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許多翡翠城市民直到早上醒來走出家門,訝異于街頭巷尾不同尋常的沉默死寂,感覺到巡警衛兵難以言喻的緊張蕭索,聽見了鄰居朋友們鬼祟猶疑的竊竊私語,這才在震驚和恐慌中相繼得知:
翡翠城變天了。
據說,身背罪名的公爵堂弟于選將會里絕命歸來,單人只劍殺入八強,只為在全場觀眾面前大聲疾呼,替自己的父親,即去世已久的索納子爵訴屈鳴冤;
據說,那位費德里科公子當眾道出了令人發指的真相:詹恩公爵多年前弒父奪位冤殺親叔,如今又殺人滅口掩蓋真相,甚至想要故技重施,將這些命案嫁禍給來訪的泰爾斯王子;
據說,正直公道的北極星殿下不動則已,一動即發雷霆天威,他輕巧一言信手一指,便將位高權重卻百口莫辯的南岸公爵打入無底罪獄,而在場的南岸諸公噤若寒蟬,未敢置喙,滿城的警官士兵亦膽怯畏縮,不能稍阻;
但在這些傳言背后,只有泰爾斯和他的屬下們知道,他們的處境有多尷尬,所面對的事務有多艱難。
首先是詹恩和費德里科兩人的安置問題。
雖說由王子下令收監待審,但一來此舉名義上是貴族仲裁,并非真正的辦案執法,也非常規的逮捕下獄,若把他們草草丟進監獄,跟刑事抑或治安犯關在一處,總歸不妥。
二來,詹恩身份尊貴,費德里科也是鳶尾花之后,在這起注定震驚王國傳遍全境的大案里,泰爾斯給他們的待遇絕不能太糟糕太惡劣(而這是世上每一個監獄的常態),以免被指責公報私仇,激起眾怒群憤。
三來,這里畢竟還是凱文迪爾治下的翡翠城,從警戒廳到監獄,從空明宮到翡翠軍團,泰爾斯敢說一定會有官員與詹恩暗通款曲,更不能擔保神秘歸來、底牌未知的費德里科,在市井街頭就沒有暗中的勢力,在視野之外私相聯結。
是以經與屬下們(主要是馬略斯)商議,泰爾斯決定把詹恩(“當真是賓至如歸啊。”)和費德里科(“棄子歸家,心愿終償,殿下于我有大恩。”)分別軟禁在空明宮的兩個房間里,距泰爾斯的住處不遠,好酒好食招待著,每人都由一名星湖衛士輪班看守,日夜不息,還要定時巡視,以策安全。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他倆有一人在我們的看護下死了,那會是什么后果?”一臉好奇的D.D這么問道。
連夜安排守衛的哥洛佛怒哼一聲,不得不黑著臉撕掉原計劃,把值守人數加倍。
“有逑用,”聽完守衛安排的摩根嗤之以鼻,口音濃重,“我說,那個叫洛桑的殺手一過來,你啷個辦?”
哥洛佛咬著牙,再次撕掉原計劃,在本就加班滿負荷的衛隊輪班表里擠出時間騰出人手,安排哨崗和外塔上的遠程火力。
“恕我直言,我們的人數畢竟太少,還個個帶傷,只能示警,無法阻止,”保羅纏著弓臂的防滑帶,瞇眼看著自己的輪崗安排,“要想守住人犯,關鍵還在政治,而非軍事。”
哥洛佛怒吼一聲,把第N版布防計劃,連同他手臂上的繃帶一塊撕得粉碎。
最終,馬略斯看著因操勞過度而委頓在地的哥洛佛,嘆了口氣,拍板決定,把軟禁詹恩和費德里科的房間安排在一處,甚至連房門都開在彼此對面,除了貼身看守的人選之外,還在門廳外另放兩撥人:
他先是好言相請,讓卡西恩騎士(“您是騎士,恪守信條,理當保衛主君——的哥哥。”)與星湖衛隊一起看守詹恩的房門,再以言語相激,逼得塞舌爾騎士(“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公爵可就洗不脫罪名了。”)和他的屬下守好費德里科的門口,平時大家就在門廳外站崗,面面相覷,彼此監督。
而泰爾斯的住處正好在他們中間,衛隊一次就能看住三個房間,就連交班也同時進行,還省了多處送飯的麻煩。
“真是思慮周全,安排妥當,”詹恩微笑著,在衛隊們的虎視眈眈下步入他的房間,還不忘回頭夸獎王子,“畢竟,論起幽閉軟禁,誰還能比殿下本人更有心得?”
