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讀罷復興宮來信,深吸一口氣,壓下滿腔憤慨與郁悶。
但面對在場眾人的灼灼眼神,修養深厚的星湖公爵不得不認真嚴肅地瞪著信紙上的空白,裝模作樣地把這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多讀了整整三分鐘,途中還停頓下來喝了兩口茶,時而蹙眉,時而頷首,口中不忘念念有詞,作如沐春風狀,閱畢更是掩信沉思,咀嚼陛下教誨良久,最后方才珍而重之地收起信件,疊好藏實,對屬下們釋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王都諸事可還順遂?”
“有關部門什么時候來接管?”
“陛下對翡翠城之事可還滿意嗎?”
“復興宮是否派干吏支援?”
“我們嘛時候回家?”
“會派常備軍過來嗎?”
“翡翠城的債務怎么還?”
“對凱文迪爾舊案如何裁定,陛下可有旨意?”
面對星湖衛隊這些充滿希冀又躁動不安的問題,泰爾斯自信揮手,一一解答,言道國王妙計安南岸,賠了王子又折財…咳咳,總之凱瑟爾陛下英明睿智,朝堂諸公算無遺策,復興宮計策精妙布局深遠,統攬星辰全境一盤棋,對翡翠城現況盡皆料中,更早有安排,唯此中真意乃王國機密,圣心獨斷,不可輕易宣之于眾。
至于翡翠城之后去向何定,具體事務如何辦理,現實困難如何解決嘛,嗯,陛下心中有數,懂的自然懂,不懂就不懂,說了也不懂,不懂好過懂,一句話,事到其時自見分曉。
所以在那之前,大家不必杞人憂天,宜盡心盡力各安其位,各位此行安邦定國不計毀譽,功勞甚大,復興宮諸公必將明察秋毫,賞功酬勞,但諸位須得謹記,所謂成功不必在我,功力必不唐捐…
這么一番七拐八繞又官里官氣的解釋,好歹暫且安撫住了大家疑惑不解、躁動不安的情緒,待眾人或激動或懷疑或若有所思地散去,各歸崗位,泰爾斯這才頹然倒在椅背上,麻木嘆氣。
我看著辦?
我能怎么看著辦?
我尼瑪該怎么看著辦——
“我猜,復興宮能提供的支持始終有限,籌備起來也需要時間,”馬略斯沒有離開,他留下來關上房門,“而在此期間,陛下希望您挺身而出肩負重任,暫且穩住翡翠城大局,直到他們做好接管空明宮的準備,才好功成身退?”
泰爾斯情緒不明地“哼”了一聲,口出大逆之言:
“你有沒有考慮過當個國王,托爾?”
馬略斯眉頭一皺,但他陪伴璨星日久,對謀反一事經驗豐富,聞言不慌不忙,回答波瀾不驚:
“有——當我五歲玩過家家時,直到被叔祖父一巴掌扇掉謀逆的野心。”
“你叔祖父看走眼了啊,”泰爾斯看著手里的信,諷刺道,“要知道,你至少比我們的國王能言善道多了。”
“也許他是看走眼了,但我至少不用因謀反上絞架,”馬略斯面不改色地還擊,“或者發愁怎么補上一百一十七萬八千六百五十三枚金幣的窟窿。”
星湖公爵聞言一顫,終究因被對手命中要害而敗下陣來,癱倒在桌上。
“殿下?”
“沒關系,翡翠城有自力清償的機制,頂多就是擠不出錢來而已,”泰爾斯把自己從桌子上艱難地拔起來,仿佛溺水的人最后掙扎,“至少它沒出什么大亂子——搞什么?”
泰爾斯話語一頓,他猛地站起身來,走向窗邊。
“殿下?”疑惑的馬略斯正要開口詢問,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殿下!本地官員又來急報了!”D.D幾乎是撲進書房的,“他們說翡翠城出亂子了,就發生在——”
“在魯赫桑大街,對么?”泰爾斯頭也不回。
多伊爾一愣:
“您怎么知道?”
