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權力的高墻。
在他私下暗示馬略斯和史陀不妨派人“研究研究”搬去星湖堡的方案之后,不到一周的時間,星湖公爵即將搬離王都的消息就沸沸揚揚,傳遍了永星城的大街小巷。
“不太妙,就連紅坊街的妓館里都在傳,說王子厭倦了王都的姑娘,要去別處‘練練長矛’,我不知道她們怎么知道的——也別問我怎么知道的。”收假回來的哥洛佛凝重地報告王子,同時怒視旁邊欲言又止的懷亞。
星湖衛隊的一等刑罰官,老帕特森為此氣得七竅生煙,他帶著兩位手下加上隨風之鬼羅爾夫(“他看上去怪異又狠毒,殿下,很適合這活計,當然最關鍵的是,我可以指著他對大家說‘看,這就是多嘴的下場’。”帕特森咬牙切齒地道),氣勢洶洶地拎著鞭子,在閔迪思廳里到處“抓內鬼”,誓要查出是誰泄露了秘密。
“那肯定不是我啊!”
吃力地拖著大包小包的夸張行李,從家里艱難歸來的D.D,在大門口被“抓內鬼小組”逮了個正著。
“落日可鑒,我們搬家的事我可沒跟任何人提——什么?你說這些行李?嘿嘿,我父母硬塞給我的,我也沒有辦法,你們看連冬衣都塞進來了,煩死了真是…喂!啞巴!別亂碰我的幸運布偶小熊!床頭必備的!”
閔迪思廳里一時人心惶惶,直到馬略斯出面,溫和又委婉地提醒老刑罰官:
王子搬家這么大的事兒,哪怕只是前期“研究研究”,也必然有不少風吹草動,再加上閔迪思廳每況愈下的財政(“我認為我們需要雇傭多一些人,廚子,園丁,馬夫再到女仆——什么?玻璃酒杯?這跟酒杯有什么關系?算了,我直接去問殿下好了。”——懷亞·卡索耿直而疑惑的最后遺言),只要閔迪思廳里的每個人還有家人朋友,那消息泄露就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泰爾斯公爵為什么離開王都,街頭的流言傳得有板有眼,從“閔迪思廳歷代公爵鬧鬼傳說”到“叛逆王子的逃婚傳奇”,甚至“星湖堡藏嬌說”——這個說法有很多版本,主要爭議在于女主角的身份和數量,甚至性別,因為閔迪思廳在王子歸來后一直沒(錢)招募女仆。
有趣的是,百姓們對“王子破產了”的說法不屑一顧,甚至一提出來就會遭遇哄堂大笑:“你知道光是閔迪思廳里的寶貝就值多少錢嗎?王子連的都是金子做的,用得著你操心?”
謠言紛亂,愈演愈烈,以至于某天的御前會議上,庫倫首相都忍不住親自過問。
泰爾斯不便直接回答,于是巧妙地轉移火力,順便試探一下挽救閔迪思廳財政的可能:
“父親,您怎么看?”
當時,英明睿智的凱瑟爾王正讀著翡翠城的港口稅報,聽著裘可總管怨氣連天的牢騷(“我身為堂堂財政總管,每月只拿五個銀幣的薪資,可曾在乎過錢財?可他們,這群南岸的奸商污吏,受益于陛下您的英明恩典才賺得盆滿缽滿,卻如此自私自利,連這點小稅都要扯皮?”),眉頭緊皺心事重重,聞言只是不屑揮手:“滾。”
“他恩準了。”
從復興宮出來后,面對馬略斯懷疑的目光和史陀期待的表情(“陛下總不能讓您餓死吧?”),泰爾斯公爵笑容燦爛,顯得成竹在胸,穩重自信:
“陛下對閔迪思廳長期以來卓有成效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他滿懷信心與期望,衷心地鼓勵我們:獨樹一幟,與時俱進,獨立自主,開源創收,追逐卓越,探索未來——”
馬略斯面無表情地拍響桌子:“重點。”
公爵的笑容瞬間垮掉:
“沒錢。”
于是又過了兩天,王都里的街頭流言就風向一變:
泰爾斯公爵為了反抗父親安排的婚事(關于女主角是誰,也有賭盤推出,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賠率高到了不可能的地步,但是王子殿下的舊友,沃拉領繼承人,科恩·卡拉比揚確實出現在了賠率榜末,落在一眾名媛貴女之后),不惜放浪形骸以示抗議,引得國王雷霆震怒,在御前會議上當場發作,當著眾臣狠狠扇了繼承人一巴掌,令他立刻滾出王都!
