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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久別重逢

  洛桑二世沉默著,面無表情,沒有回應貝利西亞的嘲弄和貶低。

  直到貝利西亞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緩緩起身,離開殺手身側。

  “從前,我有跟你講過我的過去嗎?”

  她看向角落的微弱燈火,只對俘虜留下一個婀娜的背影。

  她的過去…

  洛桑二世微蹙眉頭。

  “有。”

  不止一次。

  “只是我不知道…”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審視著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背影:

  “里頭哪句話才是真的。”

  貝利西亞的眼里閃過那么一瞬間的恍惚。

  “當然…”

  她旋即一笑,抱臂扭頭:

  “全是假的。”

  全是編出來的。

  洛桑二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會兒。

  “難怪。”

  他釋然道:

  “難怪無論哪一句,聽上去都是那么合理。”

  貝利西亞噗嗤一笑。

  有那么一瞬間,洛桑二世仿佛重新看到那個和他坐在屋頂,相對沉默的姑娘。

  “老娘不叫貝利西亞,至少一開始不叫。”

  貝利西亞望著燈火照不亮的黑暗角落,仿佛望向遙遠的過去:

  “這只是個,怎么說,藝名?”

  她口吻戲謔。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小時候,刀鋒領先是鬧災,接著饑荒,等我家一路逃難到翡翠城時,家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貝利西亞輕哼一聲,“伯父把我送進了落日神殿辦的救濟院——別小看這個名額,那時候還要找關系呢。”

  但她很快轉過身,擋住了角落的燈火。

  “直到我終于發現,那個豬玀老祭司肯收留我,可不是因為我伯父‘找了關系’。”

  貝利西亞面無表情:

  “你知道,當一個你平時無比尊敬、德高望重的尊者前輩,一邊微笑著說‘你就像我的女兒,讓我感覺很親近’,一邊把手伸進你衣服里的感覺嗎?”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他重新看向貝利西亞:

  “那你,你反抗他了嗎?”

  貝利西亞輕嗤一聲,面露不屑。

  “呵,他們也是這么問的。”

  “誰?”

  “他們——事發之后,嬤嬤們找來的那些‘主持公道’的人,”貝利西亞目光深邃,“七八個同樣德高望重的男祭司坐在一個房間里,面目嚴肅,措辭嚴厲,還帶著記錄員,要求我跟那個豬玀當面對質,自證清白。”

  清白?

  洛桑二世聽出了這段話里蘊藏的情緒。

  他適時沉默,不再多言。

  貝利西亞掏出一根新的煙卷,嗤笑道:

  “而他們的第一句話,跟你的話不能說是一模一樣,只能說是…”

  你反抗了嗎?

  她搖了搖頭,冷笑道:

  “‘為什么不跑’‘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告訴其他人’‘為什么要收他的好處’‘為什么這么久之后才站出來?’‘你自己難道沒有問題嗎’‘到底是不是自愿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以及最后大義凜然的‘你到底要怎樣才滿意’?”

  洛桑二世依舊沉默著。

  他不該在此時說話。

  即便那是多年前的舊事。

  至少不能像那些逼問她的祭司們一樣。

  不能。

  “反抗,哼,對,反抗,”貝利西亞似乎沉浸在過去里,語含嘲諷,“你這么說,他們這么說,好像你們真的在乎似的。”

  女人的目光逐漸模糊。

  好像上下嘴皮子一碰,反抗吧,你就輕易地擋住了這世間的一切侵害。

  就像雇工反抗老板,下級反抗上司,學徒反抗師傅,兒子反抗父親,妻子反抗丈夫,奴隸反抗主人,民眾反抗官吏,臣屬反抗君王…

  如此輕易,如此簡單。

  所以…

  你反抗了嗎?

  如果沒有…

  你是不是自愿的?