泰爾斯陰沉著臉,轉過身來,指了指窗外:
繁盛興旺的翡翠城內,一道細密卻結實的黑色煙柱突破重重建筑的阻攔,伴隨著遠處若隱若現的火光,直沖天際。
馬略斯和D.D齊齊變色。
幾分鐘后,當泰爾斯在前呼后擁下匆匆出宮,靠衛兵和警戒官們奮力驅趕人群擠開通路,來到光榮區的魯赫桑大街時,他的臉色從沒有如此難看過。
這處平素繁華熱鬧的集市街區,此刻正被翡翠軍團和警戒官們嚴格封鎖,拉出警戒線,死死攔住外圍想要墊腳看熱鬧的人群,泰爾斯一行人穿過封鎖線,為眼前的景象震驚:
不知何時,光鮮亮麗的街道被燒得烏黑一片難辨原貌,不少攤檔店鋪被毀得破破爛爛,無數貨品雜物散落一地,無人拾掇,亮紅色的鮮血在地點點暈開,與泥土灰塵混雜一處,難分難解,更別提遍布視線的殘肢斷臂,腸子臟器,以及卷刃折損的鐵棍刀具…
不計其數的人們正在地上,或躺或坐或趴,或相擁顫抖,或掙扎呻吟,或木然呆滯,或絕望呼救,落日神殿與教會的醫官和祭司們腳步匆匆,進進出出,搶救生者,運送傷者,忙得滿頭大汗也不見休息,冥夜神殿的祭司們則低聲誦念著經文,指揮信徒們扎起擔架,在家屬們呼天搶地的悲號中拉走確認不治的死者,甚至是漆黑的焦尸…
消防官們人人灰頭土臉,最后一隊人還在拉著水管,搖桿抽水,在陣陣白煙中,撲滅最后幾絲火苗;警戒官們面色鐵青,站崗時手里的警棍或劍盾從不放下;翡翠軍團的騎兵們三人一組,騎著高頭大馬,從這處街巷巡邏到那條大道,警戒四周;更遠的暗巷里,好幾隊警戒官揮舞著手里的棍棒,讓一群人排好隊伍,雙手抱頭,靠墻站立,隨即再上前搜身檢查,動作粗暴不堪…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血腥味,耳邊的呻吟聲,哀嚎聲,慟哭聲,呵斥聲,怒吼聲,指責聲…無數雜音混雜一塊,再加上滿目瘡痍觸目驚心的景象,魯赫桑大街仿佛變成了人間地獄。
泰爾斯一行人難以置信地穿過滿地的傷者和鮮血,來到街道中心,翡翠城各大官署的主管或代表們早早等候在那里,對王子的蒞臨頗為不安,戰戰兢兢。
事情是今天中午發生的,據說是兩撥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在附近的一處貨倉產生了摩擦,起先是些許口角摩擦,其后演變成打架斗毆。
本來事情不大,可雙方的火氣卻不小,遂各自呼朋喚友壓陣助拳,短短一個小時,兩撥人馬越聚越多,足足有兩百來人,沖突很快從對峙挑釁上升為大規模械斗,其中一方因人數優勢而占據上風,另一方不得不撤退敗逃,然而壞就壞在他們專往人多的地方——魯赫桑大街跑。
事發突然,眼見一群抄著家伙、滿身鮮血的亡命徒氣勢洶洶而來,集市上摩肩接踵的大批旅人、游客、商家們措手不及,許多人慌不擇路地逃跑,家人們彼此失散,一片恐慌中,又有人不慎失翻油燈,引起火災,讓場面更加混亂。
火勢蔓延,在無數慘叫、謠言、火光、濃煙中,高度密集的人群不可阻擋地涌動起來,在狹長的街道巷口間,往著一個方向亡命奔逃,又引發了更嚴重的擠壓和踩踏事故,街口處有更多路人被無辜殃及,最終演變成一起后果嚴重、影響惡劣的人間慘劇。
