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注。
面對齊齊望著他的詹恩和泰爾斯,費德里科滿頭冷汗,喃喃自語。
話題的走向怎么就…
到這里了?
「我知道,堂弟,我也不喜歡這個結果,」詹恩緩聲道,「但他有一點說得沒錯:這是對我們三方而言,損失最小的選擇。」
泰爾斯輕輕點頭,竭力在深呼吸中擺脫不存在的羅網。
「損失…最小?」費德里科像是在大霧中找回羅盤的船長,目光炯炯地看向詹恩。
「小時候,費布爾教士在政治課上說過:三角至衡。」
詹恩端起茶杯,卻不品嘗,只是細細摩挲杯沿:
「倘若有其中一方想著損失更小…」
「就意味著其余兩方損失更大,」費德里科打斷對方,他瞥了一眼沉默的泰爾斯,恍惚道,「你忘了,我也上過他的課,就在你…」
「在我去東陸游學之前,」南岸公爵在嘴角露出危險的微笑,「幸好,幸好你沒忘。」
費德里科面色微變。
三角至衡…
那么其余兩方…
「你怎么說,費德?」
泰爾斯看了看永世鐘,對了下今天的日程表:
「成為子爵,或者我再給你找個去處?」
費德里科看看面色緊繃的泰爾斯,再瞧瞧胸有成算的詹恩,突然發現,自己是書房里惟一還站著的人。
突兀又孤立。
念及此處,費德里科的表情越發難看。
然而不過區區數秒,這位流亡貴族就深吸一口氣,他收斂表情,姿態端正地坐回座位,嚴肅深思。
令書房里的高度重新平衡。
不愧為凱文迪爾。
看到費德里科迅速調整心態,回歸冷靜思考的這份定力,泰爾斯不由暗自佩服。
不愧是能扳倒詹恩的人。
不愧是哪怕流亡在外寄人籬下十余年,也要爬回翡翠城復仇的人。
如果他不是生來如此…
聯想到自己為質埃克斯特的過往經歷,泰爾斯盯著此刻的費德里科,明白了什么,緩緩頷首。
一個好對手。
少年心底里的聲音發出贊許:
只是不曉得,是否也是一個好盟友?
泰爾斯心情一沉。
「放心好了,我沒有逼你們放下仇怨,相親相愛的意思,」想到這里,泰爾斯再度開口,試圖加碼,「終有一日,你們會有機會重新分個你死我活的——那時我絕不插手。」
沒準還樂得煽風點火。
凱文迪爾兄弟齊齊皺眉。
「畢竟,」泰爾斯輕呡茶水,特意把這句曾用來調侃對手的話再說一遍,「我也不是什么惡魔嘛。」
「這話不假,」詹恩輕撫著茶杯譏諷,「惡魔哪有你殘忍。」
「多謝夸獎。」泰爾斯毫不慍怒,甚至還多嘗了口馬黛茶。
嗯,喝習慣了,苦味兒就淡了。
「但我沒有機會贏了,對吧?」
沉思中的費德神情恍惚:
「就像我之前說的:回到翡翠城,回到空明宮,回到他經營統治十幾年的主場,我很難斗得過他——哪怕有殿下的支持。」
泰爾斯茶杯一頓。
「這就是你不敢下注的理由?」
詹恩嘲笑堂弟:
「你氣勢洶洶回來復仇時,不是還有"貴人相助"嗎?」
貴人相助…
德里科表情微變,卻未還口。
「我懂,費德,這決心不易下。」
泰爾斯觀察著他的樣子,特意又低頭看了一眼日程表,溫和地道:
「沒關系,慢慢想通。到禮贊宴之前,你有的是時間。」
「也不是非得想通不可。」詹恩不咸不淡地補了一句。
「我建議你閉嘴,詹恩,」泰爾斯轉向南岸公爵,收起好臉色,「順便一句,作為對你的獎勵,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
