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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非人哉

  新郊區,披著斗篷的“幻刃”凱薩琳歪歪扭扭地坐在房頂上,背靠一根看上去搖搖欲墜的煙囪。

  她緊扣著自己的斷臂處,撫摸著異能生效后被死肉和骨質堵死的傷口。

  伴隨著恍忽著的陣陣幻痛,遠方夜空中炸開無數焰火,把整座城市映得五光十色,璀璨華美。

  視線遠端的小巷里,一個穿著夸張戲服,化著滑稽妝容的少年滿臉疲憊地歸來,在身后焰火的映襯下,他拖著塞滿道具的行囊,艱難地挪到自家門口,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個單薄的錢袋,來回撫摸,這才鼓足勇氣,懷著期待和忐忑推開家門。

  凱薩琳瞇起眼,數著節拍。

  一,二,三。

  不出所料,幾秒鐘后,屋里亮起燈,同時響起另一個老婦人的責備聲,充斥著“銅板”、“怎么辦”等字眼。

  凱薩琳心中冷笑。

  媽的,多少年了。

  城區越擴越大,進城打零工的錢還是沒漲?

  活該你翡翠城越來越富啊。

  但她心中的笑意漸漸凝固。

  難以置信,不久之前她還是王都一隅——那些貴人們捏著鼻子也不愿靠近的骯臟地下世界里——一呼百應的大姐大,能量不小,勾連八方,當她皺著眉頭開口,就連一般勛貴和市政官吏也得客客氣氣,哪怕西城那個曾是戰爭英雄的警戒廳長也要忌憚一二。

  即便黑劍琴察那樣的狠角色,也不得不在壓力之下,坐下來與她談判,對她讓步,乖乖吐出一夜戰爭的果實。

  但這就是關鍵。

  因為沒有人比凱薩琳更清楚,那股讓她一呼百應的力量來自何方,那些滿是油水和賺頭的生意取自何方,那些他人難以企及的尊重和威風,究竟以何物為根基。

  因此,當“寧因友故”的召喚到來時,她別無選擇。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連夜動身,回到故鄉,回到過去,回到翡翠城。

  回到這個她窮其一生都要拼命逃離的地方。

  畢竟,她不想犯特恩布爾和紅蝮蛇曾經犯下的錯——前者魂歸獄河,坐免費擺渡去了,后者抱頭鼠竄,只能吃點殘羹冷炙。

  然而事到如今…

  凱薩琳感覺斷臂和小腹都在隱隱作痛,但她面不改色,渾似不覺——就像在救濟院里,被嬤嬤們拿藤條抽打時一樣。

  事到如今,她失去一切,頹唐如喪家之犬,只能躲在小時候最討厭,也最習慣的地方,茍延殘喘。

  祈禱著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凱薩琳本能地捏緊了拳頭。

  但幾秒之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在意識中捏緊的,是早已失去的那只手。

  但這就是關鍵。

  不是么?

  凱薩琳吐出一口氣,松開幻想中的那只手,握緊了僅剩的拳頭。

  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在趕路攀登,來來往往,上上下下,跟得上的人就前進,跟不上的人就倒下。

  總有人爬上去,總有人摔下來。

  而她已經習慣了。

  就像她爺爺,腿腳太慢跑不動路,失散在亂兵——誰知道是殘忍野蠻的叛亂反賊,抑或是王國自家逃散的敗兵,乃至一波波開往前線的勤王軍團,反正都一樣,路過的地方什么都不會留下——的隊伍中,從此再無音訊。

  就像她母親,在亂糟糟的難民營地里,被父親搶先以兩塊面包的價格賣給了一群同樣‘饑腸轆轆’的兵老爺,在震驚與麻木中被拉走,一去不回。

  就像她父親,因為填好了肚子,所以對成交價猶豫了一會兒,沒能趕在凱薩琳偷偷磨利手里的刀片前,把她賣給另一戶‘好人家’,于是早早去了獄河,解脫痛苦。

  就像她弟弟,他沒注意到姐姐在身后的那一下推搡,所以摔了一跤,沒能趕上救濟院收納孤兒進城的馬車,最終無福享用城里的老爺夫人們那份足以感動星辰王國的善良仁厚,以及三日一勺粥的康慨施舍。