“警戒廳和翡翠軍團方面聞訊后迅速部署,以守護市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為第一原則,及時趕到,立刻行動,阻止沖突,恢復秩序,成功避免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而消防司則很快集結了十隊人馬,依照平時的操練規程和在場領導的指示…”翡翠城的警戒廳總長不自然地道。
“傷亡呢?”泰爾斯不耐煩地打斷他,不想再聽官里官氣的廢話。
“冥夜神殿還在統計,殿下,但是光當場抬走的遺體就不止三十具,還有不少重傷垂危…”另一位年輕些的政務官滿頭大汗,滿身煙灰和血污的他顧不上粉飾諉過,“冥夜祭司們召回了所有人手,他們不得不把尸體停到殿外的陰涼處暫放,因為殿內正在整修,能用的葬儀房不多,瀝晶往生臺倒是夠了,唯獨火葬用的高純度永世油還在等進貨,因為自血色之年后就沒應對過這么大規模的傷亡…”
“傷者更是不計其數,從最嚴重的燒傷、刀傷、骨折,到鈍傷、踩傷、壓傷、撞傷…我們協調了落日神殿和教會,落日在上,祭司們把殿內能派的醫官和修女都派出去了,教士們也開放了教堂和修道院,騰出來做病房,鳶尾學院甚至動員了一大批治療學的學徒,連為戰爭存下的藥物儲備都用上了…”
“魯赫桑大街上的商家全部損失慘重,殿下,家家都在索求賠償,但這還不算什么,”另一位市場官憂心忡忡,“真正受損的恐怕是人們對翡翠城秩序的信心,現在市民和旅客們,特別是住光榮區附近的都很害怕,翡翠慶典的魯赫桑大街上本該是最繁華的時候,但現在…而且家家關門閉戶,商家也聞風遠離,這樣下去生意可怎么辦…”
泰爾斯越聽越是心情沉重。
“現在還有許多家屬聚集在神殿和警戒廳外,哭著鬧著要找自己失蹤的家人…當然,殿下,對某些受不明勢力唆擺,膽敢來空明宮門口鬧事的,我們絕不手軟姑息,抓到一起處理一起…”
“警戒廳反應太慢,到場也太晚了,如果在事情有苗頭時就及時介入…”
“這是什么話?集市不是你們管著的嗎?市場的管理和行會的監督到底是怎么做的,事先就沒收到一點風吹草動,防患于未然…”
“我們只負責管理市場和交易秩序,而不是維持治安!明明是你們安排不力,人手也不夠!如果后續增援警戒官及時趕到的話…”
“那你們就少開幾個集市,少賺幾個子兒不會死!你知道我的人在慶典期間每天要加班到幾點嗎?”
“你知道你的薪水是從哪里賺來的嗎?我們是能少開幾個集市,只要你們減薪的時候能乖乖接受,安靜一點…”
“都是那群該死的刁民,野蠻卑劣,自私下作,tm有什么矛盾什么委屈不能好好談判解決?翡翠城的法制和文明都是擺設嗎?遇事不懂上報警戒官嗎,上審判廳打官司啊!一天到晚就知道鬧事作亂…”
“他們之中本就有不少偷雞摸狗的罪犯,天性卑鄙,素質低下,多得是膽大包天,想趁亂鬧事趁火打劫的兇徒惡徒…”
“依我看要學學王都,搞一次清理行動,把許多藏在城市角落和陰溝里的流浪漢、乞丐、外鄉人、無膽匪類,把趴在翡翠城身上吸血的這些寄生蟲全都——”
“夠了!”
王子暴喝出聲,把在場的官員們壓得鴉雀無聲。
馬略斯輕輕咳嗽一聲:
“請殿下示下?”