費德里科皺起眉頭,扭頭看向同樣一怔的詹恩。
「獎勵?自由?現在?甚至在禮贊宴之前?」
詹恩停頓了一會兒,旋即不屑輕笑:
「傳出去之后,人們會不會認為,是你一早就欽定我勝訴了?」
費德里科低下頭顱,握緊拳頭。
「別得寸進尺,詹恩。」泰爾斯冷冷道,「禮贊宴之前我仍是攝政。你若嫌翡翠城太大,想去王都坐牢,我隨時歡迎。」
詹恩笑容一滯。
「會議已經超時,你們可以出去了,」泰爾斯低下頭,裝模作樣在已經做過注記的行程表上又圈了幾個毫無意義的圈,「我今天還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這不合理。」
費德里科突然開口,引得泰爾斯和詹恩齊齊扭頭。
「殿下,詹恩,你們…剛剛的對話,和稀泥,賭局…」
只見費德里科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變化不斷:
「這些都不合理。」
泰爾斯眉毛一跳。
「廢話。」
詹恩嫌惡道:
「要是有更合理的法子,誰tm愿意陪他和稀泥,還拿翡翠城參賭?」
「不!!」
費德里科猛地抬頭,情緒激動:
「你,詹恩,你是亟待翻盤的賭徒,殿下則是另有打算的荷官,你們達成妥協,聯手作弊,要對付的是賭局的主人——莊家!」
泰爾斯和詹恩齊齊一頓。
「但你們不該,不該如此輕易草率地把我,把賭桌上的另一個賭徒,痛痛快快拉進你們的賭局。」
費德里科表情難看,輕輕搖頭:
「尤其這位賭徒入局時,跟莊家靠得如此之近——如果他聽完密謀,非但拒絕加入作弊,甚至還跑去跟莊家告密呢?」
費德端起茶杯,神情恍惚地強調了一遍:
「這不應該,也不合常理。」
泰爾斯捏著茶杯的手指一緊。
「問這家伙去吧,」他指了指詹恩,輕嘆道:「他就非得把話說得這么直白。」
詹恩面不改色。
「除非…」
剎那之間,費德里科想通了什么,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詹恩,又看看泰爾斯:
「除非這是刻意的。」
書房安靜了下來。
「他刻意把話挑明,再刻意拉我入局,」費德里科瞪大眼睛,「是為了逼我…選擇。」
王子和公爵不由對視一眼。
泰爾斯不得不咳嗽一聲:
「你會不會想得太多…」
但他話沒說完,就被詹恩大聲打斷:
「選擇什么?」
只見南岸公爵冷冷盯著他的堂弟:
「事到如今,費德里科,你以為你還有得選擇嗎?」
費德里科怔怔扭頭,望向他同族的兄弟,以及最大的對手。
「選擇…」他在喃喃自語中明白了什么,恍然一笑,「原來如此,詹恩,原來如此。」
費德里科把手里的茶杯轉了一圈:
「現在,作為這場"作弊"的知情者,我若再不妥協…哪怕只為各自的安全考慮,你和殿下也必不能讓我生離此地。」
他思維迅捷,越是深思便越是肯定:
「你們營造出這樣的局勢,正是要逼大家走到這一步,逼我想通這一點:我要么跟你們妥協,要么被你們做掉。」
泰爾斯聞言蹙眉。
詹恩的眼神則越來越冷,他看了泰爾斯一眼:
「誰知道呢?這廢物點心向來心慈手軟…」
泰爾斯面色難看:
什么點心?
哪個點心?