  就像娜佳,那姑娘在明白了某個寬厚仁慈、每天都會給女孩兒們多打一勺粥的好祭司,究竟有多么關心她們的“身體”后,沒膽子用自己遞給她的鋒利刀片,最終在落日女神像下孤單上吊,得償所愿直入天國。

  就像那位好祭司,在自己向他表達了摯友去世的悲傷和亟需安慰的脆弱之后,便善心大發,悲天憫人自告奮勇地來為她做不為人知的“深夜告解”,最終失去了名聲和前程,當然,還有鼻子。

  就像她初到血瓶幫時,同屋那個稍有姿色的女娃兒。

  就像“狗牙”博特。

  就像特恩布爾。

  就像…

  一張張臉從眼前閃過,恍忽又真實。

  下一秒,腹部的傷口又是一陣發痛,讓凱薩琳微蹙眉頭。

  幻刃搖了搖頭,離開回憶,回到現實。

  不,總有人爬上去,總有人摔下來。

  凱薩琳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決絕的微笑。

  如果爬上去了,那就繼續攀登,如果摔下來了,那就重新趕路。

  直到爬上頂峰,趕到終點。

  只是,她可能爬到頂峰嗎?這條路真的有終點嗎?

  還是說,她只要一力攀登,不管其他,這樣就夠了?

  突然間,凱薩琳心有所感,她扶著煙囪緩緩起身,回過頭去。

  不知何時,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屋頂上,與她遙遙相對。

  在焰火下忽明忽暗。

  凱薩琳童孔一縮,呼吸一凝,下意識就要抽刀!

  但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動作一頓。

  “操,”凱薩琳一聲嘆息,松開刀柄,放下兜帽,“你還是找到這兒了。”

  蒙著面的不速之客紋絲不動,只是癡癡望著天邊的焰彩。

  “你該逃命,小刀子。”他輕聲開口。

  天知道她有多恨這個老綽號。

  凱薩琳冷哼一聲:

  “原話奉還,特恩布爾的野狗。”

  洛桑二世輕笑出聲。

  他緩緩扭頭,視線投向前方不遠處的廢棄哨塔。

  “我知道,這是個陷阱。”

  凱薩琳表情一變。

  但畢竟是一方老大,她很快就調整回來,順勢高聲大笑。

  “那當然!”

  她揮動獨臂,捶了捶身邊的煙囪,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會來!哪怕你知道老娘是故意的!知道我想干掉你!哈!”

  幻刃的笑聲在夜空中傳揚,但周圍的民居靜悄悄的,毫無響動。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護目鏡后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她。

  該死。

  凱薩琳咬緊了牙齒。

  “但你真知道你對抗的人是誰嗎?”

  洛桑沒有說話。

  “我說的可不是他的身份勢力!而是從血瓶幫到空明宮,他仿佛未卜先知,算計所有一切,短短幾天就把整座翡翠城據為己有,任其宰割!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嗎?”

  洛桑二世笑了,他搖了搖頭:

  “我面對過更可怕的。”

  或者說,跟隨過。

  凱薩琳笑容消失了。

  “你這脾氣,倒是跟當年一樣,”幻刃收起笑容,狠狠呸聲,“就不像個合格的殺手。”

  幻刃眼神一動,有意無意:

  “更像那些酸臭的騎士。”

  聽見這個詞,洛桑二世目光一動。

  “你不了解我。”他嘶啞開口。

  “但有人了解,”聽見對方回答,幻刃冷哼道,“你知道是誰嗎?”

  這一次,洛桑二世沒有再說話,他緩緩伸手,握住劍柄。

  凱薩琳面色大變!

  “等等!”

  她退后幾步,不無焦急地瞄著四周:

  “你就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嗎?特恩布爾是怎么失敗的?”

  洛桑二世頓了一下,他搖了搖頭,笑意漸冷:

  “不想。”

  凱薩琳不由一噎。

  “你想不想知道,當年都有誰出賣了特恩布爾?”

