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些人又在這里鬧,陳凱之倒沒有驚訝,他臉色平靜,本是想要默然地擦身而過。
可走了幾步,想到了周家人這樣對自己,竟又回過了頭來。
顯然,對方是專門等到下學的時候來的,就是為了專等那些學官還有大儒們出來時來賣慘。
至于陳凱之這一看便是學生模樣的人,反而沒有引起他們太大的在意。
陳凱之徐徐踱步到了這王家人的面前,這王家人看一個人就這么站著盯著自己,頗有些惱火,那王之政的兒子便道:“兄臺有何見教?”
“哎。”陳凱之嘆了口氣,看他哭得似乎挺賣力的,真不容易啊,他露出憐憫的樣子,道:“你們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官府那兒又沒有治罪,就算一口咬定了又如何?”
“呵…我就不信,學中諸公,就不聞不問!”王家子惡狠狠地道。
陳凱之搖搖頭道:“我剛從學里出來,聽到的消息卻是,那陳凱之已經入文昌院讀書了,你看,兄臺在這里哭得這樣傷心,學里的人,還不是無動于衷嗎?”
“當真?”王家子一副如遭雷擊的樣子,頓時又忍不住滔滔大哭起來,天哪,還真是人走茶涼,平時還說什么故舊,轉過頭就翻臉不認人了啊。
他悲痛得幾乎要暈死過去的樣子。
陳凱之很是無奈地又嘆了口氣:“你們這樣,就算是哭破了喉嚨,又有什么用呢?與其如此,不如要鬧就鬧得大一些,否則,不過是蚊蟲叮咬一般,不痛不癢的,誰還會在乎王老先生?”
這王家子一看陳凱之露出同情的樣子,忍不住朝陳凱之作揖:“還請賜教。”
陳凱之背著手,神色淡淡地道:“這還不容易?他們之所以漠不關心,只不過是沒有火燒眉毛而已,兄臺在此哭鬧,他們又聽不見,就算你們尋上門去,他們也只是顧左右而言他罷了,要鬧,就鬧得驚天動地不可,將王老先生的尸骨抬來,擺在這儀門前,到了那時,學里諸公還坐得住嗎?”
臥槽…
王家子頓時瞪大了一眼,驚為天人地看著陳凱之,似乎覺得這個計劃很可行。可是…
很快,他又犯難了:“只是…家父尸骨無存,哎…慘啊。”
陳凱之為難的樣子。
“這樣啊,這又何懼之有?大家怕的,不過是尸骨而已,到時抬著王老先生的靈位,再到義莊里尋個尸骨,棺材封了,誰敢開棺查驗?這靈位和王老先生的尸骨就在眼前了,學里的諸公,還可以裝聾做啞嗎?他們就算是再不念舊情,怕也要乖乖來此祭奠一番,到時,他們想到了王老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那陳凱之還如何在學里混下去?”
王家子猛地身軀一震。
神了,這位兄臺的高論真是神了。
想到這幾日,他跑來這兒不知多少趟,聲音都哭啞了,卻也似乎作用不大。
他恨啊,恨這些往日里的故舊,而今竟還讓陳凱之入了學,他咬了咬牙道:“多謝兄臺指教,只是不知兄臺為何…”
陳凱之很和善地微微笑道:“只是一片好心而已,日行一善,是讀書人的本分。”
王家子感激地道:“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陳凱之抿抿嘴,略一沉吟:“免貴姓范,單名一個偉字。”
范偉,好名。
王家子感激得一塌糊涂:“范兄,多謝,謝了啊。”
“不謝。”陳凱之朝他矜持一笑,擺了擺手,虛懷若谷的樣子:“急人所難,何需稱謝。”
說著,已闊步而去。
身后的王家子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又高吼:“謝了啊。”
陳凱之已拐過了街角,不知所蹤。
帶著一路心事,陳凱之快步回了師兄的家里,想不到師兄已提早下值了。
鄧健見陳凱之回來,便興沖沖地道:“凱之,你們學里出了大事吧,據說那位周訓導摔了跟頭,哈哈…今日有人來兵部,說起了此事,真是感慨啊,當初師兄入學宮的時候,就沒少受這周訓導的斥責,想不到他也有今日。只是不知,讓那周訓導栽跟頭的人是誰,真想見見這位高人。”
陳凱之忍俊不禁,忙道:“這都是以訛傳訛,師兄怎么就信了。”
陳凱之不愿在師兄面前提學里的事,畢竟這是讓人心煩的事,沒什么可說的。
他鼻子一嗅,聞到了飯香,隨即道:“餓了。”