泰爾斯大度地原諒了他。
安排完這兩個麻煩蛋,等待王子處理的還有更頭疼的事:
統治翡翠城。
泰爾斯當晚回到空明宮,連夜放飛軍情信鴉,加急向國王回報選將會上的變故(“再一次,父親,你給了我驚喜,通過您那一如既往糟糕透頂的幽默感,但我不得不指出,如果要請騎士上馬為你作戰,而非讓他抱臂旁觀,那最好把韁繩和鞍具也一并給他。”),至于下一步如何行動,還請他示下旨意。
但遠水不救近火,從南岸子民的生活還要繼續,翡翠城次日一早也要照常運轉,翡翠慶典至少在名義上還在進行,而他更需要穩住混亂的局勢。
于是泰爾斯不得不請老管家阿什福德幫忙,一大早天不亮就點起燈火,急召各大封臣貴族和各級官僚干吏入宮,包括各大行會的行首和德高望重的有產業主,商討此后的翡翠城政務事宜,為此犧牲了不少睡眠(雖說這些重量級人物昨夜大概也無心入眠)時間。
“為什么我們還需要他們的意見?”衛隊里的涅希不解道,“他們以前怎么服務凱文迪爾的,現在就怎么服務您,這不就完了嗎?”
“不,我們不需要他們的‘意見’,”泰爾斯疲憊揉額,“事實上,我們需要的是‘征求’他們的意見。”
可惜的是,拋開選將會事變帶來的震撼和忌憚不說,會議本身并不十分令人振奮,燈火通明的議事廳幾乎被吵翻了天。
作為南岸領最重要也最有發言權的封臣之一,十三望族的敕封伯爵,澤地的艾奇森·拉西亞堅持認為,鳶尾花公爵雖已入押等候仲裁,但只要來自國王和高等貴族議會的判決結果一日未下,詹恩就仍是王國的翡翠城主與南岸守護公爵,頭銜仍在,職責未變。
因此仲裁期間,翡翠城的一應政務理當運轉如故,相關公文報送南岸公爵本人批復處理,頂多讓他足不出戶,一切從簡。
這個提議得到不少本地直屬封臣,包括不少翡翠城政務官僚的贊同,塞西莉亞小姐更是聲音最大的支持者,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不言,時不時瞥向主位上面色陰沉的王子殿下本人。
幽幽的贊同聲持續了幾分鐘,直到一位出身拱海城的助理審判官,穆爾·伊博寧小聲指出:
費德里科公子指控堂兄弒父奪位,那按照王國法理和南岸的繼承傳統,詹恩對南岸公爵與翡翠城主的繼承和占有便未必正當,至少在王子殿下的仲裁結束前,他所擁頭銜與爵位的合法性都理當懸置,存疑待定。
若在此期間,還把詹恩·凱文迪爾視作正統合法的公爵與城主,授他統治之權,即等于認為他清白無罪,沒有需要澄清的嫌疑,那此次仲裁本身便也失卻了意義,有違法理,殊為不妥。更何況城主職權之大,能在方方面面影響翡翠城,對仲裁期間的追查與搜證極為不利,有違公平。
這位伊博寧審判官年紀不大,但引經據典,有理有據,他耿直勇敢的發言讓廳內的許多大封臣臉色難看,也招來了不少人(尤其是翡翠城以下的次級封臣)對“叛徒”和“投機者”的指控與謾罵,泰爾斯不得不站出來管控秩序。但更多的人在看到王子殿下的表情后選擇了低頭沉默,在此過程中,年歲已高但仍然堅持進宮的大審判官布倫南全程安靜,不發一言。