只聽詹恩道:「…哪怕你死不妥協,他大概還是會放你一條生路,任你回去向"莊家"投誠告密?」
費德里科聞言眼神一凝。
「相比之下,那位莊家想必明斷是非。」
詹恩心不在焉地捻起茶匙,輕攪杯子:
「他大概不會懷疑你為什么明明失敗了,卻還能從翡翠城幸存,只為回他麾下告個眾所周知的密,然后繼續效力?」
費德里科把茶杯重重頓在杯托上。
他面色鐵青,死死瞪著詹恩。
「所以,三角至衡…在你們說出此事后,我作為第三方,就已經沒有選擇了。」
費德里科強壓憤怒,竭力思考:
「…或就此入伙,或勢必出局?」
詹恩沒有說話。
泰爾斯不得不撓撓頭皮:
「倒也沒有這么絕對…」
「換言之,」費德里科幽幽開口,難掩失落,「你們兩個,一早就串通好了。」
泰爾斯尷尬地避開他的眼神,撓撓手背:
「當然沒有!否則我們剛剛談了那么多,豈不是…」
「全是演戲。」
費德里科目光灼灼地盯著詹恩,讓心虛的泰爾斯一時語塞。
「至于方才的震驚、猶豫和掙扎,乃至氣氛緊張的討價還價,都是你配合殿下裝出來的…是為了營造局勢,向我強調他已大獲全勝,而你只好低頭,剩我一人獨木難支,最好審時度勢?」
泰爾斯咳嗽連連,詹恩卻面不改色。
費德里科看著詹恩,面色凝重:
「也對,我早該想到的,殿下掌控翡翠城的進度來得那么容易,那么輕松,甚至在王國秘科之前…不,沒有你的主動配合,沒有你泄露的各項機密,沒有你幫忙打通的各處關竅,只憑我給他的那點籌碼,這簡直不可能。」
費德里科緩緩搖頭:
「所以詹恩,你老早就放棄抵抗了,你全盤妥協以換來殿下的寬大處理。至于什么等到禮贊宴,什么一個先出事就宰掉另一個,什么先答應的有折扣,什么獎勵他自由…哈哈,演的,全是演的。」
費德里科笑聲凄涼。
泰爾斯尷尬不已,詹恩則依舊不言。
「因為今天這場三方談判,殿下要說服的人,由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
費德里科深吸一口氣,眼藏怒火:
「因為對你們而言,我才是距離"莊家"最近的人,才是那個最難妥協,也是最危險最不安的因素。」
話音落下,書房里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捂住額頭,閉上眼睛。
該死。
他討厭聰明人。
詹恩之前說得沒錯,這宮里的另一個人…
也是凱文迪爾。
那你該怎么辦?
他心底里的聲音對他開口:
而你,泰爾斯,你是否有能力,重新勾動絲線,逼他回到你的羅網之中?
泰爾斯不知不覺握緊拳頭。
「聽著,費德。」
泰爾斯嘆了口氣,他指指詹恩,道出實情:
「我原本是要跟你坦誠攤牌的。只是詹恩這家伙死都拉不下臉面,說他不能答應得太快,要給他留些尊嚴,否則就絕不妥協…」
費德里科一直盯著詹恩,臉上的冷笑始終不減。
「他是不是還說他很了解我,只有您營造出讓我倆相互競爭的氛圍,挑起我的好勝和不忿,我才會答應妥協?」
泰爾斯頓了一下,正要解釋,但他想到了什么,最后只是嘆了口氣,看向別處:
「看來,他也沒那么了解你。」
尤其在十幾年寄人籬下的流亡生涯之后。
「抱歉,費德。」
就在此時,詹恩終于打破沉默。
他無視泰爾斯向他投來的目光,緩緩轉向費德里科:
「我道歉。」
這倒是讓泰爾斯刮目相看。
嗬,這家伙也會道歉?
而且是向仇人?
直到詹恩滿是不屑的下一句話:
「是我高看你了。」
泰爾斯眉毛輕挑:不,是我高看你了。
果然,人是不會變的。
費德里科眼神一冷。
「沒錯,我和他,我們串通,默契,勾結,隨你怎么說——但那又怎么樣呢?」詹恩輕聲道。
費德里科皺起眉頭,與詹恩四目相對。
只有泰爾斯夾在中間,難堪地捋捋頭皮。
「那又…怎么樣?」
費德里科瞇起眼睛,緩緩重復了一遍堂兄的話。
詹恩頷首道:
「你看透了我們的計謀,很好,這讓我們尷尬了一陣,可你難道就有別的選擇嗎?」
費德里科沒有回答。
「如果我是你,費德,就該發揮一下翡翠城的為官智慧,哪怕發現了蹊蹺也故作不知,配合我們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條件就完了。」
詹恩毫不在意地舉起茶杯:
「為什么就非要揭穿,讓所有人都難堪呢?」
費德里科勾了勾嘴角:
「所以我不是你。」
詹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姿態輕松地吹了吹根本不燙的茶水:
「看來,你是真的離開翡翠城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姓什么。」
費德里科勃然色變。
泰爾斯皺起眉頭:
這樣真的好嗎?
