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婭看著泰爾斯出神的樣子,若有所思。
“你知道,我這趟回王都,發現大家都安逸得很,”片刻后,她輕哼一聲,重新掏出煙袋和煙卷,開始卷下一支煙,“不再像幾年前那樣人心惶惶,隨時準備搬遷逃難,時刻擔心著北方人哪天再打過來。”
“這是好事,”泰爾斯點點頭,“而您鎮守要塞,居功至偉。”
但要塞之花卻輕哼一聲,聲含諷刺:
“事實上,我月前帶人北上黑沙領,到倫巴的地頭上‘野營’——說白了就是偵查。”
泰爾斯沒有回頭,只是望著遠方的星湖:“真有膽魄。”
“現在那里,嗯,很安靜。”索尼婭卷煙的手很穩,一絲不茍,一點也不像喝多了的樣子。
“黑沙領剛剛打過內戰,一切還在恢復,但農夫牧民們的稅少了,商人過境的通關費也少了,路上的不法盜匪也少了。包括村落之間,北方糙漢們樂此不疲的群架都不多見了,聽說無論有什么爭端,都依賴于新來的官吏——或者一大堆我看不懂的國王法令——解決。”
國王法令。
泰爾斯沒有說話,但他的思緒慢慢從感傷和慨嘆里脫離。
“我曾經打過交道的,那些熟的不能再熟的,腐朽惡臭的北地領主們——萊萬,門德,德文森,佩魯諾,伊卡——也不見了大部,有的在內戰里掉了腦袋,有的搬去了黑沙城,有的則換了對國王言聽計從的新當家人,剩下的縮在城堡里,閉門不出茍延殘喘。”
言聽計從。
泰爾斯的眉頭慢慢皺起。
“鄉野間的北地年輕人也走了很多——聽說一部分人在內戰時加入了國王的軍隊,一部分則戰后去了城里混生活,留下來的也都在興奮地談論,要怎么才能去更遠的地方,比如黑沙城,努力像其他出人頭地的平民一樣,撈個官職乃至爵位回來。
“而我們在更北邊的細作,包括偶爾來歇腳的秘科探子也說,每一天,甚至每一個小時,上至沒落貴族流浪騎士,下至平民百姓地痞流氓,都有新人熱熱鬧鬧地前往黑沙城,想在那里成就一番事業。”
出人頭地。
成就事業。
泰爾斯的眼神越發銳利:“是么。”
索尼婭點點頭,她終于卷好了一支咽,正細細搗著煙頭:
“說實話,我打仗的年頭不算短了,我不怕北方的重騎兵,不怕他們的重劍步兵或重甲刀斧手,甚至有斷龍要塞在手,要我以一敵十乃至更多,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但是…”
說到這里,索尼婭停頓了一下。
幾秒之后,她一擦瀝晶火石,點燃手中的煙。
“但我感覺得出來,北邊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而這絕非我能在戰場上,用刀劍和魔能槍可以回答的問題。”
泰爾斯聽著她的話,眼前卻浮現出他那位“老朋友”的話:
泰爾斯,你比誰都清楚,六年了,那個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現在看來,也許并不是那么遠——經歷了回國后風風雨雨的泰爾斯萌生感慨:
就像勢單力薄的科恩和不可撼動的下城區一樣,念念不忘者,功或未竟,但必有回響。
而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查曼·倫巴?
這趟旅途中,你付出了什么呢?
要塞之花深吸一口氣,吐出無盡煙霧。
“你怎么看,北方回來的北極星殿下?”
泰爾斯回過神來。
北極星——一個聲音在泰爾斯心底默默道,不,你不喜歡這綽號。
它看似威風,卻帶著嘲弄,以及不可察覺的排斥和疏遠。
它給予你很多,卻剝奪了更多。
“我知道。”
星湖公爵緩緩點頭:“七年前,我就在那兒,風暴的最中心。”
泰爾斯轉過身避讓煙霧,只覺眼前一切都被索尼婭的卷煙熏得朦朧難辨,滿布未知。
“因此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埃克斯特,在龍霄城,我釋放了一頭怎樣的野獸,而它將點燃什么樣的火焰。”
野獸。
要塞之花沉默了一陣,緩緩道:
“所以,你能把它再關回籠子里嗎?”