自東海鹽壁港而來的諾亞·哈維亞伯爵止住了爭論,作為中立來賓的他文質彬彬又字字珠璣,先是在一片噓聲中贊成伊博寧助理審判官的發言,認為詹恩不適合再行城主之權,但他緊接著提出翡翠城應仿照舊例,重立南岸攝政之位(此職曾在征北者統治期間短暫設立),由凱文迪爾家族的手下重臣或官員,乃至德高望重的學士或行首擔任,暫代公爵治政理事,如此可策萬全。
此言一出,議事廳瞬間安靜下去,封臣們相視沉思,官僚們交頭接耳,商人會首們竊竊私語,無人反對,也無人支持——至少無人敢那么明顯地支持。
但在泰爾斯看來,當時廳中人人整衣正冠,他們期待地望向王子,眼里散發出躍躍欲試的光芒。
然而這就帶出了更大的問題:
誰來攝政?
可想而知,議事廳里再次吵翻了天:
一位衣著光鮮亮麗的中年封臣率先自薦,理由是他家乃鳶尾花最信任的直屬封臣,世代忠于凱文迪爾,祖上更是公爵旁支,名望高企,所涉生意在南岸舉足輕重,封地還就在翡翠城不遠。但他很快被另一位新晉貴族反駁,說你們家族仗著祖上余蔭,行賄受賂,積弊已久,公爵早有心思大刀闊斧祛毒清創,腐敗如你,焉當大任?這兩位封臣同僚越吵越不對眼,你說我全靠爹媽,我說你貪污受賄,你說我才能不足,我說你德不配位,一路從城鎮公務吵到家族舊怨,劍拔弩張勢不兩立,卻只吵吵不動手,讓摩拳擦掌早早做好拉架準備的摩根等人失望不已;
審判廳一系的諸位判官異口同聲,言道布倫南大審判官深諳法理,深孚眾望,不偏不倚,是攝政官的不二人選,但不等布倫南本人發聲,市政廳一系的市長和鎮長們就齊聲反對,理由是行政不同司法,事理不是法理,司法也許可以鐵面無情不偏不倚,但行政必須因地制宜靈活處事。為政服務者,溝通上下,協調關系,才能把事情辦成,否則無論“上面的政策是好的,是下面執行出問題”還是“上面的政策苛刻不近人情,讓下面沒法執行”,翡翠城都會出大簍子,審判官們則紛紛起立叫罵“難道現在不就是這樣嗎?不都是你們的鍋嗎?翡翠城還能更壞嗎?”;
財稅廳的官員們大腹便便卻振振有辭,說統治的基礎是錢財,而翡翠城之繁華,南岸領之富裕,仰賴于官方財政使用得當,收支進出井井有條,市場貿易才能蒸蒸日上,如此一來,則最適合擔任翡翠城攝政的人選呼之欲出——“個鬼咯!連公爵在位的時候你們這些家伙都不干人事,尋機克扣,層層盤剝,看你們講話時七彎八繞,出門時穿金戴銀,等當上了攝政官,翡翠城還能有好?”警戒廳的廳長們和翡翠軍團的軍官們義憤填膺地怒吼,說現在翡翠城易主不穩,當務之急自然是穩定大局,維持秩序,管理治安,以策萬全,在這個大目標之下,新的攝政官最好曉知軍事,熟稔治安,其他一切什么市場生計財政稅收執法司法黎民百姓統統都給老子靠邊站:君不見,西荒封鎖戒嚴日,王國百姓笑開顏?君不見,刃牙營地從軍管,和平穩固萬萬年?