他們的目標,是要達成妥協不是么?
那一刻,費德里科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堂兄,臉上的表情先是憤怒,進而驚訝,旋即釋然。
「不,這可不是你,堂兄。」
費德里科吃吃發笑,好像這是世上最荒謬的事情,跟一臉嚴肅的詹恩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不可能如此輕易妥協,冒險下注又如此果斷…」
他看了一眼泰爾斯:
「我猜,是我給殿下出的主意奏效了?」
泰爾斯眼皮一跳,詹恩則臉色微沉。
「嘖嘖,看來比想象中還要奏效——為了希萊,你大概把底褲都吐出來了,」費德里科觀察詹恩的表情,冷笑不止,「我該說你是太軟弱了,還是太怕死了?」
詹恩的臉色越來 越難看。
糟糕——泰爾斯本能地覺得不妙。
「而我還指望著你抵死不從,最終壯烈就義,好讓我大仇得報呢。」
費德里科瞇起眼睛:
「是我高看你了。」
而費德笑著笑著,還不忘看向泰爾斯:
「你不該瞞著我的,殿下,你該讓我也享受享受他驚慌失措,只能忍著屈辱向你低頭叩首,只為保住妹妹的窩囊樣。」
詹恩捏緊拳頭,閉上眼睛,竭力壓抑著憤怒。
泰爾斯皺起眉頭,語含警告:
「費德,夠了。」
興許是王子的話生效了,費德里科收斂笑容,不再提起希萊,但卻對詹恩不依不饒:
「難以置信,堂兄,你變得比格雷戈小叔的那條獵犬還溫馴聽話——對了,小叔改姓之后哪去了?頂著鳶尾花支脈的名頭,在某個小鎮上當破產男爵?在某個鄉下莊園種田?某家妓館里花天酒地?某家商號里看賬本?某艘船上游歷世界?還是去公海外旅游了?」
詹恩壓下憤怒,深吸一口氣,搖搖頭:
「他病死了。」
「毫無意外,」費德里科眼神怨毒,「不知從何時開始,有資格在祖先巖上留名的家族支脈血親,越來越少了。」
「索納叔父本應在上面的,」詹恩冷冷道,「你也一樣,費德。」
聽見這個名字,費德里科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要你愿意妥協,顧全大局,」詹恩重新正色,回到主題,「我知道這很難,因為這需要克制和犧牲。」
泰爾斯撓了撓頭:
這話能從詹恩嘴里冒出來,畫風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費德里科恨恨呸了一聲:
「像我父親那樣"犧牲"嗎?」
感覺話題又有向私人恩怨傾斜的趨勢,泰爾斯不由皺起眉頭。
「相信我,堂弟,」詹恩沉聲道,「只要鳶尾花復歸一統,翡翠城轉危為安,剩下的事,我們關起門來解決。」
「關起門來解決?」
費德里科冷哼出聲:
「就這樣?」
泰爾斯聳聳肩:「如果你還有其他的要求…」
「那真相呢?」
費德里科幽幽道。
此言一出,泰爾斯和詹恩齊齊一愣。
泰爾斯皺起眉頭:
「真相?」
「對,真相。」
下一秒,費德里科看看面不改色的詹恩,又看看泰爾斯。
「今天,你們談到了權力,說清了利益,甚至連幾年幾十年之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笑容難看,眼底的不甘不忿轉為怨毒和冷漠,「但唯獨沒說一點…」
費德里科語氣一肅:
「真相。」
真相。
那一瞬間,泰爾斯有些走神。
真相?