“那就吃飯。”鄧健也覺得這事似乎有點兒離奇,想來此事另有出入,這學宮里,哪里有讀書人能讓周訓導吃癟的,真是想多了。
師兄二人用過了飯,鄧健便又去斟茶。
等上了茶,二人坐在飯廳里,看著這餐桌里早已風卷殘云,盤子早已清掃的一掃而空的,鄧健口里卻是抱怨起來:“那梁主事,真不是東西,幾次三番的刁難于我,真是可惡,平日里,我哪里得罪他半分。”
陳凱之微微凝眉:“師兄在部堂里,一定受了上官的青睞吧。”
鄧健搖搖頭:“倒也不是,不過侍郎大人,是嘉許過我幾次。”
陳凱之笑了:“這么說來,侍郎大人很看重你了。”
“是啊。”鄧健點點頭:“說來也怪,早就聽說過這位侍郎大人最是貪得無厭,可我也不曾給他送過禮,他反而對我嘉許了。”
“是嗎?”陳凱之抱著茶盞,卻是闔目沉思起來,隨即,他眼眸一張:“師兄,往后你和這侍郎離遠一些。”
鄧健不禁呆了一下,旋即滿是不解地問道:“呀,這是何故?他是我上官的上官,我巴結都來不及,為何還要躲著他?何況他既有美意,師兄若是如此,豈不是…豈不是…”
陳凱之連連苦笑道:“這位侍郎大人,正是因為你沒有銀子打點他,他才在害師兄啊。師兄想想看,他不過口頭嘉許師兄一番,若是當真欣賞,他堂堂侍郎,怎么可能還讓你繼續做這堂官?就算不高升,也早已給你優厚的禮遇了,何以現在還是在清水的部司里?”
“他這口頭嘉許,一錢不值,卻能令你的上司,也就是主事大人,心生警惕,覺得你將來會有可能動搖他的地位,他自然要處處對你口出惡言,到處打壓你。而你的其他同僚,不免心里憤恨你,心說自己做的事并不比你少,可侍郎大人為何獨獨嘉許你,這樣一來,這上上下下自然就都對你不滿了。”
陳凱之輕輕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水,旋即又認真地給鄧健分析起來。
“不過一開始,他們不敢發作,因為他們以為你尋了這侍郎大人做后臺,因此即便心里憤恨,也不敢表露,可一旦時間久了,見你還沒有動靜高升,便反而輕視你了,于是墻倒眾人推,你說,你還能在部堂里立足嗎?”
鄧健很認真地聽著,卻是聽得打了個冷顫,忙道:“這侍郎大人,竟如此的惡毒?你這樣一說,師兄想了想,倒也是覺得有些眉目,還真是如此啊。呸,這些混賬,真是欺人太甚。”
他叫罵不絕,一臉憤恨不已的樣子。
陳凱之也只是苦笑而已,職場中的事,水太深了,當然,這也只是他的猜測而已。
師兄待自己,沒什么可說的,自己作為師弟,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分析一二。
陳凱之看著鄧健,淡淡說道:“師兄別急,其實無妨,此事也不是不可以化解的。”
“嗯?”鄧健古怪地看著這個師弟,雙眸泛光,這師弟有點讓他刮目相看了,便道:“你說說看。”
陳凱之又呷了口茶,徐徐道給鄧健聽。
“其一,往后在部堂里行事,要謹慎,無論那主事大人對你有什么成見,你都需耐心一些。若是有其他的上官叫你去,你都需和這位主事大人打一聲招呼,要顯得你對他并沒有藏私,更沒有越過他,向上官嚼舌根子。”
“這其二,以后凡事,都要留一個心眼,對于其他同僚,平時多走動一些。這最后嘛,還是那位侍郎大人,對他不必過于客氣,這等人,就算你今歲送了銀子去,他既是貪得無厭的性子,自是不會感激你,甚至覺得還可以借此機會索要得更多,你對他敬而遠之,讓他沒了癡心妄想,他慢慢就會覺得沒什么意思,也就沒心思來害你了。”
鄧健呼了口氣,想了想,將信將疑地道:“那師兄試試,只是那主事殊為可惡,當著其他人的面,沒少對我口出惡言,哎…也罷。”
鄧健顯得有點兒郁郁寡歡的,想來官途上并不順暢。
陳凱之能幫到他的,也是有限的,只能好意安慰幾句。
到了次日清早,陳凱之又早早起來,先去街市上帶了一些早食回來,自己吃了一些,給師兄留了一些,便趁著這晨曦未至的時刻,動身趕去學宮了。
對于洛陽這座城市,陳凱之已漸漸熟悉了一些,心里漸漸也生出了些歸屬感,雖然偶爾會懷念一些金陵的人和事,可想到自己的明日在此,便盡力去發掘洛陽城美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