泰爾斯笑了。
關回籠子。
“沒人關得住它,”他搖搖頭,感嘆道,“在它一百多年前誕生的時候,就注定如此。”
也許,也許不止一百多年,他的心底里悄然道:
從人類誕生之日,它就悄然落地。
索尼婭諷刺地哼聲,她吸了一口煙,靠上望臺,表情嚴肅。
“現在,永星城里很多人覺得埃克斯特正深陷內斗,分裂衰落,再也不可能發起血色之年時的舉國遠征,威脅不了我們。”
泰爾斯抿了抿嘴:
“至少前半部分是對的。”
索尼婭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道:
“而七年里,兩國邊境風平浪靜,斷龍要塞更是門可羅雀,無論是陛下還是御前的大人物們,甚至許多在北境與埃克斯特世代為仇的家族,都覺得大敵已去外患已除,放心轉身搞自己人去了。
“就連梭鐸老頭也不例外,他拒絕了我加強要塞防御的提案,說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甚至,御前會議上的有些人,認為我是在危言聳聽。”
索尼婭話音落下,目光直指泰爾斯,鋒利逼人。
泰爾斯同樣回望著她,眼神深邃。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只有索尼婭指間煙卷冒起的一縷白煙。
幾秒后,泰爾斯咧嘴搖頭。
“只有傻瓜才會以為埃克斯特就此衰落不足為患,何況是御前會議的大人們。我想,他們很多時候只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索尼婭不以為然:
“當梭鐸老頭向我索要備役兵,說是要去西荒搶劫貴族的時候,他看著興致勃勃,可不像是被國王逼迫的。”
西荒。
沙王計劃。
泰爾斯沉默了一陣。
“不是國王,”泰爾斯出神地望著夜空,“逼迫他們的東西不是國王,甚至不是個人,而是‘東西’——名望,位置,理想,利益,權力,是他們所處羅網的一切,逼迫著他們做出也許在另一個角度而言,并不理智也并不長遠的決定。”
索尼婭的煙頭忽明忽暗,她則在煙霧間皺起眉頭。
“而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泰爾斯不自覺地握住衣袋里的戒指和匕首,只覺一左一右,分量十足,“最高明的逼迫,往往潛移默化,悄無聲息,讓你以為你是自愿的。”
月下的望臺恢復了安靜。
好一陣后,要塞之花撣了撣煙頭,冷哼道:
“聽著,我不知道復興宮發生了什么,也不清楚你放了什么‘野獸’,但這趟見聞讓我有不好的預感,等到斷龍要塞下次再熱鬧起來的時候,我們要面對的東西,恐怕將遠超想象。”
泰爾斯抬起眼神:
“所以?”
“我需要更多。”
“更多什么?”
“一切,”索尼婭回答得毫不猶豫,“一切能避免我的不祥預感變成現實的東西。”
她吸了一口煙,向泰爾斯輕輕吐出:
“兵員,錢財,裝備,糧草,情報,士氣,支持,也許還有不拖后腿的政務官僚——盡管在我的經驗來看,最后一樣基本不可能。”
泰爾斯蹙起眉毛,他低頭咳嗽,揮手驅散煙霧。
果然,她不是回家鄉休假那么簡單,也不是剛好路過你的城堡那么巧合。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道:人皆有所圖,皆有所欲。
就連爽朗大度、盛名在外的要塞之花,也難以免俗。
想到這里,泰爾斯的心情低沉了幾分。
索尼婭有求于你,那你該答應她,至少留下話頭,看看日后能發現什么——他在心底小聲道,哪怕這只是一張空頭兌票,但這才符合你和國王定下的盟約,利用你們父子之間的嫌隙,照出王國的每一絲裂縫。
哪怕是要塞之花。
但是…
“抱歉,你找錯人了,”片刻后,星湖公爵沉聲道:“我只是一個被流放的失寵王子,無兵無權,還窮得叮當響。”
索尼婭凝視著他好一會兒,才轉到星湖的方向。
“沒關系,十九年前,我帶兵北上永星城,在一堆流民的隊伍里遇到你父親時,他也差不多。”
要塞之花又抽了一口煙:
“甚至,凱瑟爾那時剛逃出追殺,精神恍惚瑟瑟發抖,可比現在的你凄慘落魄多了。”
聽見這個名字,泰爾斯皺起眉。
“那也許,你該去找我父親幫忙。”
“如果我可以的話,麻痹的,”索尼婭罵了一句粗口,拿煙頭指著月亮抱怨,“自從坐上王座,你父親越來越不可愛,也越來越不乖巧了,哪像在戰時剛見面的時候,叫他跪下就跪下,讓他脫光就脫光,逼他跳舞就跳舞,喊他當國王他就哭著喊著爬去加冕…”
泰爾斯聽著這些大不敬的話,深深蹙眉。
她為什么這么說?