人人大義凜然,前赴后繼,官官一心為公,仗義執言,但無論馬略斯和阿什福德如何訓斥與勸解,議事廳里唯有越吵越亂。
泰爾斯在主位上聽得頭大如斗,只覺嘈雜混亂更勝御前會議,心想詹恩到底是怎么在這群麻煩分子的唾沫星子底下活過這么多年,還能支撐著翡翠城平穩發展的。
因為那時城主之位穩固——泰爾斯的心底里,一個聲音小小地道——或者,他們以為穩固。
人人埋頭,各司其職,各安其位,當然相安無事,繁榮昌盛。
然而那只是假象,泰爾斯。
你看,一旦統治出現了漏洞,權力出現了真空…
王子煩悶不堪地看著廳內無數人的爭吵,無奈嘆息。
但這些都不是你要關心的問題。
你要關心的,泰爾斯,是如何完成你父親的使命。
去把翡翠城乃至南岸領——確切地說,把它們生財進項的本事家伙——徹徹底底納入掌中,為王前驅,披荊斬棘?
想到這里,泰爾斯更覺頭疼。
然而爭論最終被平托爾小伯爵的靈機一動所打破,他在混亂中起立,大聲疾呼:翡翠城攝政不該由重臣坐鎮,也不必由殿下擔任,而就該直接由最最純粹、最最正統的凱文迪爾血裔擔任。
泰爾斯眉頭緊皺,廳內眾人也為之一靜,只余洋洋得意的平托爾小伯爵,他不服氣地望了一眼泰爾斯,再邀功地看向一臉驚愕的希萊小姐。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提出甫始還讓人有些錯愕的提議,在議事廳得到了壓倒性的支持:
拉西亞伯爵義正詞嚴地強調塞西莉亞小姐作為已故倫斯特公爵的骨血,身份非凡,暫攝翡翠城政務乃天經地義,來自常青島朝陽花家族的修卡德爾伯爵(毫不意外地)搬出刀鋒女公爵乃至遠在北地的龍霄城女大公的例子(“這時候,埃克斯特又被歸類回‘文明世界’了。”泰爾斯感嘆道),表示對此樂見其成,鹽壁港的哈維亞伯爵旋即鼓掌,陳述了一番“翡翠城盛產杰出女性”的光榮歷史,本地的封臣和官僚們經過一番議論,同樣齊聲表態,都認為塞西莉亞小姐乃是最好的攝政官人選。
少數特別的是代表沃拉領的兩位卡拉比揚小姐,她們望著臉色蒼白的希萊小姐,急急商議,表情陰晴不定,但在最后,她們輕哼一聲,表示塞西莉亞小姐攝政確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廳內方才你爭我搶、來回攻訐的氣氛一掃而空,翡翠城的封臣與官員們相互贊許,彼此支持,仿佛空明宮內廷歷來其樂融融,從無不諧。
在此過程中,希萊小姐本人措手不及,她面色鐵青,不發一語。
“真沒想到,都這樣了,他們對凱文迪爾還是如此忠心,哪怕對方只是個養在深閨,常年不見的小女孩兒。”出身本地的奧斯卡爾森先鋒官頭疼道。
“也許是的。但如果今天坐在主位上的人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別的什么阿貓阿狗,”米蘭達提醒,“他們還會對鳶尾花這么忠心嗎?”