“沒人扇過我巴掌!”
訓練場上,面對憂心忡忡的懷亞以及他手上那滿滿一盤的“護膚養顏藥”,泰爾斯氣急敗壞:
“我沒事,我的臉也沒事!不是,我憑什么要讓你看我的屁——別的部位也沒事!落日在上,我這次進宮是真的真的真的沒有謀反啊!你們怎么就不肯信呢?”
在多種因素(主要是賬本上越發觸目驚心的數字)的作用下,泰爾斯索性放棄低調,不再掩飾,開始讓馬略斯大張旗鼓地清點盤庫,派史陀后勤官與復興宮總管對接,跟貴族事務院要來星湖堡的賬本和地圖,向璨星私兵囑咐留守的事項,與警戒廳溝通好離開的時間,讓其他人(D.D對此憤憤不平)采購好足夠的物資,同時閉門謝客,深居簡出。
“這樣真的沒問題?流言不會更糟?”懷亞皺眉道。
“相信我,”訓練場上,王子咬牙切齒拉開弓箭,瞄著遠處馬略斯的屁股,“王子的屁屁,可受歡迎了。”
懷亞一臉愕然。
但很幸運,各色謠言僅僅流傳了幾天,就統統轉向:
據聞,泰爾斯公爵在一場御前會議上言出僭越,國王怒不可遏,斷掉了閔迪思廳的經濟來源以示懲罰,星湖公爵不得不離開王都,自尋出路。
好吧,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在封臣與官僚中盛傳的說法則是,在稅賦問題上,星湖公爵的政治立場過于溫,甚至同情遠疆的大諸侯們,這開罪了得勢已久的擁王黨人,后者在御前會議上屢進讒言,終于打動了國王,逼得公爵遠離政治中心。
嗯,此話也不算全錯。
于是乎,某個工作日的早晨,天際初光之時,閔迪思廳的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屬于星湖公爵的車隊緩緩駛出,去往城郊王家狩獵林附近的星湖堡。
“你確定大家都沒意見?畢竟,這是要離開城市,去鄉下。”
泰爾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臉困倦地趴在車窗旁,看著后勤官皮洛加跟留守的私兵和仆役們做好最后的交接。
“他們是王室衛隊,而非謀士說客,”馬略斯騎行在馬車(駕車的人選原本是哥洛佛,但泰爾斯言辭拒絕)旁,皺眉翻看后勤翼遞上來的賬本,“發表意見不是他們的工作——該死,為什么上個月又超支了?這么多護膚藥品是怎么回事?”
馬車另一側,懷亞默默扭頭,和羅爾夫熱烈地交談起來。
在清晨的寂靜中,他們的車隊趕上城門開啟的最早時刻,在一片指指點點中穿出王都南側的賢者門,途經幾個城外的集市和村莊,越過牧河渡口,駛上“斬棘”托蒙德三世時期大力重修的復興大道南段。
王都的南側顯然要比北側繁華,一路上盡是起早進城的小商販與雇傭工人,準備趕集的農夫和工匠,來來回回的郵政馬車,甚至異鄉的旅人,他們或駕車運貨,或負篋徒步,從永星城附近的各個市鎮趕來,三五成群,熙熙攘攘,時不時對與他們交錯而過的車隊評頭論足。
“啊,我認識這車隊,應該是這季度的巡游法庭,替國王去領地巡查斷案的審判官…”
“拉倒吧你,連個旗幟都沒有,這肯定是某家貴族的私生子,富得流油又不好聲張那種。”
“你看這隊伍的氣勢,嘖嘖,真牛逼,男人就該這樣啊!”