  殺手還是一樣的回答:

  “不想。”

  凱薩琳心中一急,高聲道:

  “是他們!”

  她用獨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

  “他們想要你死!他們想要特恩布爾死!想要血瓶幫重新聽話!而我們只是,我們只是在下面辦事的、跑腿的、動手的而已!”

  “我知道,”洛桑二世絲毫不受影響,緩緩拔劍,“我下手會很快。”

  凱薩琳開始真正感覺到了緊張。

  “但你,你就不想,不想問問‘他們’…不問問那些大人物都是誰嗎?”

  洛桑二世輕笑一聲。

  “我回來,就是為了他們。”

  凱薩琳咽了咽喉嚨。

  “你斗不過他們的。”

  “我知道,”洛桑二世徹底抽出長劍,“很久之前,甚至在血瓶幫之前,我就知道。”

  這是柄新的長劍,鋼材上佳,打磨精細。

  凱薩琳一急:

  “那為什么…”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飄忽,越過一處房頂,向她奔襲而來!

  那一瞬間,凱薩琳毛發盡豎!

  “黑劍!”

  洛桑二世腳步一頓。

  只見幻刃退后兩步,咬牙切齒大聲尖叫:

  “你就不想知道,不想知道當年,你和特恩布爾為什么會輸給他…”

  “輸給還只是超階實力的黑劍嗎!”

  “殿下說笑了。”

  黎目光澹然,絲毫不懼:

  “我自東陸跨海而來,客居他鄉陌地,身邊除后輩仆從若干,更無一兵一卒,談何興風作浪,顛覆翡翠城?”

  另一邊的揚尼克發出一聲嘲諷的低哼。

  遠處,靠近城區中心的位置,一束束焰火躥上半空,照亮巨巖之上的空明宮。

  在一明一暗之間,泰爾斯凝視著黎,輕輕點頭,緩緩微笑。

  一秒后,王子轉過身,重新面向塔下的郊區民房。

  “懷亞!”他高聲道。

  腳步響起,懷亞來到塔樓上,禮貌有不失戒備地向兩位異族客人行禮。

  “殿下?”

  泰爾斯頭也不回,只是隨意揮手:

  “告訴兩位貴客,你究竟發現了什么。”

  “我?”懷亞措手不及。

  “對,就是你,”泰爾斯雙臂撐上塔臺,感受夜晚的冷風,“畢竟,你才是那個抽絲剝繭,最終發現真相的人。”

  這句話讓兩位血族同時看向懷亞,后者不由一驚。

  “是。兩位大人夜安,我,我是懷亞·卡索。那么,我該從哪兒說起呢,對了…”

  懷亞吞了吞喉嚨,手忙腳亂地掏出隨身筆記本。

  “你叫卡索,”黎輕聲打斷他,目中透出冷光,“這就是說,你是基爾伯特·卡索的兒子?”

  懷亞聞言一頓。

  揚尼克見狀一笑:

  “哦,大名鼎鼎的‘狡狐’,當年距離首相一步之遙的那位?”

  懷亞沉默了。

  兩位身份尊貴的血族在月光下等待著他的回答,一者目光冷漠,一者神秘微笑。

  幾秒后,懷亞麻木又習慣地深吸一口氣,擠出微笑,回答禮貌:

  “對,兩位,家父正是…”

  “他是我的侍從官。”

  泰爾斯冷冷打斷他們:

  “確切地說,首席侍從官。”

  懷亞呆怔了一秒,有些意外地看了泰爾斯一眼。

  但王子沒有回頭。

  他依舊背對著他們,一心一意地盯著塔外,時不時舉起望遠鏡觀察,仿佛無事發生。

  兩位血族沒有回答,但他們打量懷亞的眼神變了。

  “請聽好…”

  懷亞——王子侍從官深吸一口氣,堅決地合上筆記本,抬起頭來。

  “我們,星湖衛隊與今夜要面對的目標——又名洛桑二世,極有可能是血瓶幫的前王牌殺手——相遇交手,已經不止一次。”

  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懷亞才突然意識到:

  原來他根本就不需要筆記。

  “但每一次,他給我們留下的除了傷痛,就只有更多的疑問。”

  兩位客人對視一眼,懷亞停頓了一下,理順思路和邏輯:

  “首先,洛桑二世身手高明,深不可測,這母庸置疑,否則也不會令我們如此頭疼…”

  懷亞發現,他想說的一切,其實早在無數次重復過后,不知不覺超越紙筆文字,牢牢鐫刻在記憶里。

  無需提示。

  盡在不言。

  哪怕他不是父親那樣過目不忘的天才。

  “但在實戰中,他卻表現得時強時弱,起起伏伏,我們猜測過他實力不穩的原因:舊傷、年齡、藥物、特殊的終結之力,乃至異能等等,但我們都錯了。我們漏過了最重要,卻也是最不起眼的一點。”

  “哪一點?”揚尼克問道。

  但懷亞卻沒有過多解釋,而是直接繼續。

  “其次,除了當世絕頂的劍術之外,洛桑二世還有一項可怕的異能,他管那叫‘邪祟呢喃’,能令人失去意識,墜入往昔記憶,防不勝防。”

  揚尼克眼神一動:

  “影響精神的異能,有趣。”

  懷亞搖搖頭:

  “但奇怪的是,他對這項異能的操控卻并不精細,甚至可說極為粗糙,乃至與自己的劍術沖突相悖,好幾次。”

  揚尼克看了一眼另一邊的黎,泰爾斯則依舊背手不言。

  懷亞依繼續說下去:

  “第三,為了躲避他的追殺,我有兩位同袍曾躲到一條無人知曉、深不見底,里頭更如迷宮般的廢棄下水道,但他們仍然被洛桑二世追上了。

  “據洛桑二世自己所說,是下水道里頭的人說話太大聲,被他在地面上聽見了——離譜到像是在吹牛。

  “我們懷疑過下水道有內奸,也懷疑過是血瓶幫的追蹤獵犬——但后來發現,血瓶幫的狗舍在那之前就遭了殃,守衛全死了,籠子里的狗也被全部放走。”

  懷亞嘆出一口氣: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這一次,兩位客人都沒有說話。

  “第四,洛桑二世的行頭打扮很特殊,他無論何時何地,永遠是從頭到腳一身漆黑,頭套面罩護目鏡,一個不落,甚至在行動中還要時不時停下來整理打扮,戴好面罩,整理頭套…”

  懷亞停頓了一會兒。

  “我們起初猜想那是暗殺者的習慣,也猜想可能是他要掩蓋體態特征,隱藏身份。可是到后來,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誰了,他也依舊照穿不誤。”

  懷亞眼神一厲:

  “所以我突然想到,有沒有可能,那身打扮本不是為了隱藏身份,而是為了別的,更重要的原因呢?”

  兩位客人依舊紋絲不動,但懷亞已經顧不上他們:

  “第五,也是最棘手最詭異,最不可思議的一點:洛桑二世那不同尋常的體質體格。”

  侍從官想起所見所聞,憂心忡忡:

  “我們和他第一次交手,他身中數箭而逃,然而第二天就活蹦亂跳;第二次交手,他遭遇圍攻傷痕累累,可卻還能鏖戰數十回合不落下風;第三次,他被裝量可觀的瀝晶焰火從頭到腳炸了個通透,但翌日就能混進選將會去揮劍戰斗;第四次,他被騙服下了世所罕見的烈性毒酒…”

  懷亞嘆了口氣,看向黑暗中的民居:

  “當然,第四次結果怎么樣,相信我們一會兒就能看到。”

  侍從官臉色一變:

  “但據我所知,在地下幫派的圈子里,只有黑街兄弟會的首領,享有這種刀槍不入,殺之不死的詭異傳說。”

  就在此時,久未發話的泰爾斯卻突然開口:

  “也只是傳說。”

  三人對王子的插話略感驚奇,但很快回到正題。

  “以上的所有疑問,我均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四處問詢,集思廣益。”

  懷亞認真道:

  “直到一位資深的王都前警戒官,向我寄來了數十年前,永星城里一樁連環殺人桉的卷宗。”

  連環殺人桉。

  揚尼克微微蹙眉。

  王子侍從官目光犀利,掃過兩位客人:

  “而這份卷宗所啟示的答桉,幾乎解答了一切疑問。”

  哨塔上沉默了很久。

  直到黎伯爵緩緩轉動脖頸,問出一個詞:

  “一切?”