在一旁的D.D提高(到王子能聽見的)音量,及時指出:“別的阿貓阿狗”可沒辦法如此輕松,反掌之間智擒南岸公爵,拿下翡翠城。
“同理,”多伊爾面有得色地補充,“如果公爵的妹妹不是這位阿貓——額,遠離宮廷政治,常年不露面的深閨姑娘,哪怕她只是表現得稍有才干略有手腕,那我想,這幫老蛀蟲答應得也不會這么干脆。”
“他們不想要一個主人,只想要一個玩偶。”哥洛佛回答得最直接。
但泰爾斯看著廳里一邊倒的局勢,卻心覺不妥。
他看向手邊的希萊,突然發覺,她臉上的無辜和驚詫有些許熟稔。
像極了當初魔術大師懷婭娜在街上變魔術的樣子——在觀眾面前,懷婭娜把手伸進準備變魔術的帽子,卻撈了個空,她頓時驚詫慌張,在觀眾們的一片嘲笑聲中手忙腳亂,卻在下一撈時變出了無數鮮花,漫天拋灑,引得觀眾們一片驚呼。
隨之而來的是滿堂喝彩。
而懷婭娜臉上的驚詫無辜,也隨之變成自信自得。
回憶結束,泰爾斯回到空明宮里的現實,而希萊此刻的無辜慌張,跟那時的懷婭娜如出一轍。
“這不是意外,對吧,”他反應過來,靠近希萊,低聲道,“是你,無論是示弱還是示恩,抑或是通過你留下哥哥的人脈,還是別的什么,你想方設法刻意引導這些官員,讓他們推舉你?”
希萊聞言一僵,沒有說話。
“你想做攝政官?為什么?”
希萊沉默了幾秒。
“昨天有人告訴我,唯有掌握局勢,掌握主動,才能選擇進退,”她說,臉上的無辜和慌張依舊,語氣卻斬釘截鐵,“才能坐上最后的談判桌。”
泰爾斯一怔:
“希萊…”
“翡翠城是我的,”希萊面上不動聲色,嗓音卻突然冷下來,“如果你想要——你知道拿什么來換。”
泰爾斯狠狠蹙眉。
就在此時,忽有宮中衛兵來報:監押中的費德里科公子托人送信,言稱詹恩已不適合繼續主持政務,但為家鄉父老所計,翡翠城不可一日無主,因此他向殿下推薦了——盡管很出人意料——他的堂妹,塞西莉亞·凱文迪爾,在仲裁期間暫代城主之位。
從希萊到其他封臣們,人人都為這封信疑惑訝異,唯有泰爾斯的眉毛越鎖越緊。
這個費德里科,究竟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希萊跟詹恩是親兄妹,讓她攝政無異于自找不痛快嗎?
“既然殿下和列位同僚皆無異議,那么…”拉西亞伯爵喜上眉梢,但正當他要推進此事時,又有人來報,羈押中的詹恩公爵致信殿下。
泰爾斯黑了臉:也許下次該收緊規矩,不許監牢——名義上的——里的任何人向外寫信,哪怕是指名給王子本人。
但這一次,詹恩的來信溫和有禮,絲毫不見政爭失敗者的陰沉頹喪與沖動瘋狂,巧合的是,他所關心之事與費德里科一般無二,唯獨在舉薦人選上,他說出了滿廳臣屬皆不敢言的那句話:
泰爾斯殿下身份高貴,深孚眾望,公正無偏,擔任翡翠城攝政再適合不過,也請宮廷里的諸位臣僚多加諒解,全心全意輔弼王子,直到詹恩解除嫌疑,還政空明宮。
至于公爵的妹妹,雖然出身貴胄,但她遭逢此變,其情難堪,受其牽連,心力交瘁,而他為人兄長難辭其咎,亦愧疚不已。特懇請堂上諸君尤其是王子殿下體情察意,憫孤恤弱,切莫讓她再因翡翠城和家族的案牘俗務平添憂愁,徒增煩惱。
什么?
顯然,詹恩公爵威信仍在,而這樣的表態更是獨樹一幟,待泰爾斯說明公爵所請后,希萊的表情不可思議,就連王子一方也驚訝不已,而廳中眾臣均感覺微妙,五味雜陳。
“你沒告訴你哥哥你的打算,對吧?”泰爾斯望著希萊的側臉,深深嘆了口氣,“但顯然,他預先猜到了——他不想你趟這趟渾水。”
哪怕自己身受軟禁。
希萊沉默了,她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于是大廳里的主題風向又是一變,變成了“王子抑或女士”。
首先又是那位伊博寧助理審判官,站出來唱之前的反調:
若論資格,作為凱文迪爾的血脈,塞西莉亞女士擔任攝政自是最為正當,可她不巧是其中一位受仲裁者的親妹妹,若擔心讓詹恩繼續執政會影響仲裁的公正,那讓他的直系親屬攝政又有何異?對另一位受仲裁者公平何在?
