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但凡是有一丁點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了端倪。
就不說試音了,單說這小子撥弄琴的技法,就完全沒有章法,所謂彈琴,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八種技法,針對不同的音域,技法也是不同,可是他呢,撥一下這里,撥一下那里,偏偏還很認真,一臉陶醉和忘我的樣子。
方先生已經后悔了,如果當初沒有拜見朱縣令,如果沒有和朱縣令比那一番琴,如果那位前輩高人,恰好沒有那高山流水傳世,讓朱縣令鉆了空子,如果自己沒有答應收徒,如果收的不是陳凱之,如果今日沒有來這里…如果…
沒有如果…
因為此時,已是滿堂哄笑。
“哈哈…”楊同知也跟著笑起來:“陳生員,鼓搗了這么久,可以讓我們欣賞你的琴技了嗎?”
有人聽到鼓搗二字,忍不住會心一笑,琴是高雅之物,用鼓搗二字,怎么聽著像是鼓搗棒槌一樣,不雅,俗。
可是這二字運用之妙,真是恰到好處,令人忍不住噴飯。
陳凱之一臉窘相:“我說了彈琴不熟,所以得適應一下。”
噗嗤,有人終于繃不出,將剛喝的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陳生員,不急,不急的。”
“多謝。”陳凱之接著認真試音,心里記下每一個音域,他是很認真的,可不是跟這些人開玩笑。
好在他記性逆天,所有的音域很快熟記于心,這才松出口氣道:“我彈得不好,只是恰好作了一個曲兒,還請大家不要見笑。”
陳凱之真的不想拿前世的東西來裝逼,可是事關到自己前途,自己彈琴的水平肯定不高,要過關,只能在曲上做功夫了。
聽了他的話,方先生喉頭一甜,口里便涌出一股血腥味。
不要臉啊。
丟人就丟人現眼,可你還作什么曲啊,你沒學會走路,然后張開手臂,你還要飛?
朱縣令的臉,已經開始發青了。
想想其實也挺郁悶的,為這么個現世的生員爭得面紅耳赤的,結果…
楊同知大笑,差一點笑岔了氣,忙說:“好,好,都依你。”
其他人也都笑,相互對視,不好直接諷刺,畢竟朱縣令還坐在這里呢,只是方才氣氛還緊張,劍拔弩張,誰曉得,現在竟成了一個笑話,今兒這事,放到了外頭去,足夠自己跟親朋好友吹個一年半載了。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閉上眼,仿佛要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手指輕輕一撥弄…
不忍卒睹,方先生一口血要噴出來,這是左弦段的開音,理應是用勾,而不是用撥,下乘,下乘,丟人了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心里重重嘆口氣,不忍去看。
又是一個重音。
每一下,節奏都加快了一些。
可是許多人,已經不以為然了。
可笑,琴音,講究的是婉轉,可這一個音域的重音緩緩吟出,哪里有半分琴音之美。
陳凱之已經開始陶醉其中了,手指的撥弄加快,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越來越快,節奏如潮。
只專門以一音域,頓時如鼓聲一般,給人一種被壓迫之感。
叮叮叮…
琴音更加快了。
快得讓人心都忍不住打顫,有人覺得這曲子真是可笑,可是剛有人想笑,愕然之間,竟發現自己的心也隨著這節奏開始瘋狂的跳躍。
宛如烏云壓頂,連呼吸,都開始變得透不過來。
將軍令!
陳凱之所彈奏的,便是上一世,唐朝皇家的將軍令。這首將軍令流傳千年,可謂絕唱,以至于到了后來,無數曲藝作品都借鑒了這首千古之作。
在唐伯虎點秋香的電影中,紅燒雞腿我喜歡吃里便有這曲,此后甚至有人干脆用將軍令作曲,重新填詞,于是那風靡天下的男兒當自強便橫空出世。
這曲子主要表現的乃是古代將軍升帳時的威嚴莊重、出征時的矯健輕捷、戰斗時的激烈緊張,因此一開始,便先聲奪人,節奏不斷加強,以至這威嚴莊重的氣息,彌漫在每個人的心頭。
琴音陣陣頻催,仿佛這非琴音,而是戰鼓。
方先生此時老臉憋紅,方才他透不過氣來,可是現在…他愈發的更透不過氣了,初時的捶胸跌足,還有后悔莫及,已是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失了呼吸,不,不是失了呼吸,而是不敢呼吸,生怕錯過了每一個音符。
每一個人都覺得古怪起來,分明他們覺得這技法有問題,曲子也無悠揚婉轉,可是,一下子,他們的心便被抓住,急促的琴音繚繞。
就在所有人都透不過氣來的時候,陳凱之終于開始變幻了琴音,旋律開始出現,這莊嚴肅穆的旋律開始飄揚,加之常出現低音的襯托,更顯示出旋律所蘊藏的內在力量,恰似將軍升帳時那種威風凜凜和令人不敢直視的緊迫感。
轉瞬之間,陳凱之開始變奏,而此時,那譏誚的人,面色已經開始僵硬,這一次的變奏,陳凱之直接用擊琴弦的方法開始加強力度,明明這是琴曲中的大忌,可是這威嚴和壓迫卻愈發的開始濃郁。
一瞬間,楊同知終于明白過來了什么事,他身為這里的眾官之首,自有他的威嚴和氣度,可是現在,在這將軍令面前,竟發現也被這巨大的壓迫所壓制,他不在乎這琴音,可是這琴音,卻如大山和浩瀚大洋一般朝他席卷而來,他一身的官家威儀竟在此刻,蕩然無存,臉上只有震驚,一股莫名的震驚。
琴音開始緊迫,更加的緊迫。
越是到了收尾,陳凱之的手就開始瘋狂起來,瘋了似得開始連續不斷的撥弄琴弦,使旋律無停頓地進行,氣勢劇烈緊迫。
這排山倒海之勢,竟使人心跳不斷劇烈地加速,像是一顆心快冒到了喉嚨眼里,甚至有人額上竟不知覺地冒汗…
可是陳凱之沒有停頓,繼續加快,他猛地撥弄著琴弦,整個人也陷入了這琴音之中。
在古時,這是將軍令,可是在陳凱之心里,這卻是男兒當自強,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旋律,令他浮想聯翩。
熱血男子!
熱勝紅日光!
讓海天為我聚能量!
去開天辟地!
為我理想去闖!
去他娘的艱難險阻,去他的卑鄙小人,我陳凱之只要還一息尚存,天上地下,就絕沒有人壓垮我,只要還能張望,還能行走,我陳凱之就絕不甘心落后于人。
你以為我是螻蟻,其實我是蟑螂,想捏死我,沒這么容易!
他已是大汗淋漓,被一股巨大的情緒所醞釀,眼里不禁濕潤,男兒自當自強,我絕不服輸,我要胸襟百千丈,眼光萬里長,誓奮發自強,什么張如玉,什么楊同知,你們擋的了我嗎?擋得住我嗎?
就在這收尾的最后關節,一聲破音使琴音戛然而止,卻是這琴弦因為用力過猛,竟是斷了,斷弦飛濺出去,陳凱之的食指,亦是殷紅的血泊泊而出。
他抬眸,仿如夢中驚醒。
而此時,每一張臉都清晰地在陳凱之的眼底。
非常的安靜,大堂之中,落針可聞。
每一個人,此刻依舊被方才的氣勢所攝,竟猶如還沉浸在壓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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