王子殿下一皺眉頭,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份。
他看著眼前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官員們,不得不長嘆一口氣,收起怒火,學著記憶里詹恩冷靜而理性的樣子,先溫言撫慰官員們,贊許他們的應對,原諒他們的錯誤,如此虛與委蛇一番,才在官員們的感激涕零和歌功頌德聲中話鋒一變,嚴肅下令:
翡翠軍團和警戒廳緊急加班,在幾個繁華的街區加強巡邏,維持秩序,務必保證這樣的事情不再發生,讓人們知道翡翠城還是安全的;政務廳則及時貼出告示告知真相,安撫民情,同時盡力救治傷者,體面安葬死者,全力做好善后工作;市場官員則努力用各種手段拜訪和安慰受損的商家和店鋪,賠償損失,挽回聲譽與信心…
至于泰爾斯本人,則在幾位官員的建議下,于重重護衛中前往落日和冥夜神殿,看望和慰問傷者,在一片哭泣和哀嚎聲中哀悼死者,同時向在場民眾表示翡翠城官方已經采取措施,保護市民安全,確保此類事件不會發生。
最后,官員們拍著胸脯向泰爾斯保證:他們一定盡心盡力善后,引導輿論,告知大家這場悲劇是天災、意外和偶然,與新上臺執政的泰爾斯殿下無關,務必不讓任何人懷疑星湖公爵的執政能力和水平…
泰爾斯越聽臉越黑,但礙于種種掣肘,不好當場發作(“他們怎么不干脆當面叫我‘災星’算了?”——王子殿下對布偶小熊的抱怨),只能草草回宮。
“這絕對不是巧合。”回宮的路上,保羅信誓旦旦。
“當然不是,”D.D難得同意他,“殿下掌權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而且是‘自血色之年后就沒有過’的傷亡,誰信吶?”
“凱文迪爾,一定是他在幕后遙控這一切,”涅希義憤填膺,“他自己雖然身陷囹圄,但是空明宮里絕對有人跟他暗通款曲,布置了這一切,想破壞殿下的統治,搞臭我們的名聲…”
“幸好翡翠城有錢,”孔穆托心有余悸,“這些事情都能拿錢擺平…”
坐在馬車里的泰爾斯沉著臉,聽見這話微微蹙眉。
領頭的馬略斯和史陀對視一眼。
“哈,”D.D諷刺一笑,“相信我,能用錢擺平的,只有錢本身。”
“那我們怎么辦?”懷亞憂心忡忡,“在殿下來此之前,詹恩公爵就是翡翠城的最高統治者,整個翡翠城,不跟他暗通款曲的人恐怕才是少數。”
“首務乃是維持穩定,穩固統治。”
保羅沉吟片刻:
“封鎖現場的相關消息,對外貼出告示,將事情歸責為外邦人鬧事,再抓幾個有案底的外國罪犯,告訴市民,這是本地有叛徒勾結境外勢力,意圖破壞翡翠城,比如埃克斯特的野蠻人或者卡塞海盜,實在不行就說是海對岸的某大國…”
“真的?境外勢力?”隊伍中,一直默不作聲的摩根突然開口,語含諷刺。
保羅有些意外,但仍舊沉聲回答:
“此事乃有人故意作祟,這本就是實情,我們不過在說法上稍作變通,至少能引開注意,平息外界對殿下的質疑…”
“血色之年以前,”摩根冷笑打斷他,“那幫天殺的刀鋒領貴族,天天貼布告做宣講,說什么邊境的叛軍只是一幫匪類,是一小撮惡徒,是受敵視王國的外國人資助,是被蠱惑煽動的,不存在什么封臣領主們的橫征暴斂,也不存在什么貴族老爺的敲骨吸髓,更不存在人們的不滿和抱怨,‘艾迪國王治下百姓安居朝堂清明,陰影里的宵小無所遁形’…”
摩根鄙夷地看著他:
“哼,來來回回,上面怎么說怎么教,下面就怎么夸怎么哄,你逗我捧,說得tm連自己都信了。”
保羅啞然失語,合上嘴巴。
“直到有一天,血門宮里醉生夢死的大人物們回過頭來,發現四面八方遍地都是起義的惡徒,個個都餓得雙眼發紅,握著淌血的草叉,恨不得把貴族們剝皮拆骨。”
隊伍里的眾人第一次看摩根這么健談,頗為意外。
“境外勢力這破借口,關鍵時刻用個幾次就罷了,”摩根死死盯著遠方的天空,目光里滿是憎恨,“用得太多了,次次都靠它,那就沒勁了。”
“哪怕是真的,也再沒人信了。”
他話音落下,整支隊伍都沉默下來。
請:m.ddyue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