其次是作為外客的常青島伯爵,朝陽花的家主笑道,既然塞西莉亞女士任攝政的優勢是“近”與“親”,那王子殿下值得稱道的無疑就是“賢”與“遠”:
既然泰爾斯殿下根據《約法》負責仲裁兩位貴族的爭端,那眼前的翡翠城由他執政,不倒向任何一方,不沾染任何立場,自是最中立公平的。
廳里再次響起竊竊私語,南岸本地的封臣們面面相覷,在牢中公爵和座上王子的隱秘意圖之間迷惑打轉,于南岸人傳統與強有力的王室之間猶豫再三,為是否要就此低頭拱手相讓翡翠城而揪心猶疑,直到一位老封臣于許多同僚的鼓勵下顫巍巍起身,吞吞吐吐地質疑:
以上奪下,以主奪臣,王國開此先例,是否妥當?
但王子那群早就躍躍欲試的部下們,尤其是來自白鷹家族的米蘭達·亞倫德女士,對此卻有不同看法:
“八年前,北境公爵瓦爾·亞倫德入獄服刑,不能親政,其繼承人守護要塞,難以分顧,領內廷臣須得避嫌,旁系子孫皆不成器,寒堡遂陷入無主無君的窘境,幸而凱瑟爾陛下心系北境子民,諒知寒堡困窘,遂遣王室賢臣北上代為執政,直到瓦爾公爵獲釋,或新的繼承人繼位!”
亞倫德女士身份非凡,說出的話亦分量不低——尤其當她身著甲胄手按長劍,在一眾議事官員面前來回逡巡的時候,整個大廳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沒有人再高聲發表自己的見解,不少人偷偷瞥向一言不發,表情沉靜又古怪的王子殿下。
“身為北境守護公爵之女,我可在此作證:凡我星辰國民,當知此例!
眼見人人低頭,無敢反駁,亞倫德女士這才轉向主位上的泰爾斯殿下:
“而今翡翠城亦陷此困,身為璨星王室的第一繼承人,泰爾斯公爵身份所在職責所召,自當為翡翠城暫攝政務,為南岸子民紓困救難,義不容辭!”
她話音落下,沒有人敢于反對,也沒有人立即贊成。
“而且這可是詹恩公爵首肯推薦的,”英魂堡的保羅少爺捧著未及收起的九芒星大旗,沉聲開口,“我想,你們就算去問費德里科,他也不會有意見的。”
議事廳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這片嚇人的寂靜讓泰爾斯越發不耐煩,讓廳中列席者越發緊張躊躇,讓星湖衛隊尋思著是否要再“好聲好氣”勸導一次的時候…
“我們可以全權代表父親,即沃拉領的圖拉米·卡拉比揚伯爵發聲,”卡莎和琪娜齊聲開口,打破沉默,“沃拉領及旗下封臣,支持泰爾斯殿下坐鎮空明宮,監事執政,直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既是如此,拉西亞家族亦無異議。”拉西亞伯爵的長子代父發聲,十分恭謹,與他那被牢牢摁著肩膀,強忍怒氣,但終究沒有發話的父親形成鮮明對比。
眼見南岸的兩大望族皆是如此,而凱文迪爾家族又深陷漩渦難以自拔,大廳內的臣屬們只有唯唯諾諾,相繼點頭稱是。
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在份屬凱文迪爾家族的議事廳中,在這樣一片祥和到詭異的贊同聲中,泰爾斯·璨星成為了翡翠城史上第一位不姓凱文迪爾的攝政官——盡管王子殿下推辭了這個頭銜,拒絕人們稱呼他為“泰爾斯攝政”,謙稱他僅僅是短暫代政,看守過渡,并無邀功討名爭權奪勢之心,更無喧賓奪主青史留名之意。