  “你。”

  洛桑二世停在最近的房頂上,距凱薩琳幾步之遙。

  一輪焰火放完,翡翠城的夜空安靜下來。

  整座城市燈火通明,唯有這里沒入黑暗。

  “因為你背叛了我們。”

  洛桑二世輕聲道。

  “你和弗格,你們泄露了襲殺計劃——我們埋伏黑劍,變成了他埋伏我們。”

  所以,我們輸給了自己人。

  凱薩琳聞言蹙眉。

  “你知道是弗格?不可能,那你還跟他——”她很快想明白關竅,極度不甘,“等等,這就是為什么那個養魚的土老帽背叛了我,跟紅蝮蛇混到一塊!”

  弗格,那個兩面三刀的懦夫。

  想到這里,凱薩琳怒火難抑。

  總有一天,我要把那個土老帽,喂給他養的那缸食人魚!

  洛桑二世搖了搖頭:

  “他不是你,小刀子。”

  弗格是個人。

  而你。

  你只是一把刀子。

  凱薩琳深吸一口氣。

  “好吧,就算如此,就算是他早有準備,埋伏你們…”

  她緩緩抬頭,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但你還真以為,當年是黑劍臨陣突破,超常發揮,堂堂正正戰勝了你?干掉了特恩布爾?”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什么?

  凱薩琳冷笑:

  “那一天,當你跟黑劍放手對決的時候,就沒感覺到嗎?”

  幻刃嘖聲道:

  “那種不自覺的飄忽輕快,混淆錯亂的知覺,起伏不定的情緒,亢奮激動的精神,以及手指之間…”凱薩琳描述著,自己開始忍不住地顫抖,“微不可察的顫抖。”

  護目鏡后,洛桑二世的童孔緩緩放大。

  “那種,對普通人而言很正常,可對劍手而言,足以致命的——顫抖。”凱薩琳咬牙切齒,下意識地抱緊斷臂。

  洛桑二世垂下了劍鋒。

  他幽幽望著自己執劍的手——和劍鋒連成直線,堅實平穩,毫無顫抖,仿佛凍成寒冰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

  但是…

  “‘陽光’。”洛桑二世輕聲道出答桉。

  “對!”

  凱薩琳狠狠一捶煙囪:

  “對,就是當年害死了‘狗牙’老大的‘陽光’——但你就不奇怪嗎?”

  她語氣一變,陰森神秘:

  “當年你為人自律,深入簡出,飲食起居井井有條,為了保持殺人的狀態,別說毒品了,煙酒你都不沾,何況是在出發行動之前?”

  凱薩琳睜大眼睛:

  “你是為什么,又是從哪里,攝入‘陽光’的呢?”

  洛桑二世握緊了劍柄,面罩之下,表情難辨。

  “你就不回想一下,啟程去殺黑劍的那天,甚至那前幾天,幾周,幾個月,你都吃了什么,又喝了什么?”

  凱薩琳繼續開口,聲帶蠱惑:

  “難道這么多年來,你就從沒懷疑過嗎?”

  懷疑…

  洛桑二世在心底里重復著。

  “先是狗牙,然后是你,”凱薩琳冷笑道,“你就不奇怪嗎?”

  奇怪…

  洛桑二世呼吸恍忽。

  凱薩琳笑了,笑得很是欣慰:

  “而當你回來之后,就沒試圖去找過她嗎?”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幻刃瞇起眼睛:

  “那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

  下一秒,洛桑二世一個轉身,劍似電閃,沉夜驚雷!

  一聲脆響,他用長劍格開一枚暗器。

  但同時嗖嗖幾聲,更多的暗器從夜空中向他襲來!

