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赫煊隨著柯堯放進入會場,遇到的第一個人就讓他很無語。
“周先生,這位是朱之洪老先生,尊字叔癡。”柯堯放介紹說。
朱叔癡此人已經年逾花甲,晚清時做過“重慶保路同志會”會長,重慶同盟會元老,重慶哥老會大佬,辛亥革命時光復重慶的主謀之一。他雖然須發花白,但聲音洪亮,精神矍鑠,自來熟的拍著周赫煊肩膀說:“哎呀,是周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哈哈哈哈哈!”
一陣狂放的笑聲,讓周赫煊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抱拳道:“朱老先生當面,晚輩有禮了!”
“不要客氣嘛,”朱叔癡直接跟周赫煊勾肩搭背,親熱得好像是哥們兒,“周先生殫精竭慮救災,我代表四川老百姓感謝你。中午喊起幾個兄弟伙,大家一起喝得痛快!哈哈哈哈哈!”
聽到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大笑,周赫煊狂汗道:“朱老爺子精神真好。”
“袍哥人家嘛,就是要有精神,哈哈哈哈哈!”朱叔癡大笑著說,“你是洪門坐館,我是袍哥人家,說起來都是江湖兄弟。你也不要喊啥子老先生、老爺子,喊我一聲哥子就可以。我呢,就喊你小周要得不?”
周赫煊已經大概猜到對方是什么性格,當即說道:“那我就托大,喚你一聲朱老哥。”
“要得,要得,”朱叔癡拍著周赫煊肩膀道,“小周啊,你做這個重慶參議長,我朱漏嘴兒是絕對支持的。遇到人不要虛,有啥子事我跟你扎起!哈哈哈哈!”
“那就多謝朱老哥了。”周赫煊感謝道。
朱叔癡拉著周赫煊閑聊好一陣,基本上每說兩三句話都要大笑,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笑神經失控了。
等到這老頭子離開去落座,周赫煊才問:“柯秘書長,朱老先生對誰都這樣?”
柯堯放好笑地說:“朱老先生有個外號,叫‘朱三吵吵’,還有人稱呼他‘對穿過’。他喜歡跟人說話,路上遇到不認識的都能聊幾個小時。以后有什么重要計劃,千萬不能告訴他,不然他轉身就要搞得全城皆知。”
世界那么大,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隨后,柯堯放又陸陸續續介紹了一些人——
康寶恕,字心如,同盟會元老,早稻田大學畢業,四川美豐銀行經理,抗戰期間被常凱申欽定為重慶參議長。
溫嗣康,字少鶴,重慶《商務日報》社長,重慶市商會會長,重慶自來水公司老板,重慶大學的籌辦者之一。
胡鶴如,字子昂,北農大農業經濟系畢業,劉文輝戰敗前的首席內政官員,現為華西興業公司股東兼總經理。
顧升祿,字鶴皋,北工大畢業,四川油漆大王。因遭日商惡意降價競爭,他的油漆工廠轉而生產油墨,日本商人依舊不放過,已經瀕臨破產倒閉邊緣。
潘昌猷,字文義,原為軍閥楊森治下干吏,現為重慶中孚銀行老板,在重慶十多家工商企業中持有股份。
雖說參議員來自于社會各界,但其實主要由商界精英組成。即便身份是文化界、教育界、科學界人士,但他們都有共同的身份——商人,就好像周赫煊被稱為大文豪,但私底下依舊經商賊有錢。
單純的文化人當議員,估計也就柯堯放了。所以柯堯放被內定為參議會秘書長,因為他有那個精力去管理日常事務,而其他議員則要忙于自己的生意。
即便如此,柯堯放也是先加入了重慶商會,再以商會秘書長的身份參選議員。如果柯堯放沒有絲毫的商界背景,他連加入參議會的資格都沒有。
由此可以看出,所謂的民國地方參議會,其實是被當地商會所控制的,代表的不是公民利益,而是商人的集體利益。
這次參議會的換屆選舉,由現任議長汪云松老先生主持。
大家很默契的玩起“三請三辭”的老把戲,第一輪投票時,汪云松依舊高票當選參議長。汪云松立即上臺講話,重申自己年事已高,不愿再繼續擔任議長的決心,議員們才終于把周赫煊給選上。
重慶首富湯子敬在選舉大會上,堅決反對周赫煊當選,但并沒有卵用,他越反對,周赫煊就越得人心。
而柯堯放這位國黨左派詩人,也不出意外的出任參議會秘書長,全權負責參議會的日常工作。另外還選了兩位副議長,分別是朱叔癡和溫少鶴,他們的職務就更是擺設了。
隨后,秘書長柯堯放上臺做就職講話,汪云松當場把會議主持權交給他,自己樂得清閑坐邊上涼快去。
柯堯放謙虛自貶一番,大概意思是說自己才能低微,承蒙眾人高看,以后做事如履薄冰,一定會把重慶參議會給搞好,為社會各界人士謀求正當利益。發言完畢,他笑著說:“現在,有請我們的新議長,大文豪周赫煊先生講話!”