你父親越來越不可愛…喊他當國王他就加冕…
她為什么要對自己說這番話?
索尼婭·薩瑟雷,她本該是王室常備軍的中堅大將,是王國的北方屏障,是鐵腕王手中利劍,不是么?
為什么?
但泰爾斯面上不顯,只在對方的語句中挑出一個詞調侃:“脫光,真的?”
索尼婭大手一揮,聽若不聞:
“總之,我不指望你現在做什么——瞧你那可憐的小身板——但我可以等,等。”
煙霧迷茫中,要塞之花對他露出一個微笑。
但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內心空洞。
等什么?
還有什么,他在心底的另一個聲音悄然道,你和國王兩者之間,她還能等什么?
但是,不,索尼婭她…
泰爾斯有些突如其來的慌張,他下意識地摩挲起衣袋里的骨戒,想起他與凱瑟爾王的協議。
索尼婭換了一只手拿煙,發出些許慨嘆:“至于你,把我說的話放在心里就行了——王國有事,必在北方,你要為了將來做好準備。”
泰爾斯咽了口唾沫。
為了將來做好準備。
將來?
不,不可能,泰爾斯驅散不妥的想法。
索尼婭是要塞指揮官,她關心的只是埃克斯特的威脅和北方的防務——王國有事,必在北方,這才是她語中關鍵。
那又如何——心底的另一個想法再度冒出——她之所以會這么說,是因為作為斷龍要塞的守將,她必須這么說。
因為北方之敵是她的資本:埃克斯特王國的威脅大小,直接影響索尼婭的安危前途,影響她手下的常備軍,影響她所能獲取的資源,影響她被看見被重視的程度,影響她在王國的權利地位。
因為她也在羅網之中。
不能自拔。
不是么?這難道不是你在這幾個月的政治游戲里體會到,而且用以反將國王一軍的道理嗎?
而你,泰爾斯,你必須要看透這一點,她的求助沒有那么簡單——不!
泰爾斯閉上眼睛,打斷自己的思緒。
他想太多了,索尼婭,他所認識的索尼婭,不是那樣的人。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泰爾斯睜開眼,略顯疲憊:
“我相信,王都里有其他有識之士,能給你更多更實質的幫助。”
索尼婭享受了一口煙草,沉吟片刻:
“也許,因為你比較特別?比如拿著一柄劍就敢闖宮造反,威脅你爸爸?”
泰爾斯猛地回頭!