  如果沒有…至少沒有那么明顯…

  那你豈不是活該?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回到當下。

  “且不說那豬玀在院里的地位,他在上層的人脈,他的身份,他的權力,他的…一切。”

  她目光冷冽,臉頰抽動:

  “每次事后,那豬玀都會安慰我,說他會保護我照顧我,溫聲細語,就像他收留我的那天一樣…”

  她死死攥著煙卷,卻遲遲沒有點燃。

  “而他用來許諾、引誘、獎勵我的那些好處:更好的餐食,更輕的活計,更多的休息,以及…表明他在一眾學徒里更重視你的關心和關切…所有一切你在逃荒的路上夢寐以求的東西…”

  以及當她第一次發現,只要她逆來順受,就能換來獎賞,就能不再挨餓和受凍,就能擺脫所處的困境,甚至還能高人一等的時候…

  貝利西亞一頓,像是突然窒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其動作之艱難,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才掙脫這層窒息的空氣:

  “以至于到最后,他們質問我的時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難道真是我自愿的,難道我沒有激烈反抗就算是同意,難道我受了他照顧就默認了同意?”

  “你不是。”洛桑二世突然開口道。

  貝利西亞笑了。

  “那你呢,殺手?”

  她抬起頭,冷冷看向俘虜:

  “你也不是自愿去殺人,不是自愿走上殺手這條路的嗎?”

  “我…”

  洛桑二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在這個他不了解,也不曾在意過的戰場上。

  他引以為傲的劍刃,并不如想象般鋒利。

  “事發前有段時間,同屋里,下鋪的姑娘感覺出來了什么,”貝利西亞沒有理會他,自顧自說下去,“那悍妞大概是北方來的流民吧,壯得很也剽得很,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在早課的時候,偷偷往我手里塞了一塊刀片。”

  洛桑二世眼神一亮。

  “但她想得太容易了。”

  貝利西亞的目光靜如死水。

  “那豬玀的力氣大得很,不是一個吃不飽的瘦小女孩兒比得上的,他一把就打掉了我的刀片,只擦破了點皮。至于我,我就不是那么幸運了,作為他對我的懲罰…”

  女人冷笑一聲,面向洛桑二世拉開衣服,露出左胸上的紋身——一朵黑白兩色,紋樣繁復的永志花。

  “記得這個紋身嗎?你當初還說過它很好看呢…”

  洛桑二世緊皺眉頭,不無悲哀地看著那朵黑白永志花。

  下一秒,女人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

  “但這可不是為了好看和性感,而是為了遮掩。”

  貝利西亞合上衣衿,冷冷道:

  “原本的地方,刻著那豬玀的家族姓氏,用的是高貴古典的古帝國文——哈哈,我長那么大,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古帝國文可以那么復雜,有那么多筆畫,好像永遠都寫不完。”

  或者說,刻不完。

  她言罷噗嗤一聲,好像這真的很好笑似的。

  殺手俘虜一直沉默著,此時方才開口:

  “那你后來,討回公道了嗎?”

  貝利西亞聞言沉默了很久。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煙卷,面無表情。

  公道。

  那是什么?

  權力的另一個叫法嗎?

  貝利西亞抬起頭,嘴邊噙著冷笑。

  “自那以后,不知不覺中,整個救濟院里,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包括那個塞給我刀片的女孩兒:你為什么這么軟弱,連反抗都不敢?”

  她看向洛桑二世,言語惡毒而刻薄:

  “從那天起,我就在所有人的嘴里變成了‘婊子’:一個想男人想瘋了的婊子,一個靠出賣肉體討好教士的婊子,一個為上位不惜一切的婊子,一個滿口謊言滿腹機心的婊子,一個因為錢沒給夠分手費沒談好就要撒潑拖人下水的婊子,一個背地不知道被多少人艸爛了的婊子…甚至有天我跟著嬤嬤出門采買,有個八九歲的乞兒笑嘻嘻地追著我問:如果是他的話,十個銅子夠不夠?”