一陣掌聲當中,周赫煊走到麥克風前,發言道:“感謝汪云松先生的提攜,感謝諸位議員的認同。周某人祖籍直隸,跟四川扯不上關系,今天當選重慶市參議長,實在是惶恐萬分。在其位,謀其政,用句四川話講,老子不是來吃干飯的!諸位都是重慶商界領袖,眼下面臨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那就是四川全省大災!涌入重慶的各地災民,數量至少有好幾萬,而且每天都在持續增加。這給重慶帶來各方面嚴重的問題,甚至影響到重慶的商業秩序。我這個議長,現在只想把救災問題搞好。我已經跟川災賑濟會合作,在湖南、湖北、江西三省購糧,如今已運達賑災糧接近300噸。下一批賑災糧有140噸,估計明后天就能到朝天門碼頭。另外,我還在美國買了50萬噸糧食,估計還有半個月就能到上海,屆時應該能夠緩解一些災情。”
“50萬噸!那要好多錢哦?”
“一噸是幾擔?”
“好像是20擔。”
“50萬噸豈不就是1000萬擔,現在一擔大米都漲到3塊了,1000萬擔大米,運到重慶可以賣尼瑪3000萬大洋!媽喲,這個姓周的好有錢。”
“他不一定買的就是大米,也有可能是玉米。”
“包谷(玉米)也貴啊,賣到重慶也值幾百上千萬。”
“周先生對四川人仁義,他這個議長當得好!”
“嘖嘖,捐款救災我見過,就沒見過一哈子捐上千萬大洋的。”
自從羅斯福的新政順利實施以后,就沒法再從美國超低價購糧了,因為聯邦政府為農產品設立了最低價格標準。當初1萬美元就能購買1萬噸玉米,跟白撿一樣,現在價格已經翻了六倍有余,算上運費銷售到中國并不太賺。
而且,1936年不僅四川遭遇大旱,美國也遭遇前所未有的旱災,導致農產品價格暴漲,甚至推高了國際糧價。
如果周赫煊要在美國買玉米的話,算上遠洋運輸費用,每萬噸玉米至少要花10萬美元,幾乎都快跟國內的玉米價格持平了。
洪門司徒美堂那邊,為了幫周赫煊省錢,特意派人前往南美洲購糧。巴西、阿根廷等都是產量大國,而且沒有類似美國的農產品保護價,大宗農產品海外購價只有美國的一半。
從南美洲運來50萬噸玉米,大概要花去周赫煊250萬美元(含運費,運抵上海),換算成銀元就是接近700萬大洋。由于購糧使用的是美元,換算其中的外匯差價,周赫煊這次購糧運糧的實際成本是800萬大洋。
現在四川地區糧價飛漲,這些玉米如果運到川內出售,大概可以賺個兩三百萬,毫無疑問屬于暴利生意。但很少有人去做這種買賣,一是沒那么多外匯,二是長江枯水位運輸困難,三是中途還要被課以高額商稅。
周赫煊的救災糧,在國內自然是不用交稅的,誰敢收稅,周先生直接提著槍去找他!
此時在座的99議員都是商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50萬噸糧食從美洲運來,中間牽扯到太多問題,不僅僅是錢就能解決的。單價、運輸、政治成本加起來,換成他們任何人去做,就算是50萬噸玉米,價值也至少有1500萬大洋。
1500萬大洋,說捐就捐啊!
重慶首富湯子敬先生,本來擁有著無限的優越感。他看不起周赫煊,即便周赫煊名氣再大、人脈再廣,到了重慶地頭,湯子敬也只把周赫煊當窮酸文人看待。
但此時此刻,湯子敬突然就慫了,他發現周赫煊的財力并不輸給他,甚至還很有可能比他更厲害。
要知道,十年前湯子敬炒國庫券賠了300多萬,都肉疼得直接閉門思過半年之久。而周赫煊一下子就捐出1500萬,這是大土豪啊,富到可以用錢把人砸死的大土豪。
議員們看待周赫煊的眼神,瞬間就變了,他們之前只是尊重,現在才真正把周赫煊視為圈內自己人——商人圈子。
當周赫煊提出捐款建議時,議員們紛紛表示支持,從1000元到10000萬元不等,當場就募集了6萬多元賑災款。這不僅是出于慈善公心,更是在給周赫煊面子。
選舉會議結束后,周赫煊被議員們團團圍住。湯子敬也想前去化解矛盾,但終究沒有拉下臉,換成十年前他可能會這么做,但現在他自有超級富豪的身份在,絕對不可能當場認慫。
中午,周赫煊被一群商人請去喝酒,大家把酒言歡,顯然已經完全接受他這個新人。不僅如此,周赫煊還被邀請加入重慶商會,畢竟他在重慶也是開了一家搪瓷廠的。
飛鳳油漆廠的老板顧鶴皋,瞅準時機單獨跟周赫煊說道:“周先生,聽說你想在四川大建工廠,不知對油漆廠是否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