要塞之花舉了舉手上的煙:“別看我,流言可是傳得飛快——額,絕對不是梭鐸老頭告訴我的。”
但泰爾斯的心情卻沉了下去。
看,你是對的,泰爾斯。
她來找你,是因為你闖宮造反卻安然離開,是因為你證明了自己的分量,成為至高王座之外的第二極。
于是王國風云激變,就連看似颯爽大度,豪情萬丈的要塞之花,她看到,她知道,她感覺到——就像國王與泰爾斯所預見的那樣——泰爾斯也許能抗衡凱瑟爾王。
所以她來了。
不止為了返鄉,不止為了北方,不止為了——跟你那點可憐的私人情誼。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索尼婭,心中煩躁不安。
索尼婭沒注意到泰爾斯的眼神變化,她自顧自地吸著煙,沉浸樣朦朧煙霧中,無比自在。
“也許還因為,你是少數能治得了倫巴的人?據米蘭達所說,七年前,你放棄了逃生的機會,果斷地回轉英靈宮,用自己的自由,撲滅了兩國將燃的戰火。”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七年前。
又是七年前。
該死的七年前。
他突然對眼前的對話意興闌珊。
為了要塞防務也好,為了王國未來也罷,說到底,她是來示好,拉攏,求助,站隊的——或者任意其他好聽或難聽的近義詞。
她,無上之盾的主人,曾經救自己一命的索尼婭·薩瑟雷,她跟西荒公爵,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后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盡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
索尼婭,就連索尼婭,也是一樣。
想到這里,泰爾斯只覺得深深失望。
而他,泰爾斯·璨星,他已經不能像初次見面時一樣,對這位救命恩人沒有保留地坦誠開口,敞開心扉了。
“所以我想,那個孩子,”索尼婭吸了一口煙,嘆息道,目光卻意有所指,“那個在絞架下兼顧了寬恕與公正,那個敢向著倫巴沖鋒,敢向著父親揮劍的孩子,應該是有些指望的?”
那一瞬間,泰爾斯捏緊了“盟約”。
“指望?”泰爾斯機械地重復道。
索尼婭,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在以后,還有更多的人會做同樣的事,從某一個節點開始,與他交談的人,言語里的算計與利益,目的與欲望,只會越來越多。
直到不剩下其他什么。
泰爾斯下意識攥緊了衣袋里的盟約。
但你知道的,泰爾斯。
這是必要的路,而這才是開始。
一個聲音在心中對他道:你知道的,你也早就做好了準備。
無論代價幾何。
索尼婭笑著敲了敲泰爾斯的額頭:
“我知道,你還不是復興宮里的‘大人物’,暫時還不是,但好處是,你也來不及像他們一樣,被什么鬼東西逼迫得‘身不由己’,還沒變得像他們一樣討人厭。”
變成他們。
泰爾斯沒有理會她放肆的動作,只覺得衣袋里的骨戒越發扎手。
她以為她知道,但她壓根就不知道。
泰爾斯盯著她。
要塞之花笑道:
“總之,世道不會一成不變的,我希望你,事實上,是很多人都覺得你是…”
“但我不是!”泰爾斯下意識地喊出口來。
望臺上安靜了一剎那。
索尼婭被嚇了一跳,她驚訝地看著呼吸急促的泰爾斯,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不是什么?”
但泰爾斯隨即反應過來,懊悔地調整呼吸:
“抱歉,女士,我,我失態了,可能是晚上喝多了,精神不集中。”
他控制語氣,強行擠出幾絲笑容:
“我理解您對要塞防務的擔憂,女勛爵閣下,但你也許不清楚我的處境…”
但他沒能說完,就被索尼婭冷冷打斷:“閉嘴。”
泰爾斯正待說些什么,但那一刻,要塞之花眼內精光懾人,突兀而鋒利,讓他開口忘言。
她正上上下下,細細地打量泰爾斯。
“告訴我,小子,你回王都多久了?”
少年怔了一秒。
“半年了吧,不記得了。很抱歉我失言了,但現在很晚了,女勛爵,我有些累…”
但要塞之花搖頭嘖聲,再次打斷他。
“落日啊,看來她說得沒錯,他們把你操得很慘。”
泰爾斯皺眉:
“什么?”
索尼婭朝天一笑。
“你知道嗎,你現在就像你手下那個啞巴一樣,戴著面具在說話。”索尼婭舉著煙翹起嘴角,嘴角弧度依舊,眼中冰冷也依舊。
戴著面具…
泰爾斯聞言,沉默了一會兒。
“羅爾夫沒法說話。”
“難道你現在不一樣嗎?”索尼婭很快反駁他,她冷冷一笑:
“你有多久沒說過人話了?”
泰爾斯一時語塞。
“怎么,是被惡魔附身了,還是被女巫詛咒了?”