“切,命好的雜種罷了,我要是生在那兒,也可以代替他啊!”
正值夏末,大道周圍的草木植被郁郁蔥蘢,公爵的車隊拐下大道,旅人減少,樹木叢生,綠蔭蔽日,鳥獸驚飛,周遭生機勃勃,野趣漸增——他們進入了王家狩獵林的范圍。
“臥槽,我發誓那是頭熊!”
D.D驚呼出聲,一時引得整支隊伍緊張不已:“僵尸,拔劍!”
“別疑神疑鬼,”老兵杰納德高聲喝止他們,他搖搖頭,“我看清楚了,一只野貓罷了。”
據馬略斯說,從黑目時代圈定的王家狩獵林一直以來都是王室休閑野游,招待來賓的好去處,血色之年以前,先王艾迪不止一次領著群臣在此狩獵,而賀拉斯與海曼兩位王子尤喜呼朋喚友,縱馬狂歡。
血色之年,永星城受叛軍與埃克斯特兩路威脅,不得不關門閉城,于是整個中央領強盜嘯聚,風聲鶴唳,周圍的村莊和小鎮,包括許多貴族的封地幾乎都遭了殃,狩獵林也變成了無主的荒地,直到《要塞和約》簽訂,王國之怒率領怒火衛隊歸來,重組中央常備軍,將王都周圍的叛軍余孽與強盜亂軍一掃而空。
至于戰后,一來國庫困窘,二來民生凋敝,況且鐵腕王本人也對打獵宴飲并無興趣,負責守衛維護的王家護林人沒有賞錢可拿,商販農夫們也無利潤可分,于是紛紛散落到附近安家,或成為田莊佃戶,或受雇做工,或加入璨星私兵,反倒成了常備軍重組時的優質兵源。
“王國之怒的男爵莊園就在那條路往下,旁邊就是中央常備軍的軍營,十幾年來,他差不多把狩獵林變成了他們專屬的訓練場和演習地,”馬略斯望著一條明顯是被踩出來的林中小道,目光深邃,“但好處是,有常備軍在此,誰也不敢侵犯附近的王家領地。”
從小作為貴族戰馬被養大的珍妮對這樣的環境極其不滿,時不時掙脫牽馬人,嘶鳴著追擊叢林深處一閃而過的鹿影或獾蹤,鬧得隊伍一片手忙腳亂,又總是在泰爾斯努力呼喚之后,被樹枝草木掛得滿身痕跡,灰頭土臉郁郁寡歡地歸來。
“在馬廄里它就是王后,沒馬敢跟它爭,”老兵杰納德樂呵呵地道,“但這兒的飛禽走獸沒這個自覺,它不太滿意。”
他們很快來到一顆標志性的大樹下,守望人稱這里是從前狩獵林還欣欣向榮時最受歡迎的宿營地,而那顆粗壯茂密,遮天蔽日,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的大樹則名為“星辰樹”,有著不少關于璨星王室的傳奇故事:
據說帝國末年,還是私生子的復興王曾在此樹下燃起斗志,立志闖出名頭,擺脫野種之名;
也有人說五百年前的“拖延者”布拉德王子遭遇政變,攜著九星冠冕,倉皇逃出永星城,便是爬上了此樹才躲過堂兄“不幸者”凱拉的追兵,逃到英魂堡招兵買馬,拉開“雙星對峙”的血腥大幕;
亦有傳說涉及四百年前入侵星辰的巨靈大公卡恩·特盧迪達,說他當年在此樹下宿營,準備圍困永星城,卻在深夜見到復興王立馬持槍,向他沖鋒而來,殘暴可怖的“巨靈”于夢中驚醒,嚇得連夜拔營,就此退兵;
還有人說三百年前,“胡狼”蘇美三世就是在這樹下邀請五位守護公爵狩獵宴飲,其中三位,從此再沒能走出狩獵林;
甚至有詩歌言道兩百年前,還是公主的“征北者”艾麗嘉就是在打獵之時,于此樹蔭下遇見了一位不載史冊的神秘騎士,方才懷上生父未知的“狼敵”凱拉。
但以上傳說,縱然“小時候經常來這兒玩兒”的D.D講得再繪聲繪色聲情并茂,把威羅、羅爾夫和懷亞這樣的聽眾唬得一愣一愣,星湖公爵也全部一笑而過。
泰爾斯本以為一路上都是這樣的茂密叢林,但行不多時,道路盡頭豁然開朗:蒼翠的叢林間,一潭蔚藍的湖水闖入眼簾,它純凈如鏡,倒映出藍天上的純白云彩,如夢似幻,一時令人分不清天地上下。
美景當前,包括泰爾斯在內,所有人都不由得駐足停頓。
“落日在上,”多伊爾興奮地望著碧湖,“這比畫上的好看多了!”