此時此刻,這個詞匯對他而言,竟然有些陌生。
泰爾斯想起自己和馬略斯曾經的對話:
真相,托爾,對"某些人",真相什么都不是。
沒錯,真相什么都不是。
這一剎那,他心底里的聲音冷酷地對他道出本質:
它只是一種說法。
只是在眾多版本的說法中,最貼合權力的那一種。
當然,至于是哪種權力,什么樣的權力…
取決于你。
泰爾斯按住胸口,本能地覺得不適。
但是…
但您不是"某些人",殿下。
馬略斯的聲音回蕩在耳邊,蓋過他內心深處那個令人不安的解釋:
對您而言,真相意味著一切。
「當年舊案,真相究竟是什么?」
現實里,費德里科提高音量,眼神堅決:
「我父親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
他轉向沉默無言的詹恩,滿是憤慨:
「甚至倫斯特伯父——那可是你的父親,詹恩——也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遇刺身亡,繼續真相不明嗎?如果是這樣…那我還回來做什么?」
詹恩依舊面無表情,仿佛一座石雕。
費德里科的笑容緩緩消失。
他停頓了一下,毫不客氣地怒喝道:
「陪你們過家家嗎!」
興許是聲音太大,門外傳來敲門聲和懷亞擔憂的詢問。
「我沒事!不用進來!」
泰爾斯不無煩躁地安撫門外的屬下們,回頭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
「費德,人們打破牢籠,是為了走出牢籠,」泰爾斯想起尸鬼坑道里的那位殺手囚徒,輕聲開口,「而非加固它,背負它,從此只看得到它。」
費德沒有說話,不知何想。
「而我說過,費德里科…」泰爾斯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剩下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虛偽,「只要你答應…你父親最終會被洗脫罪名…」
「為什么?」
費德里科毫不領情:
「是因為他本就清白無罪,還是因為我在此妥協,跟你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交易?」
泰爾斯一時語塞。
「而他呢?」
費德激憤地轉向對面,直指詹恩:
「無論是謀權篡位,栽贓陷害,羅織罪名還是掩蓋真相,他該受的懲罰呢?也是做完交易就沒了嗎?」
泰爾斯內心一沉。
「真的嗎?」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無言,表情僵硬,出神到仿佛放空自我的詹恩突然開口,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真是這樣嗎?」
只見詹恩緩緩回過頭,空洞的雙眼里漸漸聚集神采:
「你所想要的,費德,就僅僅只是真相嗎?」
費德里科不由一怔。
「怎么?」
他望著這個樣子的詹恩,警惕道:
「你又要狡辯什么?」
詹恩冷哼一聲。
「狡辯的人是你,費德。」
「什么意思?」
詹恩突然笑了一下:
「告訴我,這么多年里,你躲在夜之國度的地下世界,寄人籬下,暗無天日,日子不好過吧?」
費德里科表情一變,他陰沉著臉:
「拜你所賜。」
詹恩冷笑道:
「你一定厭倦了那些作為籌碼受人操弄,還要搔首弄姿,售賣價值,以便那些非人類的老鬼們賞你口剩飯吃的日子?」
費德里科的最后一絲笑容消失了。
詹恩繼續不懷好意地道:
「而那為了擺脫那樣的日子,為了逃出那樣的泥潭,為了拿回曾經擁有的一切,費德里科,你愿意付出什么代價?」
費德里科冷臉扭頭:
「我受夠了聽你胡說,詹恩。殿下,我認為…」
可詹恩卻不肯放過他,他高聲喝道:
「誠實點吧!你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相!」
只見詹恩冷笑一聲,輕輕舉手,緩緩捏拳:
「而是權力。」
費德里科微微一顫。
泰爾斯也支起了手臂。
「讓你得以改變境遇,忘記過去,從而麻木自我的…權力。」
詹恩嘖嘖有聲,充滿輕蔑:
「也許還有得以重新回到舞臺中央的…地位和重視?」
費德里科難以置信地盯著詹恩,眼神里蘊藏憤怒。
泰爾斯咳嗽一聲:
「詹恩,也許我們該回到主題…」
「這就是主題!」
詹恩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既然你口口聲聲要真相,費德,還把它當作你的護身符,拿它指責我虛偽冷酷,那么,親愛的堂弟,我們就把它說個明白!」
他直視費德里科,一字一頓:
「真相,是,什么?」
費德里科目光一厲。
「所有你想要費力掩蓋的丑事,你父親和我父親…」他輕聲道。