  說完這段話,貝利西亞甚至大笑了一聲,笑得彎下了腰。

  洛桑二世愈發沉默。

  女人嘆了口氣,調整好呼吸。

  “我那時太笨,為了這點屁事,自己想不開,上吊了——就在落日女神的神像前。”

  洛桑二世目光微顫。

  “直到一個嬤嬤發現了我,靠著急救手法加一點運氣和祈禱——或者用她的說法,神術——把我從獄河邊緣救了回來。”

  貝利西亞搓動著手上的煙卷,言語平緩了許多。

  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但她明白,我在神殿里待不住了,于是她私下里把我放走,用另一個女孩兒的尸體——那時候,街頭每天都有倒斃的孩子——代替了我。”

  貝利西亞情緒平穩,面容平靜。

  于是那一天,她死了。

  修女學徒死了。

  女孩兒死了。

  女人輕嗤一聲:

  “而那個代替我的死女孩兒,叫貝利西亞。”

  貝利西亞。

  洛桑二世眼神復雜地看著對方。

  “那個救濟院的…豬玀祭司,他叫什么?”

  他輕聲開口,小心翼翼。

  貝利西亞回過神,盯了殺手很久,這才不屑哼聲:

  “你問這個做什么?”

  洛桑二世捏了捏僅剩的拳頭,咬牙道:

  “告訴我,以你的能耐——至少是現在的能耐——你讓他付出代價了。”

  貝利西亞默默地凝望著他。

  最終,女人點了點頭。

  “當然,他付出代價了,最終。”

  卻不是以最應當的方式。

  “而我也自由了。”

  她嘆了口氣,回到現實。

  “可命運沒那么善良——那時的翡翠城,不適合一個小女孩兒獨自在外生存,”女人淡然道,“幸好,在我自己也快倒斃街頭的時候,一個來翡翠城出差的王都富商救了我。”

  她幽幽道:

  “也幸好,我那時早已懂得,任何人的慷慨,都不是沒有代價的:那富商可不是做慈善的,更不是見到誰都救。”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但是為了吃飽,為了生存,為了不倒斃街頭,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在那個富商面前裝得楚楚可憐——包括一切我從那個豬玀身上‘學’來的,取悅男人的本事。”

  貝利西亞冷笑一聲,嘲諷道:

  “唯獨這次,我沒法辯解我‘不是自愿的’了。”

  她抬起頭,眼神沉入地牢里的黑暗。

  于是那天,她活了。

  婊子活了。

  洛桑二世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那個富商把我養起來了,他出手闊綽,除了不喜歡告訴我別墅大門的鑰匙在哪兒,也不許仆人放我出門之外,一切都挺好,好到我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貝利西亞走到燈火處,淡定地點燃了這第三支煙,不緊不慢地抽了一口,方才回過頭來。

  “直到他在王都的老婆,發現了我們的事。”

  她噗嗤一笑。

  “很有趣,但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兒了,更有趣的是,她首先想的,居然不是去找她老公。”

  貝利西亞舉著煙轉身,笑靨如花:

  “那老虔婆妒火旺盛,從專門拐賣人口的鐵蝠會,花錢雇了一個綁匪團伙,千里迢迢來翡翠城‘解決’我。”

  解決。

  洛桑二世突然發現,從這里開始,貝利西亞的口吻不再有顫抖和痛苦,甚至帶著點輕松的戲謔。

  仿佛從此開始,一切習以為常。

  不過等閑小事。

  “而就在那伙綁匪把我劫出來,享用完,準備第二天賣去哈維斯特鎮的那個晚上…”

  貝利西亞又抽了口煙,吞云吐霧間談笑自若。

  “我絞盡腦汁,發揮了在那個豬玀,也許還有在那個富商身上學到的本事。”

  只見她瞇起眼睛:

  “我說服——或者說,睡服——了那伙綁匪的老大,好不容易才讓他那比老二還細小的大腦開始運轉:光是綁架女人小孩,偷偷摸摸地賣去哈維斯特鎮,賣給窮光棍們,才能賺到多少?”

  貝利西亞眼波流轉,俏皮可愛:

  “而干了——各種意義上的——我這一票,那老虔婆雇主又給了他們多少錢?有那富商的家產多嗎?”