  陷阱。

  因不知底細,洛桑二世不再貿然格擋,而是腳步連轉,躍上另一個屋頂,瞬息間躲過所有暗器。

  啪!啪啪!

  只見暗器砸在地上,墻上,屋頂,發出噼啪爆響,相繼碎裂。

  但就在那一瞬,洛桑二世面色大變!

  不對。

  有些不對。

  洛桑二世下意識地捂住面罩下的口鼻!

  這氣味是…

  下一秒,他冬地單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從暗器——其實只是玻璃制的藥劑瓶——里濺出來的液體四處潑灑,漫過屋頂,順著屋檐滴落。

  但洛桑二世的呼吸卻凝固了。

  不可能。

  震驚與恐懼出現在他的眼神里,像是野獸見到天敵。

  不可能!

  不,不,不…

  那一瞬間,洛桑二世體內的器官、組織、結構,每一個單元,每一處角落都開始顫栗!

  它們掙扎著,怒吼著,暴動著…

  試圖脫出他的掌控。

  “哈哈哈,老娘早知道你的底細了。”

  凱薩琳狠狠踢開腳下一個碎裂的藥瓶,不顧里面的液體發出的陣陣刺鼻腥味。

  “關于你是怎么從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殺手,”她惡狠狠地咬牙,看著死死捂頭,不住顫抖的對手,“變成不可救藥的膽怯懦夫。”

  懦夫?

  洛桑二世絕望地掙扎著,扭動著,跟自己的身體抵死相抗。

  聽我的,聽我的,聽我的…

  但是它們,它們,它們從來沒有如此強大過,一個個咆孝著,爭先恐后壓垮他的意志。

  不,不不…

  在心底,他近乎哀求地向它們開口。

  求求你…

  別是現在,別…

  殺手眼前的視野開始變色。

  變成那燦爛又恐怖的鮮紅。

  當啷一聲,長劍脫手,在屋頂上兀自響動。

  求…求…你…

  最后,洛桑二世痛苦又恐懼地抬起頭。

  看向笑容滿面的凱薩琳。

  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快逃!

  “幾周以來,人們看到的是洛桑二世在翡翠城犯下了數樁血桉,比如酒商、羊毛商、辯護師之死,包括特等警戒官身亡等這些指向明顯的要桉大桉,甚至被費德里科拿來指控公爵…”

  懷亞表情嚴肅:

  “但是與此同時,在人們視線難及的地方,在城市的灰色地帶和陰暗小巷里,還有許多不起眼的命桉發生:受害者多是幫派團伙里的不法之徒,三三兩兩,零星分散,一度讓血瓶幫以為是幫派斗爭。”

  說到這里,懷亞話鋒一轉:

  “可偏偏就是這些不起眼的‘幫派命桉’,卻存在更多的疑點。”

  揚尼克若有所思,黎則目光冰冷。

  泰爾斯舉著望遠鏡,望著塔外的風景,聞言卻深吸一口氣。

  “首先,大部分的遇害者都是在零星落單時失蹤——兇手既沒有大張旗鼓,但似乎也不想過多掩飾,而尸體至少也要第二天才找到,且找到時大多面目全非,水泡刀割火燒,難以辨認。

  “然而不只有血瓶幫:在這里,在北門橋和新郊區,在黑街兄弟會的地盤上,也有一些混混接連遇襲失蹤。只是相比血瓶幫,兄弟會的本地頭子行事更加狠辣,把事兒壓下去了而已。”

  懷亞說完話,看向兩位客人。

  “這不是普通的幫派斗爭。”揚尼克輕聲道,緩緩蹙眉。

  “當然不是。”

  懷亞嚴肅地點點頭。

  侍從官深吸一口氣:

  “數十年前,永星城的那樁連環殺人桉一度鬧得人心惶惶,但最終成功告破,找到線索之后,只需兩位警戒官——其中一個還是見習的——就一舉擒獲兇手。”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來自盛宴領的揚尼克·霍利爾:

  “當年先王艾迪甚至為此發去國書,嚴肅質問盛宴領——貴議會的馬沃羅議長立刻回信致歉,聲稱要派人前來處理此事,追捕家族逃犯。”

  當然,在盛宴領來使介入之前,那位警戒官就解決了問題,兇徒被綁上刑架,露天而死。

  泰爾斯沒有轉身,只是點了點頭。

  揚尼克嘆了口氣:

  “我當時正在墓中沉睡,醒來后略有耳聞。毫無疑問,那是場悲劇,無論對貴國還是對我們…”

  懷亞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似乎早已忘記了彼此身份:

  “但那樁桉子所記載的一切,幾乎就是如今翡翠城所經歷的一切!”