“等等,畫上?”
懷亞反應過來,滿面懷疑:“你不是說你小時候經常來玩兒嗎?”
“沒到時候呢,繼續往前,”馬略斯難得心情大好,他沒有理會身后對D.D怒目以對的人們,“那時候再驚嘆也不遲。”
公爵的車隊沿著湖邊行進,草木越發低矮,眼前的景象更見開闊:
視野放遠,湖水的另一端是一面高聳陡峭的山壁,十幾道洶涌的瀑布懸掛其上,于巖石間沖出,直落湖中,如從天而降的銀色巨幕。
“我的天,我在書上見過這個,說是在那下面練劍,能事半功倍,”年輕的見習先鋒官涅希興奮地指著寬闊的瀑布群,“有人想沖浪嗎?”
“別信那些騎士,從那上面沖下來,你就算活著,估計也找不見那話兒了。”二等護衛官,“高佬”法蘭祖克無情地潑他冷水。
泰爾斯同樣為此等恢弘美景傾心,目光難移。
“那是牧河的下游支脈之一。”
馬略斯很有耐心地為沒見過此景的——幾乎是車隊里的其余所有——人解釋道:
“河床在此跌落,形成瀑布,沉積出寬廣清澈的湖泊,是為‘星湖’。”
星湖。
泰爾斯在心底里默念著這個名字,下意識地扭頭。
果然,與瀑布相對的另一側湖邊,一座高聳的城堡出現在眼前。
它坐落在山丘邊際,三面環湖,建制古樸,唯有一道小路能繞上山丘,越過它的護城壕,直入其中。
與叢林,湖景,瀑布,藍天,白云,山丘,城堡,一切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不突兀,給人一種靜謐的沉醉感,人人都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放輕腳步,仿佛不愿驚擾這一角美景。
“而那,就是星湖堡。”馬略斯駐馬停息,悄然嘆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括泰爾斯。
少年事前做過功課,他知道,星湖堡的前身是一座與世隔絕的修道院,最早甚至能追溯到黑目時代,里頭全是學識精深卻矢志苦修的落日修士。
但讓這座修道院真正進入世人眼中的,卻是近五百年前,一位名為蘇美的老學士,他出身高貴卻博學多才,在“雙星對峙”的戰亂中攜家帶眷,隱居此地,潛心研究神學經典。
直到血腥殘酷的“雙星對峙”,戲劇般地以兩位(各自稱王的)璨星相繼逝世而告終,但他們麾下的“晨黨”與“暮黨”——選邊站隊的國內諸侯們——卻在經年累月的戰爭、死亡、結盟、背叛中,結下了數代難解的血海深仇。
以至于當王國無主,王位空懸之時,縱觀璨星家譜,竟沒有一位繼承人能同時服膺勢力相當的兩黨諸侯,能不受爭議地登位加冕,能不重燃雙星對峙的戰火。