  女人吹了個口哨:

  “于是我走運了,沒有像他們經手的其他貨一樣,被賣去哈維斯特鎮,甚至更糟的地方。”

  可看著神態輕松的貝利西亞,洛桑二世只覺內心沉重。

  “于是下個月,等那個富商收到我的信,再來翡翠城‘看’我的時候,就被綁了票。”

  貝利西亞聳了聳肩。

  “不得不說,那綁匪老大還挺講江湖道義的,收完錢,他居然就信守承諾,打算要放人了——就像他們跟籠子里的婦女小孩兒們說‘我們一定會放你們走的’時一樣擲地有聲。”

  她嘆了口氣。

  盜亦有道,自有原則,只拐賣,不害命。

  多好的綁匪啊!

  “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們,從那富商身上勒索的錢,會比放他自由之后,通緝他們的懸賞金更多嗎?”

  貝利西亞一臉無奈,就像遇到了笨下屬的上司。

  “于是謝天謝日,這群綁匪終于開竅了,懂得撕票了!”

  洛桑二世只是一語不發地盯著她。

  心情復雜。

  貝利西亞又抽了一口煙,在煙霧迷蒙間搖頭晃腦:

  “就這樣,在這個綁匪老巢里,我掙到了第一桶金,以及新男人的肩膀。

  “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必再陪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了,只需要陪說話算數的那么幾個…

  “很快,他們關于一周里誰能讓我陪睡幾天的事兒,產生了分歧…

  “分歧似乎還不小,于是再后來,分歧解決之后,我就只用陪綁匪老大一個人了…

  “然后某一天,底下的人,無論睡沒睡過我,他們就開始管我叫‘大嫂’。”

  說到這里,貝利西亞哈哈大笑。

  “可笑的是,那綁匪老大有一天居然說,說他愛上我了!居然想要我給他生個孩子!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蹲下來,拍打著洛桑二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但洛桑二世紋絲不動。

  “且不說這個叫蓋瑞的人渣,他在外面的情婦和私生子有多少…”

  女人似乎笑夠了,她深吸一口氣,擦干笑出來的眼淚。

  “但就跟那個豬玀祭司,和那個富商一樣…”

  貝利西亞的笑容漸漸消失,目光慢慢變得鋒利:

  “可愛的蓋瑞,他從頭到尾也沒問過:我愿不愿意。”

  貝利西亞瞥了殺手一眼,冷笑道:

  “但好消息是,這一次,終于沒人來嘰嘰喳喳地質問我,‘為什么你不反抗’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

  “后來呢?”

  貝利西亞呼出一口煙。

  “記得那個倒霉的富商嗎,”她挑挑眉毛,“綁架加撕票,在別地兒不清楚,但在翡翠城,這事兒犯了大忌。”

  當然,忌的不是綁架。

  貝利西亞扯扯嘴。

  而是富商。

  綁架?這可是大事。

  綁架富商?哇,不得了了!這可是動搖星辰王國立國之基,有損南岸領全領榮譽聲望,有違公爵大人執政方針,影響翡翠城立城之本和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啊!

  畢竟富商無小事啊!

  “聽說是老公爵親自發了話,翡翠城全城戒嚴,翡翠軍團和警戒官們窮追不舍,蓋瑞和他的人沒得法子,只能東逃西竄。”

  貝利西亞不屑地撇撇嘴:

  “直到他們被血瓶幫找到,折磨至死,最后一個不落,去公海上旅游了。”

  聽說去的地方還不少,每人平均去了四五個地方。

  “是他們被血瓶幫找到,”洛桑二世意識到其中的蹊蹺,忍不住開口,“還是你把他們暴露給了血瓶幫?”

  貝利西亞輕哼一聲:

  “有區別嗎?”