詹恩冷笑一聲。
「那為什么,費德?以你的聰明才智想一想:我們的父親,倫斯特和索納,那一對曾經信任無間的親兄弟,他們緣何反目成仇,彼此內斗?」
他提高音量,怒喝出聲:
「告訴我!」
門外的懷亞又在敲門詢問了,泰爾斯不得不繼續隔著門安撫屬下們。
興許是被堂兄突然轉變的態度嚇了一跳,費德里科征了幾秒,這才艱難開口:
「翡翠城。」
他咬牙道:
「當年翡翠城政爭激烈,他們站在了不同的陣營,代表不一樣的人群,以及截然相反的利益…」
詹恩冷冷追問:
「什么陣營,什么人群,什么利益?」
費德里科皺眉看向泰爾斯。
「別看他!你是個該死的凱文迪爾!」
詹恩冷著臉,似乎拿出了訓斥弟弟的態度:
「看著我,回答我!」
費德里科似乎震驚于詹恩的決絕,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
「你父親,倫斯特伯父他,他施政失策,急躁激進…」
「真的嗎?」
「是的!」似乎是不想在詹恩面前示弱,費德里科不由自主加重語氣,加快語速,「稅制,役務,官制,土地,商貿入股,翡翠軍團,血瓶幫…尤其是血色之年后,伯父的措施走得太急了太快了,激起了許多反對…」
「誰的反對?」
「所有人!」
費德里科怒吼著回答,他深呼吸一口,調整回正常的語調:
「除了獲益者之外的…所有人。」
泰爾斯旁聽著他們的話,有些莫名的不安。
費德里科盯著詹恩:
「我父親看到了公爵這樣做的隱患,他顧念舊情,重視人情,他不忿,不平,不滿,于是他站出來承擔了自己的責任,直言不諱為他們發聲,為那些從凱文迪爾封爵起就支持我們的故舊親朋、忠臣良屬們發聲!」
「真的嗎?仗義執言?」詹恩諷刺道,「為一群躺在功勛冊上做夢的蛀蟲,為一個注定要過時的團體發聲?」
費德里科冷哼反擊:
「別忘了,你母親出身的波蓬家族就在這樣的團體中!我的母族也是,還有不少原本…」
可詹恩卻不懷好意地繼續:
「還是因為如果叔父不反對公爵,那他有朝一日改姓分封,就會喪失一大批特權和利益?因為舍不得過去,就干脆搞 掉南岸公爵自己來當?」
費德里科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目光冷冽。
「父親不是你,他沒有那么狹隘自私,也沒有那么冷酷狠毒。」
他冷冷道:
「無論結果如何,分歧如何,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為重,循序漸進,好讓翡翠城不致大亂,讓鳶尾花維持繁榮!」
這次擂響扶手的是詹恩。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像之前一樣諷刺或否定對方,而是出聲贊同:
「那你說對了。」
準備好再吵一場的費德里科頓時一愣。
「你父親,索納叔父他從來沒有站過隊。」
詹恩露出緬懷和悵惘之色:
「作為上一代鳶尾花家族中最出色的男丁,以及我父親最親密的弟弟和最信任的左右手,叔父他從來沒有站在南岸守護公爵的對立面,遑論與他為敵,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
費德里科和泰爾斯齊齊一怔。
「而他之所以被視作那些舊貴族、老頑固們——有不少是鳶尾花的姻親故舊,是跟他從小到大的同窗玩伴——的代言人,甚至時不時要跟自己的大哥對抗,是為了暫且安撫他們,為了確保他們的動作不至于太過火,為了留住他們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為了讓他們的怨氣和仇恨有一個出口,為了讓他們不至于在未來的大潮中輸到家破人亡!」
詹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后旋復睜開,恨恨道:
「你以為若不是他們跟索納叔父早有協議,澤地那群窮得叮當響還天天臆想無本生意以小博大的臭蜥蜴能躲得過我的清算?全族男人綁到一塊都比不上一個從東陸嫁來的老祖母聰明的波蓬家族能吃到喪葬業這樣的肥差?至于我們那位連銅板都數不清的姑姑和她那專好年輕男侍從的老公,能搞到跟卡拉比揚合股挖礦的機會?平托爾家的小蠢貨能欠著連他父親自殺耍賴都還不上的低息貸款還tm無限延期?」
泰爾斯微蹙眉頭。
「非但如此,索納叔父更是橫亙中間,緩和兩邊勢力的沖突,用盡全力苦苦支撐,維持著翡翠城不至于分崩離析!哪怕我父親被污蔑篤信巫蠱,昏聵失智,叔父被支持者們公推代兄執政時,他也是堅決不受。」
泰爾斯有些驚訝于詹恩的態度,但更令他震動的,是這位索納子爵在詹恩嘴里的角色。
橫亙中間…
苦苦支撐…
維持…不至…分崩…
泰爾斯輕輕捏緊了拳頭。
所以他為此而死了嗎?