(其實出于利益和局勢,長達八年半的內戰里,兩黨的許多成員都在不止一個陣營里待過,盟而忽叛,叛而復歸都是常有的事,今天宴飲結盟君臣交心,就信誓旦旦爭表忠誠,明天戰場被俘絞索臨頭,便幡然醒悟棄暗投明,東海眾雄之首,輝港城的庫倫家族更是反復橫跳,在晨暮兩黨間靈活轉換,四叛三歸卻還能安然無恙的神奇存在,以至于兩任東海守護公爵的外號分別是“正午”和“子夜”。)
但幸好,王國的流血已經夠多,多到冥夜祭祀都累死無數,星辰的男人也已經夠少,少到沒人再想披甲打仗——雙星對峙的八年間,無數百姓國民家破人亡,許多偉大家族就此絕嗣,其代價之高昂教訓之慘痛,即便在內戰頻繁的星辰王國史上也堪稱罕見,
劍拔弩張的晨暮兩黨,最終在落日大主祭的倡議與協調之下,勉強放下武器,進入永星城,在滿是待葬遺體的冥夜神殿內展開艱苦的談判(這也是永星城內,晨星區與暮星區的命名由來,它們以冥夜神殿為界)。
于是,作為“黑目”約翰的玄孫,年屆六十的蘇美學士——或者說,后來的“斷脈”蘇美·璨星二世——就這樣被請出他所隱居的落日修道院,走出深林中的湖畔高堡,在兩批虎視眈眈的封臣們簇擁之下走進復興宮,登上歷史的舞臺,位臨至高。
且不論這個決定之后讓晨暮兩黨如何后悔,又如何讓他們各自的聯盟分崩離析,但蘇美二世加冕未久,便遵照新頒布的《血脈法令》,將他在學士時代待過的、感情頗深的湖畔修道院修繕擴建,筑成一座城堡,賜封給長子埃蘭,并冊他為公爵,以示繼承早定,不容爭議,“上至王公下至黎民,悉從此法不得有違”——因為長幼繼承爭議而引發的雙星對峙,從此了卻殘局,畫上徹底的句號。
星湖堡,以及意義重大的星湖公爵,便由此而生。
“這就是我們的地頭,我們將來要待的城堡?”懷亞表情震驚。
這句話讓泰爾斯收回凝望星湖堡的眼神,他拋開沉重的歷史,收回思緒。
好吧,至少…
王子心情舒暢。
他有房了。
綠化到位,湖景怡人,還有天然游泳池。
就是…
泰爾斯瞥了一眼馬略斯鞍袋里的賬本一角。
不曉得房貸怎么算。
“好地方。”
素來不善言辭的哥洛佛一邊行進,一邊點頭。
“看看它的形制和地勢:三面環湖,居高臨下,通道狹窄,視野廣闊,吊橋,壕溝,箭塔,瞭望哨,城墻的高度,交錯的角度和防守的廣度,”僵尸指著星湖堡的不同位置,“只需十幾人,就能守得滴水不漏。”
“即便遭遇倍于己方的敵人圍攻,若補給足夠,也能固守上幾個月乃至一年——比幾乎不設防的閔迪思廳好多了。”
“天啊,你不能這么類比,閔迪思廳是藝術品,而這里,這里是,是,”D.D頓了一下,才憋出下一句話,“別的藝術品!”