被女巫詛咒了。
泰爾斯咽了咽喉嚨,強忍住摸向戒指的欲望。
我將助你推動王國滾滾向前,剔除障礙,打破枷鎖,為此,不惜一切。
很好,那就像我們談好的那樣,孩子,成為我的劍,去披荊斬棘,直到王國晏清。
他深吸一口氣:
“我,你不明白,索尼婭——”
“你還沒試過呢,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心煩意亂的泰爾斯大聲打斷她。
他呼吸急促,盯著拈著卷煙,好整似暇的索尼婭。
你不過聽了幾句傳言,掂量夠了局勢,索尼婭·薩瑟雷,你就急匆匆地來回鄉“拜訪”我,仗著所謂的舊日情分,來說些意有所指的話,什么“北方有事”,什么“我能等”,什么“為將來準備好”,“你比較特別”,來輕描淡寫地,夸夸其談地,自以為是地…
泰爾斯調動起獄河之罪,竭力平順著呼吸。
“你不知道,索尼婭,”泰爾斯努力不去想太多,他站起身來,想要盡量體面地結束對話: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給了你一把劍。
“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恍惚地道。
我,泰爾斯·璨星,我注定要成為你的敵人。
什么,什么都…
吾兒,你要實踐你的諾言,揮出你的第一劍。
索尼婭沒有說話,她坐在泰爾斯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任由手中煙卷燃燒。
但她的眼神,卻讓泰爾斯越發不安,想要回身躲避。
終于,要塞之花呼出一口氣,望向頭頂星空。
“你知道,當年我要來星湖堡應征衛兵的時候,俺娘那叫一個大驚失色——啊,大驚失色,這詞兒還是城堡里的嬤嬤教我的。”
泰爾斯回過神:
“什么?”
但索尼婭未曾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幽幽道:
“而我到了這兒,他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走錯路了,姑娘,后廚和織坊不在這兒,女仆招募也不在這兒。
“而當他們曉得了我是來應征衛兵的…”
索尼婭輕笑一聲,情緒復雜:
“約翰是個開明的公爵,所以沒有人膽敢直接說‘嘿,姑娘,你不適合這個,該回家去生孩子喂奶’。”
要塞之花回頭問泰爾斯,意有所指:
“像不像現在?”
心緒不佳的泰爾斯皺起眉頭:
“現在?現在什么?”
索尼婭冷哼一聲。
“現在,沒人敢直接跟你說:‘嘿,王子,公爵,北極星,你是新來的,身嬌體貴又心慈手軟,野蠻粗魯又不解風情,不適合這工作,應該躺回床上去,等學乖學精了,再乖乖等到你父親傳位’。”
身嬌體貴又心慈手軟。
泰爾斯的拳頭下意識一緊。
索尼婭前傾身體,靠近泰爾斯,語氣充滿嘲弄:
“但他們都是這么想的,只是很多時候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而他們看你的目光還充滿了憐憫和同情,能自我感動的那種——怎么,你覺察不到嗎?”
泰爾斯突然有股莫名的不忿:“我——”
索尼婭瞇起眼睛:
“以至于你自己,也開始這么想了,你個自以為是的小廢物。”
泰爾斯聽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氣:
“晚安,索尼婭,和你聊天很開心。”
但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索尼婭那嘲諷和鄙夷兼具的話語再度傳來:
“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禮貌客氣但話里有話,‘哦王子殿下,您當真是少年老成!’‘您已經做到了這個年紀的最好!’‘我們不能從您身上期望更多了!’”
索尼婭的語氣黯淡下來:
“就像當年,那個招募官一邊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一邊對我說‘哦,真是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一個女孩居然能有這般志氣!’‘真該讓那幫孬種男人們都來瞧瞧!’”
泰爾斯的腳步停了下來。
“而他們這么說,是因為你是新來的,因為你是個意外,按照常理你不該在這兒跟他們共處一室——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要塞之花轉身面向星湖上的星光點點,表情麻木。
泰爾斯沒有回頭,卻喉頭聳動。
“為什么說這些?”