  她重重地抽了一口煙,直到受不住,連連嗆咳。

  “但這一次,我就沒那么幸運了。”

  女人目光凝固。

  “擺脫蓋瑞之前,我盡力消滅了一切線索,但血瓶幫,他們還是抓住了我。”

  貝利西亞緩緩伸手,把所剩無幾的煙卷按熄在地上,來回揉搓:

  “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唯獨這次,這次遇到的那個男人,這個新老大,他跟之前的不一樣,他沒有碰我,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貝利西亞哼了一聲,似有不屑,也帶著恨意。

  “他只是說,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些東西,一些普通情婦所沒有的東西。”

  她的呼吸漸漸加速:

  “他逼問我,是要繼續這樣東倚西靠,把生計拴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日子,還是發揮我的才能…”

  洛桑二世睜開眼睛,其中盡是冷意:

  “特恩布爾。”

  貝利西亞輕哼一聲,點頭承認。

  “那是我和老幫主,不,老壁燈的第一次見面。”

  她眼神重新變得死水一潭。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婊子。”

  一個真正的婊子。

  他的工具。

  他的武器。

  “就這樣,我改換身份,發揮特長:大兵哥,商人,船主,警戒官,乃至對特恩布爾有威脅的血瓶幫同僚…從矢志報恩的鄉下姑娘,到清麗脫俗的落難小姐,乃至人生失意的舞臺演員,各種劇本我都演過,為特恩布爾刺探情報,拉攏盟友,打擊敵人甚至自己人。”

  聽到這里,洛桑二世不由注意到:

  貝利西亞的臉上已經很久沒出現笑容了。

  “直到某一天,我又見到了另一個男人。”

  她抬起頭。

  “索納·凱文迪爾。”

  洛桑二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他就那樣,姿勢淡然地坐在華貴的茶桌旁,禮貌又尊重地請我坐下,問我可否賞臉跟他共進晚餐,順便聊聊特恩布爾幫主的忠誠問題。”

  貝利西亞咧開嘴角,露出一個夸張到失真的笑容:

  “不愧是天生貴胄出身名門的大人物,堂堂拱海城主,他的一舉一動高貴優雅,一言一詞善解人意,簡直比那豬玀祭司的笑容,還要溫暖人心。”

  女人幽幽開口,其中隱藏難以察覺的怨毒:

  “當然咯,直到他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刺客手里。”

  話音落下,她的肩膀開始抖動。

  起初,洛桑二世以為她在啜泣。

  但他很快發現,對方在笑。

  止不住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貝利西亞捂著肩膀,嘴角弧度夸張,發出寒徹骨髓的詭異笑聲:

  “哈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地牢里,洛桑二世卻只覺得心情沉重。

  他在笑聲中沉默了許久。

  “對不起。”

  直到貝利西亞笑得口干舌燥,地牢里重歸寂靜,殺手方才緩緩開口:

  “但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告訴我的這個故事,這些經歷,它們是不是真的。”

  貝利西亞冷哼一聲:

  “因為這些經歷都太巧合了,對么?我怎么就這么倒霉,愣是沒碰上什么好人?”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不,我只是…”

  “你不相信其中的邏輯,那自然就是假的,是我瞎編的咯。”

  貝利西亞毫不在意地撇頭:

  “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貝利西亞…”

  “但按照你的說法,我也在所謂的‘牢籠’里。”

  女人打斷了他,冷冷道:

  “從一開始,我自一個男人再到下一個男人手里,再怎么姿勢漂亮的掙扎,我都在牢籠里。”

  洛桑二世怔住了。

  “但記得,如果不是那一夜,不是那把你和老壁燈坑到吐血的一夜,老娘到現在都tm還是特恩布爾的婊子和玩物,被他拿捏著去誘惑勾引、監視對付各色各樣的男人:富商,貪官,對手,乃至野心勃勃的毒販手下,或者…”

  貝利西亞瞥了洛桑二世一眼。

  “殺人如麻的殺手。”

  殺手無言以對。

  “而如果不是每一次,每一次這該死的、逼著人發瘋的命運殺到眼前的時候,老娘都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用盡你看不上眼的姿態,九死一生地掙扎自救…”

  貝利西亞嘖聲搖頭:

  “而你說那不重要?那毫無意義?怎么掙扎都沒什么不同?你甚至還看不上老娘倚靠強權,‘討回公道’的方式,嫌棄我姿勢難看?”