而泰爾斯在空明宮內廷的第一道政令更是相當簡單:
從日常行政到翡翠慶典,從衣食住行到士農工商,翡翠城里一切照舊,諸位臣屬,以前是怎么服務凱文迪爾的,現在就怎么服務泰爾斯王子。
據說,負責遞送這道手令的內特·涅希先鋒官面色古怪,皺了很久很久的眉頭。
就這樣,泰爾斯解決了他在翡翠城的名義問題。
但他很快就發現,對于統治而言,名義只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環。
等議事廳里的臣屬們各懷著復雜難言的心思離開后,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他刻意屏退衛兵和仆人,轉向無言沉思的希萊。
“謝謝你。”
“為了什么?”希萊抬起頭。
“謝謝你剛剛后退一步,沒有繼續堅持。”
希萊輕嗤一聲,抽了抽嘴角。
“你是說,跟你搶這個翡翠城攝政的屎位子?”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你可以的,畢竟,你是凱文迪爾。”
希萊冷笑連連。
“得了,我哥哥被我的堂兄指控弒父奪位,栽贓叔父,在自己的城堡宮殿里淪為階下囚,”她冷冷諷刺,“作為頂梁柱的鳶尾花倒了之后,翡翠城里再無一人敢拂逆你的意思,而我不過一介女流,還有什么選擇嗎?”
“他們不敢拂逆的不是我,而是那面旗。”
“有什么區別嗎?你的旗幟會發光,你的血也是,至少據稱是。”
泰爾斯心知對方因競技場事變而心有芥蒂,他嘆了口氣。
“關于昨天,對不起。”
希萊沒有說話。
“但我答應你,仲裁也好,攝政也罷,這只是暫時的,我會把一切糾正過來,趕在我父親…”
“那就答應我一件事。”
泰爾斯一頓:
“什么事?”
下一秒,希萊深吸一口氣,收起嘲弄的語氣。
“昨天,我想了整整一夜,終于想到了,”她嚴肅地道,“既能拯救詹恩,又不觸怒陛下的辦法。”
泰爾斯一愣:
“真的?”
“真的。”
“而那是…”
“我會嫁給你。”
“對,但前提是你哥哥配合——什么?”
泰爾斯話說一半反應過來,不由吃了一驚。
“你聽見了,”希萊凝視著泰爾斯,眼神變了,她挪了挪凳子,更靠近泰爾斯一點,舉起戴著手套的手指,先指自己,再指泰爾斯,動作之間帶有停頓,“我,會,嫁給,你。”
望著眼前的圓臉少女,泰爾斯愣住了。
“希萊?”
“我知道這聽上去挺傻的,但是聽我說!”
希萊止住王子的話,眼中放光。
“你昨天出手幫費德的原因,是因為國王不允許你輸,至少不能就這么袖手旁觀地輸,”她滿心希冀,看著難以置信的泰爾斯,“那我們只需要給國王一個理由,一個就算你袖手旁觀也不會輸的理由。”
“你是說…”泰爾斯瞪大眼睛。
議事廳里,希萊無比認真:
“告訴陛下,你做了筆交易。”
“交易?”
她點點頭:
“泰爾斯袖手旁觀,任由費德里科和秘科失敗,任由詹恩和翡翠城逃過劫難。”
“代價是,公爵的親妹妹跟王子殿下訂立婚約,璨星和凱文迪爾再成姻親,翡翠城和永星城互結血盟。”
希萊輕輕伸手,溫柔地牽住泰爾斯的手:
“我們的后代,不,甚至只在我們這一代,就能連接起星辰與大海,野心與財富。”
什么?
泰爾斯徹底愣住了,他盯著眼前的滿面迫切的圓臉少女,好幾秒后才清醒過來。
“這就是你要我答應的事?不,這沒那么簡單——”
“就是這么簡單!”