“因為我知道這種感覺,”索尼婭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仿佛品味著由記憶釀成的美酒,“這種走進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面對所有你不習慣的、未知的障礙,卻還要強裝堅韌,步步向前的感覺。”
那一瞬間,泰爾斯微微一顫。
踏入復興宮的感覺出現在他的記憶里——冰冷,狹窄,壓迫。
走進巴拉德室的場景也來到眼前——人人一副笑臉,言語懇切,道貌岸然。
但是…
“而這偏偏是你對手們的地盤,是他們長久以來習慣了的戰場,固定了的規則,是對他們有益卻對余者有害的環境,”索尼婭出神地望著星光點點卻也深不見底的星湖,“而我們,我們等于是以己之短,擊彼之長,去遷就他們,去跟隨他們,去搞那些你可能永遠搞不來的‘老一套’。”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謹慎,小子,你像我一樣,低于他們,卻也像你父親一樣,高于他們,而你又是從北方回來的,外于他們。
那一刻,姬妮在王室宴會前對他說的話浮現心頭:
這就意味著,你從里到外,歸根結底…不是他們。
但是…
泰爾斯捏緊了衣兜里的匕首和骨戒,冷哼一聲。
“讓我猜,你要說的是雖然經歷重重困難,但你還是成功了,你通過應征成了衛兵,在城堡里留下來了,是么?”
他轉過身,看向要塞之花趴在望臺上的背影。
“通過你的終結之力還是啥的,你強者得生,適者生存,展現了新人的實力,一鳴驚人,證明了女人不比男人差,在男人的場子里也能很出色?不止如此,你還做到了頂峰,驚掉了無數人包括約翰公爵的下巴,最后一路成為現在的王國三名帥之一,所以你現在要來向我灌雞湯‘嘿,別放棄,你是墜吼的’對么?”
索尼婭沒有答話,只是深深嘆息,把手上的煙頭在望臺上按息。
泰爾斯諷刺地搖頭:
“省省吧,這根本不一樣。”
話音落下,泰爾斯再不猶豫,轉身離開。
“他們說,女人不適合戰場,”身后,索尼婭的聲音由遠及近,“所以,小心。”
獄河之罪涌起,泰爾斯皺起眉頭:
“什么?”
但下一秒,他就感覺后膝一痛!
泰爾斯被掃倒,堪堪反應過來的他雙臂撐地:
“你干什——”
但驚怒交加的他甫一回頭,就看見索尼婭的冷臉,以及在他眼前慢慢放大的軍靴靴底!
獄河之罪瘋狂咆哮,泰爾斯千鈞一發間擋住了要塞之花的這一踹,震得他臂骨發麻,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搞什么?
索尼婭的終結之力反饋到他的感官里,如不破的堅冰——剛強,堅硬,勢大力沉。
但他的好運到此為止了。
索尼婭的下一記膝擊順勢而來,徹底擊破他的防御。
泰爾斯只覺眼前一黑,立刻背部著地,被索尼婭跪上胸口卡住脖子,牢牢壓在地上。
空留下獄河之罪瘋狂流淌,卻無能為力。
該死!
這差距…怎么會這么大!
“操你——”
泰爾斯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但是隨之而來的是要塞之花毫不留情的一記耳光!
這記耳光不可不謂火辣通透,不但將泰爾斯扇得頭暈腦脹眼冒金星,更將王子的滿腔怒火扇回嘴里,只剩喘氣的份兒。
“小孩子不能說臟話,”死死壓制他的索尼婭冷冷道,“別成天操來操去的。”
這個望臺在城堡的中央位置,而守衛們關注的重點主要是外部的威脅(這也是泰爾斯挑選這里的原因),但盡管如此,打斗的聲音還是傳了出去。
“誰在那上面喧嘩!”
稍矮一些的堡墻上亮起燈火,向望臺上照來,一個泰爾斯極其熟悉的聲音響起,正氣凜然:
“站起來,舉起手,把臉露出來!讓我看見!”