  望著表情凝重的殺手,貝利西亞又笑了。

  “親愛的,臥槽泥馬勒戈壁啊。”

  她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難聽的話。

  “至于說我這條路的終點在哪里,是不是還要依靠下一個男人,或者這樣姿態難看的掙扎,究竟能不能掙破所謂的牢籠…”

  貝利西亞冷笑著。

  “親愛的,我一路走來,奮力掙扎,”她搖搖頭,“可從來不為什么狗屁牢籠。”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跟你不同,洛桑二世,或者煞筆殺手,煞筆侍從,你被困在過去,眼里只看得見牢籠…”

  貝利西亞收起笑容。

  “你逃避了屬于你的戰斗。”

  貝利西亞目光如刀:

  “而我抓住了它。”

  面對女人的冷酷,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他避開對方滿布侵略性的目光,垂下眼神。

  “我和你,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是么?”

  貝利西亞站起身來,不屑輕哼。

  “你的掙扎,你的奮斗,”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跟我的掙扎,跟我在三段人生里的掙扎…”

  他咬牙道:

  “也從來不是一回事。”

  貝利西亞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洛桑二世也沒有回避,只是固執地回望她。

  仿佛這一刻,才是兩人在多年之后,最真誠的久別重逢。

  直到貝利西亞勾起嘴角。

  “有一天,當年救濟院的老嬤嬤找到了我——她不知怎么認出了我。”

  哪怕女孩兒已死,婊子復生。

  哪怕老娘早已面目全非。

  “老嬤嬤…”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救了我又放了我的那位,”貝利西亞不多做解釋,“她已得了絕癥,命不久矣。”

  女人瞇起眼睛:

  “唯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

  “什么事?”

  “當年我死了之后,那豬玀祭司被調走停職,但風頭過去就復了職,仿佛人們忘了他做過什么。”

  或者說,不在乎他做過什么。

  畢竟,神殿培養一位合格的好祭司可不容易,不能被一些緋聞流言毀掉,對吧?

  “落日神殿和翡翠城,從上到下,都把這件事掩蓋住,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什么?”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是啊,更不幸的是,那頭豬玀很快就要接任一城副主祭,還跟分區主祭有師生之誼,是各大家族的座上賓,日后若是運作得宜,甚至有可能成為教化萬民的一方主祭——尤其是他從救濟院做起,在神殿高層看來,這是從基層鍛煉起來的難得人才。”

  貝利西亞不屑地道。

  再說了…

  風波之后,官復原職…

  這豈不正代表了這位祭司經受住了調查和考驗,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還證明落日神殿行得正,坐得直,舉賢無忌,不畏人言?

  至于落日祭司的隊伍,更是一如既往,純潔公正。

  結果都出來了,塵埃落定,難道你還要質疑神殿高層的決定不成?

  你tm算老幾啊?

  是大主祭還是副主祭啊?

  貝利西亞一把按住左胸,呼吸急促。

  “嬤嬤試過了所有方法,匿名舉報,求助上級,乃至不顧名譽大聲疾呼,都沒有用。”

  貝利西亞冷哼道:

  “甚至,那豬玀即將接任的修道院里,就有幾個曾經被他糟蹋過的大修女,均是敢怒不敢言。”

  洛桑二世紋絲不動。

  “于是,在足足祈禱了幾千幾萬次,卻總是得不到女神的回應之后,老嬤嬤做出了決定…”

  貝利西亞目光復雜。

  一個對于嬤嬤自己而言,光是想想就罪孽深重,提出來更是有悖落日教誨,會讓她身受神罰,永墜地獄的決定。

  “年輕時,嬤嬤沒能保護住她的姑娘們。”

  “而現在,她就要死了。”

  貝利西亞搖搖頭,咧開笑容:

  “她不想留下遺憾。”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在感慨和驚訝中微微變色。

  “她是要…”

  “嬤嬤掏出她多年的積蓄——雖然也沒有多少,還不如站街的錢多——找到了我。”

  貝利西亞輕聲道。

  曾經,嬤嬤為了大局,隱忍沉默。

  現在,她悖逆信仰,以求贖罪。

  “我不知道為什么是我,也許是她看出來我路子野,終究沒走上正行,又或者是她覺得我夠臟了,應該不介意再干一次臟活兒?”