下一秒,希萊雙手一翻,緊扣住他的手不放。
“畢竟國王陛下只需要利大于弊就夠了,對么?再說了,你本就是來相親的!”
“可是那只是一個借——”
“真的,泰爾斯!如果你父親有疑問,那就告訴他,不,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王都見他,當面告訴他,”她語氣急切,頗有些歇斯底里,“告訴他我會愛你,我會聽話,我會合作,我會做你的妻子,你的王子妃,甚至你的王后!你孩子的母親!”
泰爾斯正要發話,但希萊急急搶白:
“告訴他,我有無限的政治價值和財富價值,不止是鳶尾花和翡翠城,遠遠不止,我甚至認識隱藏在半塔之后的那些勢力…至于你個人,聽著,我很厲害的,不只是變魔術和召怪物,不只是發脾氣,我還會很多技能,懂很多知識,很多禁忌的知識,不受神殿歡迎的那種,更勝血月特巴克家,我知道璨星家族對這些一直很感興趣…”
她越說越快,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住掙扎。
“還有,我的嫁妝多得很,你想都想不到,北境崖地刀鋒所有的女性加一塊都比不上,星湖堡每年的財政虧空我能十倍百倍補回來,而且還遠遠不止是金錢…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從詹恩那兒摳下一塊兒來,你知道,我家有瀝晶礦,還有永世鯨的捕撈海域…”
“希萊!”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打斷她。
但女孩兒不聽他的。
“相信我,你父親會滿意的!畢竟你日后,不,你現在就能借著這個理由和身份插手翡翠城,那就無所謂干不干掉詹恩了…想想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夫甚至丈夫,有了這樣的名義,那剛剛那群老家伙還有什么理由反對你任翡翠城攝政?”
希萊伸手指向滿廳空空如也的座椅。
“而且我跟龍霄城的那個婊子不一樣,她在敵國,身份敏感,若要聯姻則反對者眾!但是我們,九芒星和鳶尾花,星辰國內的家族聯姻不會有人反對,只會有祝福和敬畏…所有這些利益,唾手可得,只要,只要放過詹恩,他的罪名…”
希萊說得口干舌燥,微微氣喘。
泰爾斯望著近乎狂熱的她,不知所措,直到聽見詹恩的名字才清醒過來。
“這些事,這個提議,你哥哥他知道嗎?”
希萊話語一頓,面色微冷。
“他,他會知道的,”她勉強一笑,“他是新娘的哥哥,將來還得牽我的手,送我出嫁呢。”
“不,你很清楚,只要他一天還是南岸公爵,就絕對不會同意這門——”
“他很快就不是了!”
希萊突然激動地打斷他,旋即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
“現在,他只是個待人宰割的階下囚,還等著我去救命。”
泰爾斯看著她這個樣子,頓時明白了什么。
“你們,真像啊。”他幽幽道。
“什么?”希萊一怔。
泰爾斯嘆了口氣。
“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堅持——以你的方式——去救他的時候,其實詹恩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你去救他?”
希萊眉心一緊:
“他沒得選。”
“就像你也沒得選,”泰爾斯很快地回答她,感慨又失落,“當他過去堅持要——以他的方式——保護你的時候。”
“哪怕你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他的保護。”泰爾斯幽幽道。
希萊聞言愣住了。
泰爾斯嘆了口氣:
“幫我個忙,希萊,走你的路,別走他的,好嗎?”
在泰爾斯懇切的注視下,塞西莉亞呆滯了好幾秒。
她恍惚地放開泰爾斯的手,眼眶漸漸紅了。
泰爾斯也沒有說話,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幾秒后,女孩兒想通了什么,她咬緊牙關,呼吸越來越急促。
希萊回過神來。
“別廢話了,泰爾斯,最好也別逼我求你。”
只見她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倔強地把眼淚逼回去:
“一句話:你到底娶不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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