索尼婭冷哼一聲,膝蓋一轉,壓住泰爾斯的脖頸(“該死,為什么又是脖子!”——狂怒的泰爾斯)。
“老娘擱這兒操男人呢!”
要塞之花直起身子,露出半顆腦袋,吼聲震徹城堡:
“你他媽有意見嗎!”
言罷,她還低下頭,毫不掩飾地對泰爾斯:
“叫啊,叫大點聲!你這廢物沒吃飽嗎!使出你吃奶的力氣來!”
泰爾斯一面震驚,一面慍怒,無奈脖頸被壓,張口結舌只能發出“額額額”的聲音。
聽見她的聲音,堡墻上的巡邏者沉默了好幾秒。
“啊,是薩瑟雷女勛爵啊!”
下一刻,巡邏者的聲音變得溫和又諂媚:
“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哈哈!那個,那個,抱歉打擾啦!泰爾斯公爵讓我來替他給您帶個好…還請您溫柔點哈!僵尸是我搭檔,他雖然長得大塊,但可能承受不住嘛您那強壯的…”
“滾!”索尼婭的吼聲再度響起。
望臺下,巡邏者的聲音和他的燈火齊齊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不少隨他而來的璨星私兵。
索尼婭這才冷笑一聲,稍稍松開泰爾斯的脖頸,低下頭去:
“現在,沒人再來打擾我們了。”
泰爾斯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憎恨自己的衛隊。
他發誓,等他脫困,等待D.D的,將是后者想象不到的,人間最最恐怖的刑罰折磨。
獄河之罪不斷匯聚上手臂,但少年就是無法突破要塞之花的封鎖。
原本眼神冷漠的索尼婭看著他狼狽掙扎、涕泗橫流的樣子,突然咧開嘴角,吃吃地笑了。
下一秒,她松開膝蓋,一把將泰爾斯從地上拖起來,靠上望臺。
得到大赦的泰爾斯顧不上反擊復仇,他痛苦地喘著氣揉著胸口:
“你這個瘋婆娘,你到底要,要,要干,干…”
“我搞砸了。”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讓泰爾斯的話戛然而止。
搞砸了?什么搞砸了?
泰爾斯喘息著,忍不住看向索尼婭。
“城堡衛兵的招募,我在入門測試就栽了跟頭,使老了勁兒,也舉不起某塊配重石。”
索尼婭在笑。
但是這一刻,要塞之花臉上的笑容,卻顯得疲憊,辛酸,麻木。
毫無她縱橫疆場,力拒北虜的大將風范。
她這副少見的表情,讓泰爾斯不知何以回答。
“長跑測試也是,體能壓根兒不合格。”
索尼婭毫無剛剛欺侮過王子的覺悟,她疲憊地轉過身,跟泰爾斯并排坐了下來。
“還有射擊,我勉強發著抖拉開了弓,但就是沒法把箭射上靶子,還有讀寫——我有沒跟你說過,是城堡里的嬤嬤后來教我認字的?”
她定定地望著夜空。
“至于格斗,那就更慘了,我猜我更習慣揮著鋤頭打人,而不是穿著甲胄舉著刀劍殺人,就連新兵蛋子都能把我撂倒。”
泰爾斯慢慢調勻了呼吸。
“雖然在干農活的人里我算一把好手,也算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悍婦,還曾揮著草叉跟野豬和土匪干架,但是在那些從各地趕來,舞刀弄劍的男人里…”
索尼婭幽幽道:
“總之,我搞砸了,在所有應征者里,我作為唯一的女性成績墊底,是最差的。”
“我記得他們的目光和嘲笑…而我的所有努力,不過是徒勞無功地向他們再次證明:女人不適合戰場,也許更不該當兵,沒法做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
搞砸了。
泰爾斯的呼吸頓了一秒。
那一刻,威震西陸的要塞之花緩緩抬頭,她迷惘地望著皓月星空,醉意仿佛重新回歸到她的神經里。
“我所有的尊嚴,堅持,希望,都在走進陌生世界的那一刻,被血淋淋的現實擊得粉碎。”
索尼婭扭頭看向泰爾斯,露出一個與要塞之花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虛弱笑容:
“就像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