  貝利西亞諷刺道。

  “然而事關神殿和上層的貴人們,又有被通緝報復的后果和風險,整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都沒有人敢接這趟活兒——光是問一問,都足以讓北門橋最兇的毒販捂耳避讓。”

  貝利西亞的笑容消失了。

  但她必須做成。

  無論有多難。

  必須。

  “我別無他法,只能去找特恩布爾,而老壁燈回答說…”

  貝利西亞表情嚴肅:

  “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貝利西亞點點頭:

  “老幫主告訴我,現在的翡翠城只有一個人,一個劍手,只有他敢接,也能接這樣得罪無數,后患無窮,甚至干完要永世隱姓埋名藏頭匿蹤的活兒。”

  一個劍手。

  那個瞬間,洛桑二世想起了什么,渾身一顫!

  “對,只有他一人。”

  貝利西亞輕聲重復道。

  但是嘛,他搞騎士精神那一套搞了太久,迂腐又頑固,除了自衛和報仇之外,要他收錢殺人嘛…

  貝利西亞凝望著神思不屬的俘虜,想起當年特恩布爾意味深長的話:

  除非,除非有人推他一把,丟掉框框架架,跨過最后一條線…

  “就這樣,特恩布爾牽了線,嬤嬤找到了那位劍手。”

  貝利西亞閉上眼睛,把老幫主的話趕出腦海:

  “嬤嬤沒告訴我更多,她只說后者接下了活計,即便酬金微薄。”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

  “不止如此,甚至臨走時,他還隨手送了嬤嬤一瓶藥,說那能——”

  “能治她的咳嗽。”

  洛桑二世打斷了她。

  血族殺手面目呆怔地接過貝利西亞的話:

  “我對她說,那藥,能讓她…輕松點。”

  洛桑二世恍惚地動著嘴唇:

  “只要…把它融進血里。”

  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療愈那可憐老婆婆身上的絕癥。

  貝利西亞笑了。

  “是啊,嬤嬤說,他那態度,就好像那瓶玩意兒啥也不是,隨手丟了都成。”

  不知不覺中,洛桑二世表情悲戚,嘴唇顫抖。

  為什么?

  他悵惘地發問,望向地牢里沒有盡頭的漆黑。

  也望向舊日時光。

  為什么?

  “但嬤嬤到死都沒用那瓶藥——她認出來了,別忘了,她也曾是神殿的修女。”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

  “去世前,她把那枚無比珍貴的源血交給了我,”女人望著呆怔的殺手,語氣難得地平靜淡然,“讓我找機會,物歸原主。”

  那孩子,比我這注定要下地獄的老婆子,更需要它。

  貝利西亞緩緩蹲下,輕聲開口:

  “至于那個祭司…”

  “死了。”

  洛桑二世想起來了什么,眼神迷茫:

  “我殺了他,我還…的時候。”

  在一個宴會上,從滿滿一隊神殿保鏢和守衛的保護之下。

  他渾身浴血,一身傷痛,險些被翡翠軍團追上。

  因為不熟練,光是鎖定目標就浪費了一小時。

  但他依舊成功了。

  他殺了他。

  殺了那祭司。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為了,為了…那老婆婆的酬金。”

  或者別的什么。

  貝利西亞笑了。

  笑容真摯而自然。

  “當年,狗牙博特死了之后,關于下一個目標,特恩布爾給了我一些選擇,從高官到貴族,從巨富到大佬…”

  她扶上殺手的肩膀,柔聲道:

  “但我知道我的選擇。”

  哪怕只為了物歸原主。

  想到那枚固態源血,洛桑二世思緒混亂,只覺得渾身無力。

  “我說過的,親愛的,”貝利西亞嘆息道,“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同樣的人。”

  “因為你破損了。”

  洛桑二世聞言一顫。

  “就像我一樣。”

  那一瞬間,地牢里的無邊黑暗中,貝利西亞綻放出最溫柔,也是最可人的笑容。

  一如當年。

  于是從那時起,翡翠城少了一位虔誠的嬤嬤。

  也少了一頭骯臟的的豬玀。

  卻多了一位冷血的殺手。

  以及一個狠毒的婊子。(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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