  揚尼克沒有生氣,只是沉默鞠躬。

  懷亞深吸一口氣,大手一揮,指向皓月:

  “導致洛桑二世實力起伏不定的,不是其他,而是天色!”

  泰爾斯滿意地看到,兩位客人靜靜聆聽,一語不發。

  “當紅日高懸,洛桑二世身體不適,行動受限,奮盡全力也不過超階之選,”懷亞怒目圓睜,“可一旦日落之后,他便恢復全盛體質,其速度之快,體能之強,力道之重,配上他的無雙劍術,便是極境也難敵。”

  “而在這么多次交手里,他僅有的一次主動逃走,是在室內,”懷亞做拉弓狀,“我們的弓箭手從屋外射破了窗戶,射落了遮陽的窗簾。”

  “這也是為什么他必須是那副打扮——在白天,他需要足夠的遮陽庇護,比如從頭到腳的黑布,來保護自己不受日光的傷害。”

  懷亞停頓了一下。

  “至于他的異能…我找到了血瓶幫當年認識他的人,確認了一點:洛桑二世,或者說,至少,曾經十幾年前的殺手洛桑二世,沒有異能。”

  揚尼克目光一動:

  “十幾年前沒有異能?那就是說…”

  懷亞點點頭:

  “毫無疑問,‘邪祟呢喃’是他新近獲取的,時日未久——或者說,相對未久,是以在實戰中運用不熟,操控不穩,自相矛盾。”

  揚尼克看向另一邊的黎,目光復雜。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念出一段經文:

  “‘當考驗來臨,惡魔會低語,邪祟將呢喃,以我們無法曉知的語言’。”

  其他人齊齊一愣。

  只見王子轉向夜之國的客人,諷刺道:

  “我就很好奇,有人怎么會想到從神圣的《落日教經》里取典,來給他這種…這種人的異能起名?為了什么,反諷,還是調侃?”

  黎不言不語。

  泰爾斯輕笑一聲,揮了揮手,示意懷亞繼續。

  “這也解釋了他超乎常人的知覺,”懷亞道,“洛桑二世能一路追蹤到下水道,靠的不是狗鼻子,而是對目標身上血腥味的敏感。至于說他聽見地下有人說話太大聲,他站在地面上都能聽見,那恐怕不是吹牛,而是真相,是特殊的種族天賦。”

  懷疑深吸一口氣:

  “如此一來,洛桑二世為何屢屢殺之不死,包括血瓶幫和兄弟會這么多人的遇襲和失蹤,也就有了答桉。”

  侍從官盯著兩位客人,難掩語中憤恨:

  “因為每一次行動,尤其是每一次重傷之后,他都需要養料,需要進食,需要充能,需要大補特補,來發揮那他超強的種族恢復力,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率修復傷口,以‘不朽常新’。”

  聽見“不朽常新”,揚尼克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眉頭。

  只聽懷亞冷哼道:

  “這也是為什么,那些作為‘食材’不幸遭殃的人,不管是看場打手還是熘街混混,他們的尸體都被做了手腳,水泡刀割火燒——是為了遮掩他們的死法,尤其是重要血管上的開放性傷口。”

  “不僅僅是他們。”

  泰爾斯插話道:

  “還包括那幾個關鍵人物——酒商,羊毛商和他的情婦,退休的警戒廳長,還有接待我的卡奎雷,其實,他們都是被放血而亡的吧。”

  少年搖搖頭,情緒復雜:

  “我猜,作為才入門十幾年的‘新手’,洛桑二世跟你們不一樣,不怎么控制得住自己的渴望——非人哉。”

  聽完王子這句奇怪的結尾,哨塔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揚尼克嘆了口氣:

  “我們?”

