沒有進行祭祀,關于這一點,已使許多人的心里不禁蒙上了一層陰影。
衍圣公已經很多日子晚起了,而且近來都是沒有多少精神,哈欠連連的樣子。
因此,祭祀之事,不得不讓嫡長子來主持。
這對于歷代衍圣公而言,都是極稀罕的事。
孔家的家廟,便是天下人之廟,連天下各國的君主、大臣、讀書人,無一不按時進行祭奠,那么身為圣人之后的衍圣公,又如何能夠怠慢呢?
要嘛,是衍圣公已病入膏盲。
要嘛…
外間已有種種的猜測,只是卻都是一些竊竊私語,暗自猜測而已,并沒有具體的說法。
隨著第三聲鐘響,此時,一臉頹廢的衍圣公方才在童子的擁簇下,徐徐踱步而來。
眾人見到了衍圣公,紛紛長身而起,深深作揖。
衍圣公左右四顧,只略略的點了點頭,便跪坐下來,眾人方才跪坐。
衍圣公本想威嚴地開口,卻突然又是一陣困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一聲哈欠顯得極不莊重,使衍圣公不由皺眉,慢吞吞地道:“吾久病多日,讓諸公費心。”
“不敢。”眾人紛紛道。
衍圣公輕輕頷首:“可有事要奏嗎?若是無事,便散了吧。”
他似乎急著要走,不過面上,卻還算是保持著處變不驚之色。
只是他開了這個口,就使這些預備奏事的學公和大儒們的心里掂量著了。
若只是小事,似乎實在沒有必要打擾衍圣公,于是原本預備奏事的人,也都變得謹慎起來。
畢竟這個時候,衍圣公的身子不適,一些繁瑣的小事,不提也罷呢。
倒是文正公此時徐徐開口道:“圣公,學下這里有一封書信,乃是糜益發來的。”
“糜益?”衍圣公似乎沒有什么印象,一雙眼眸轉了轉,似乎在思考著此人是誰。
文正公見衍圣公一臉不確定,卻又迷茫的樣子,便提醒道:“圣公在不久之前,還為他寫過一封薦信。”
衍圣公這才有了一些印象,緩緩頷首:“他修書來,所為何事?”
語氣里帶著幾分嚴厲,只為了一個小小學候而來奏報,實是小題大做。
文正公感受到了衍圣公口吻中的不悅,便連忙解釋起來道:“他報了一件事,使學下頗感興趣,學子陳凱之,近來教化了勇士營的三百將士,在大陳已傳為了美談,士林上下,無不交口稱贊,都言這陳凱之不愧學子之名,教化,乃是曲阜之根本也,至圣先師以教化三千弟子而成圣,于是傳數十代,及至圣公,更是將教化當做是重中之重,如今這陳學子竟是有教無類…實是…”
“陳凱之是誰?”衍圣公突然問道,一雙眼眸里滿是困惑,眉頭微微擰著,似乎在努力思索。
小小一個學子,顯然衍圣公沒有太放在心上。
文正公便又解釋道:“陳凱之,就是寫三字經的那個。”
“噢,原來是他,有教無類?有教無類固然是好,可武夫終究是粗鄙之人,天下這么多的世家子弟,他不去教,何以枉費心思,用在一群武夫的身上?這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衍圣公頗為不屑,似乎覺得陳凱之在浪費時間。
固然至圣先師在的時候,講的是有教無類,只是到了現在,讀書,尤其是讀圣人書,已成了極高尚的事,這些讀書人,無一不是良家子,天下多少世家,奉四書五經為圭臬,堂堂的學子,卻是費盡心思去教一群丘八們讀書,衍圣公不愿意提倡。
甚至是有些反感這類行為。
“只是在大陳,此事已傳為了美談了。”文正公徐徐提醒道。
衍圣公這才臉色緩和一些,他明白文正公的意思,于是瞇著眼,雙眸皺了皺:“那么,該當如何?”
“以學下的意思,還是該獎掖一些為好,如此,也可催人奮進,圣公,連這些粗鄙之人,尚且可以接受教化了,其他人,更該用功才是。”
這解釋也很是在理,衍圣公似有所動,一雙眼眸便看向其他諸人:“諸公以為若何?”
一個大儒不由道:“勇士營?洛陽的勇士營?據說這些人,歷來猖狂,在洛陽橫行霸道,他們竟也可以教化?”