少年心底里的聲音輕輕一嘆:太可惜了。
只因為站在了中間?
費德里科詫異地看著堂兄:「你…」
「沒錯!我們彼此的父親,公爵也好,子爵也罷,他們從始至終,都站在同一個陣營,」詹恩不無痛苦地道,「凱文迪爾的陣營。」
南岸公爵猛地抬頭,像逼問犯人一樣盯著費德里科:
「這些你都知道,費德,你知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了解你的父親。」
費德里科怔怔地回望著詹恩。
「但你毫不在乎,無論是你父親的遺愿,還是他作為凱文迪爾的犧牲。」
費德里科臉色一變。
詹恩冷笑道:
「因為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和你自己的地位利益。」
「不!」
費德里科下意識矢口否認。
但詹恩不管不顧,冷冷繼續:
「你知道為什么我們開給你的條件,是拱海城子爵嗎?
費德里科握緊拳頭。
「因為我知道,費德里科·凱文迪爾:你從一開始,要的就既不是真相,也不是公義,甚至不是復仇,不是為了看我受到懲罰,你想要的甚至就不是一個快意恩仇的結局!」
費德里科眼皮一跳!
詹恩冷冷地道出結論,甚至不顧談吐禮貌:
「你不是傻子,但你拼了命也要把我們父輩的舊怨跟我扯上關系,把兇嫌歸咎于我,并非因為你真這么覺得,也不是因為那關乎你父親的清白,而只因為我——因為我他娘的坐在現任南岸公爵的位子上。」
泰爾斯下意識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這張名貴椅子。
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愧,費德里科微微發抖。
只見詹恩冷笑道:
「你不接受剛剛的妥協,不是因為你恨我,更不是因為真相不彰,而是因為你覺得分贓不均:哪怕你當上了拱海城子爵,你也依舊處在矮我一截的境遇里,聽我號令,受我節制,向我行禮。」
費德里科陰沉著臉。
「至于我們父輩的舊案,你恨的更并非不公,并非不平,并非正義和真相沒法得到伸張。」
詹恩搖搖頭:
「你真正恨的,是不公的強權并不屬于你,恨的是自己沒法在不平中獲益,恨的是被伸張的正義和真相們怎么就不靈光,tmd沒有恰巧站在你的那一邊?」
費德里科呆住了。
詹恩的目光犀利起來:
「而你,費德里科,我看透你了,你根本不配成為索納叔父的兒子,不配姓凱文迪爾。」
費德里科渾身一震!