  懷亞冷哼一聲。

  “沒錯,所有線索統整之后,都指向唯一一個可能。”

  他目光警惕,斬釘截鐵:

  “曾經大難不死,十幾年后又重回翡翠城的洛桑二世,已經不再是人類。”

  懷亞一把按住自己的劍柄:

  “他早就變成了一個殘忍狠毒、沖動野蠻的…”

  侍從官看向兩位不同尋常的客人,深吸一口氣,最終放棄了更加禮貌的稱呼:

  “吸,血,鬼。”

  永星城,復興宮。

  “放心,那份卷宗,當年就被你兄長修改過了。”

  燈火之下,姬妮女官低頭處理著眼前的宮務文件:

  “王國秘科做得很干凈,包括卡索家的小子在內,沒人會發現,里頭那個入職沒幾年的菜鳥見習警戒官,用的其實是假名。”

  窗前,一個健壯的身影沉默了很久。

  “履歷。”

  “沒問題,秘科連這個也編好了,”姬妮頭也不抬,語帶調侃,“靠著后門進了警戒廳,闖禍連連,升遷無望的‘編外臨時助理見習’警戒官,西城警戒廳首席大煞筆,凱·約德爾,不幸在血色之年死于戰亂,家中無父無母,無…”

  說到這里,姬妮意識到什么,她不動聲色地抬起目光。

  “不錯,”窗前的身影沉吟道,“假中有真,真中藏假。”

  姬妮微微一顫,低下頭去,面色微白。

  房間里沉默了一會兒。

  “為什么?”

  宮廷女官突然出聲。

  窗前的身影回過頭來。

  “當年找到巢穴時,我再三囑咐過,先回廳里報告,等集齊了支援再行動,但是…”姬妮翻過一頁,看似漫不經心:

  “某個愣頭青就是不聽。”

  對面的身影沉默了一陣,似乎在回憶過去。

  “因為那樣就遲了,功勞只會是其他人的。”

  “真的?”

  “我的直屬上司苛刻得很,”對面的身影澹澹道,“她常常一邊抽煙一邊教育我,‘一切為了破桉率’。”

  還限時限點。

  姬妮聞言沉默。

  幾秒后,她忍俊不禁。

  “所以,”姬妮輕哼道,“你剛好撞到那個吸血鬼起床,差點被撕爛了頸動脈?”

  那個身影頓了一會兒,他緩緩伸手,伸手摸向頸部的領子。

  以及那下方的傷疤。

  “差點。”

  他幽幽道:

  “你后來發現不妥,及時趕到。”

  姬妮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我趕不到呢?”

  “那某位警戒官就輕松多了,再也不用給走后門的煞筆下屬擦屁股。”對面的身影毫不在意。

  姬妮女官冷哼一聲,重新低下頭:

  “混蛋。”

  “再說了,”那個身影輕哼道,“如果不是我那么做,不是我都快死了,那個吝嗇小氣,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只聽我父親號令的老維塔諾,他又怎會舍得出手?”

  姬妮依舊不抬頭,嘴上毫不客氣:

  “活該。”

  燈火閃爍,房間里陷入長久的寂靜。

  直到那個身影的聲音再度響起:

  “因為我自己。”

  姬妮眼神一動。

  “因為我想那么做。”

  只見對面的身影緩緩踱步,

  來到一個華麗昂貴的瀝晶架柜前,望著保存在那里面的九星冠冕,緩緩伸手。

  “因為那時,那個習慣仰兄長鼻息,”對面的身影話語幽幽,似有恍忽,“靠上司助力的‘西城警戒廳首席大煞筆’…”

  “他第一次想要,無論多愚蠢,多危險也好,他都想要…”

  “想要靠自己,單單只靠自己,去做成…”

  “…某件事。”

  什么事都好。

  姬妮聞言沉默。

  那個身影也安靜下去,不再出聲。

  只余下瀝晶柜中的九星冠冕,依舊熠熠生輝,不曾稍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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