“若是如此,倒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不過學下以為,還是調查清楚為好,這勇士營…”
顯然,這位大儒對勇士營的兇名,倒是略知一二的。
文正公則是面帶微笑道:“據說這些勇士營的將士,已經預備參加縣考了。”
這一句話,頓時震驚四座,一群丘八,而且聽上去,似乎都是一些卑劣之徒,想不到竟參加縣考了。
文正公繼而正色道:“學下來看,還是鼓勵一下為好。”
衍圣公頷首,他似乎急著想要早些結束,又掩面打了個哈欠,便道:“既如此,文正公府代吾下學旨,頒布天下各學吧,諸公,還有何事?”
眾人沉默,似乎沒人再有事提出。
衍圣公這才顯得滿意了起來,便直接長身而起。
隨即轉身,帶著諸童子們,快步而去。
杏林里眾人見衍圣公一走,便紛紛站起來,彼此咳嗽,沒了先才凝重的氣氛,那先前說話的大儒,似乎在衍圣公面前欲言又止,等衍圣公走了,才連忙朝文正公道:“學公,能否借一步說話?”
文正公朝他頷首,二人一前一后的,便朝著杏林深處走去。
這杏林倒是安靜,看著帶著秋色的怡人景色,此大儒卻是一臉憂心忡忡的,口里道:“學下以為,這封書信可能有問題,學下曾在洛陽游歷,深知這勇士營,實是禍害,絕不是可以教化的,是不是搞錯了?”
文正公淡淡道:“正因為是化腐朽為神奇,將這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吾才特意請圣公褒獎這學子,否則區區小事兒,何需震動圣公?”
大儒忙道:“學下并非是這個意思,學下的意思…”
“好了。”文正公面無表情地道:“無需多慮,圣公已有口諭,吾等尊奉便是了。”
“哎。”這大儒只好點了點頭,再不好多言了。
雖是小皇帝很嬌慣,可對于小皇帝的教導,總算漸漸有了一些起色了。
至少小皇帝已經愿意聽課了。
只是…說是聽課,倒不如說是陛下愿意在糜益授課時安靜一些罷了。
這對于糜益來說,則是巨大的鼓舞,他每日不厭其煩地反反復復的念著他的論語,即便是沮喪的時候,似乎只要看到了陳凱之,心情也陡然的又好了一些,那目光里,總顯露著別有深意的的意味。
一連十幾日,陳凱之都奉陪著這糜益在此反反復復如念經一般,其實早就煩不勝煩了,好在他畢竟讀書久了,心性也還過得去,索性也就漸漸適應了,只是很多時候,陳凱之都不免開始神游,心里則是想著自己的事。
“咳咳…”糜益念完了一篇論語,見陳凱之一副心不在焉之態,免不得咳嗽一聲道:“陳修撰,你走神了。”
陳凱之收回了心神,看了糜益一眼,卻是默默無語。
不過,糜益似乎沒有繼續追擊的心思,而是笑了笑道:“不過今日倒是要恭喜陳修撰了。”說著,也不理會陳凱之,而是朝向那小皇帝道:“臣更該恭喜陛下,陛下,衍圣公府傳來了消息,他們聽說了陳修撰竟是教化了三百個勇士營的將士,可謂是有教無類的典范啊,因此衍圣公特許褒獎,自陛下登基以來,大陳文氣愈來愈盛,這不是大喜嗎?”
這些話,只有三歲的小皇帝,當然是聽不明白的,他依舊懶洋洋的,一副懶得理糜益的態度。
可一旁的小宦官,還有其他幾個陪讀的翰林,卻俱都驚訝了,而后…目光有些復雜起來。
有教無類,特許褒獎…
這里誰不知道,那衍圣公府的褒獎,可不只是傳來大陳,而是要傳給天下各國的啊,這一下子,勇士營似乎要出名了。
只是…
那小宦官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頓了一下,忙朝著外頭的另一個小宦官使了個眼色,那小宦官會意,便連忙火速的出了殿,似乎向人稟告去了。
糜益則是眉飛色舞地繼續道:“真是不易啊,以臣之見,既然連衍圣公府尚且都知道陳修撰的教化之功,陛下為顯示愛才之心,也該下旨嘉獎才是。自然,臣不敢妄言什么,只是隨口一提而已,還請陛下恕罪。”
陳凱之坐在角落里,同時接受著各種復雜的目光,顯然,這些目光里,沒一個是羨慕的,反而是…一種陳凱之你到底倒了幾輩子血霉的憐憫表情。
陳凱之則是面色不改,他依舊很安靜,只提筆,負責記錄著糜益的一言一行,仿佛這些事都和自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