「你,說,什么?」
他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得了吧,費德里科·凱文迪爾!」
詹恩突然提高了音量,他哈哈大笑:
「所謂的真相,當年你父親,索納叔父是怎么死的,甚至我父親,倫斯特公爵是怎么死的…」
南岸公爵恨恨發聲:
「你就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不清楚嗎?」
費德里科又驚又怒,但他看了詹恩和泰爾斯各一眼,卻欲言又止:
「你,不,你又要作什么狡辯…」
可詹恩還在繼續,他眼神陰冷,未曾離開過費德里科:
「沒錯,為了我們的家族,為了兄長的理想,索納叔父傾盡全力,自以為是地燃燒自己,點燃了舊時代在翡翠城留下的最后一捆柴火——以防它們延燒到整座城池,哪怕這意味著他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詹恩頓了一下,聲音嘶啞:
「只是在那之前,意外先來了。」
南岸公爵疲憊地搖頭:
「我父親死了,正死在矛盾不可收拾的時候,叔父便理所應當,成了最遭人懷疑的兇嫌。」
「不!」
費德里科忍不住反駁:
「我父親,我父親他抗辯了,解釋了…他沒有謀殺公爵,沒有謀殺他哥哥…」
「他當然沒有!」
詹恩突兀地打斷他。
「但若他堅持抗辯,若他的部屬們像你一樣反抗,只為把他拱上公爵寶座…」
詹恩掃了泰爾斯一眼,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那便正中敵人的下懷。」
泰爾斯下意識地重復:
「敵人?」
詹恩沒有理會他,只是繼續看向自己怔住的堂弟:
「倫斯特公爵身處政爭,遇刺身亡,身為他政敵的索納子爵拒不承認行兇,于是忠于凱文迪爾的勢力分裂成兩派 ,翡翠城岌岌可危,即將重現八指國王和科克公爵分庭抗禮的舊事…」
他冷笑道:
「對外敵而言,還有比這更適合插手鳶尾花的時機嗎?」
泰爾斯反應過來,驚訝道:
「等一等,你是說索納子爵他——」
詹恩頓響茶杯,目光冰冷:
「閉嘴,泰爾斯。」
泰爾斯不由蹙眉,仔細思量。
「我不明白,為什么,這跟我父親有什么…」費德里科恍惚著。
詹恩冷笑一聲。
「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恨恨開口,重音連連,態度激烈:
「南岸公爵被殺了,索納叔父百口莫辯,翡翠城四分五裂,而敵人兵臨城下——他們就要來了!」
說到最后,詹恩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難以自抑。
「他們?」泰爾斯忍不住插嘴道。
「泰爾斯,的閉嘴!」
這一次,詹恩看也不看泰爾斯,幾乎是扯著喉嚨吼出來的。
感受到對方不同尋常的激憤,泰爾斯只能保持沉默。
費德里科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發怔。
「大敵當前,如果拖延下去什么都不做…」
詹恩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開始有意識地調整自己,但仍掩蓋不住語氣的顫抖:
「他們會像今天一樣,居高臨下遣使翡翠城,把叔父打成弒兄嫌犯,拿出"羅德里條例"來仲裁凱文迪爾家族的"兄弟相殘",量定家族該受的懲罰,定奪鳶尾花的繼承事宜,乃至更進一步,把翡翠城甚至南岸領變成囊中之物。」
「他們?」費德艱難開口,卻只是重復了一遍泰爾斯的疑問。
「彼時全城人心惶惶,屬下各懷鬼胎,各大勢力離心離德,就連最底層的血瓶幫都被他們徹底瓦解,形勢糟糕更甚現在,」詹恩艱難地點頭,「我想索納叔父,你父親他,他坐在兄長的遺體和公爵寶座之間,進退兩難。」
只聽詹恩幽幽道:
「所以,在跟我母親商議過后,索納叔父他,他做出了最勇敢的選擇——趕在他們徹底發難,奪走翡翠城之前。」
「什么?」
費德里科下意識地攥緊眼前的茶杯。
好像那小小的杯耳,才是此刻唯一的把手。
「是的,費德。」
詹恩閉上眼睛:
「只有你父親犧牲自己,只有他就此認罪,只有他死在獄中,只有他拿大義和道理強迫布倫南審判官徇私枉法昧著良心,讓這樁案子死無對證就此中斷,只有讓這件案子刻不容緩又悄無聲息地蓋棺定論…」
詹恩痛苦地道:
「岌岌可危的鳶尾花才能勉強斷腕求生,撐過敵人們籌備已久、一箭致命的惡性劇毒。」
這一刻,整個公爵書房都徹底靜下來。
鴉雀無聲。
費德里科一動不動。
泰爾斯則難以置信。
這一刻,他突然想起布倫南大審判官那封情真意切的遺書。
里頭有幾句話,泰爾斯怎么看也想不明白:
自從十一年前定下那個判決開始,我就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
…那所謂正義、道德和法律,是否僅僅是我們用以團結自身,聚集眾望的工具?其意義在于欺騙大眾,在于維護強權,在于服務統治,其價值有不如無,意義明未若晦?
…公義與公利,它們之間的界限,該在哪里?有權闡 釋它們的人,又該在哪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