隊伍的另一側,新加入隊伍的,來自英魂堡黑獅家族的保羅突然嘆息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我父親告訴我,很久以前,每一位諸侯,每一個領主,都以擁有自己的家族城堡為榮——哪怕花上兩三代人的時間,窮盡資財,也要筑起意義非凡的城堡。”
這位博茲多夫家族的年輕繼承人望著遠方的城堡,目有惆悵:
“峻林城的天柱堡,荒墟的浮沙、流沙、沉沙三宮,輝港的踏浪宮和息潮塔,翡翠城的空明宮,刃陵城的血門要塞…雖然形制不一,風格各異,卻無一不是歷史悠久,難攻不落的名堡壘,更別提壯麗恢弘的復興宮,那簡直是奇跡般的存在。”
“而亞倫德的寒堡,我們博茲多夫的英魂堡,包括克洛瑪家的翼堡,就連領地都是以要塞城堡而得名。”
保羅的話誠摯而悵惘:
“它們是我們扎根大地的防線,是騎士們不老不死的坐騎,是這片土地上最堅固的守護。”
話到此處,保羅長嘆一聲:
“但現在,這樣的城堡卻不再增加,甚至越來越少了。”
他的話讓許多人開始深思。
但回答他的人卻出乎意料。
“那是當然的,”多伊爾大大咧咧地道,“我家的城堡不曉得是幾百年前的,到處漏風,一到夏天就蚊蠅虱子遍地飛,臭味不散,冬天也沒好到哪兒去,冷風把人刮得鼻涕直流,窗戶哐哐響,怎么修繕都搞不定,而且光是雇人打掃,維持功能就耗資頗巨,劃不來。”
“所以我繼母最后決定關閉它的大部分區域,只使用少數完整完備,新近裝修的廳堂房間。而據我所知,越來越多的貴族和領主寧愿把錢花在別的地方,我甚至聽說,在某些地方,有家族拋棄了祖居的城堡,搬進市鎮村莊。”
D.D興致勃勃地舉起手指,舉下一個例子:
“更別提復興宮了啊,那建筑都老得…”
哥洛佛狠狠地咳嗽了一聲。
“老得…”
多伊爾倏然一顫,反應過來:
“老得忒有歷史,忒有意義,忒有文化了!”
“要知道,復興宮可是用神力與魔法修筑的奇跡啊!”
原本幸災樂禍的眾人,聞言露出失望的表情。
D.D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
“總之,無論什么城堡,再堅固也好,再偉大也罷,時間久了,就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既然如此,”保羅冷冷開口,“為什么不干脆把它毀了拆了,從頭重建?”
此話讓車里的泰爾斯也沉寂下來。
“我繼母是有過這樣的計劃,但因為資金問題而放棄了,”D.D回憶著過去,“而且我父親說,雖然我們不住了,但我們至少住過那兒。”
他嘆息道:
“若就這么拆了,有些東西,是重建不起來的。”
這話倒是讓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
多伊爾眼珠一轉,重新變得嬉皮笑臉:
“再說了,萬一又打仗了,那怎么辦?”
保羅沒有說話。
懷亞卻在此時接過話頭: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堅墻,外敵難侵,城堡難落。善戰的君主以血肉作他的城墻,武功蓋世,英魂無數。睿智的君主以人心為他的城墻,常勝不敗,永盛不息。”
王子侍從官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邃:
“唯有真正偉大的君主,以和平作他的城墻,平凡普通,卻無人知曉。”
此言一出,車隊里的人們紛紛側目,就連羅爾夫也面露異色。
“哇哦,真懷亞,你自己說的?”多伊爾驚奇道。
“不。”
懷亞低下頭,表情復雜:
“小時候聽來的。”
泰爾斯聞言一動,他想起姬妮向他轉述的,米迪爾王儲曾經的話。
縱宮墻千尺,雄關萬丈,何存吾命?
“有道理。”
隊伍前方的馬略斯突然開口:
“城墻厚重堅實,抵御外敵的同時,卻也遮天蔽日累贅重重,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例子:領主滿足于堅城固堡,在城墻后安于現狀,由此變得狹隘短視,不思進取,最終自食惡果。”
守望人這幾個月里的長久積威讓所有人齊齊住口,車隊一時陷入沉默。
“也許不止如此。”
一直癡迷于堡壘形制的哥洛佛似乎不太會看眼色,他沒有理會現在是不是“長官訓話時間”,自顧自開口:
“我祖父說,戰爭的手段注定越發豐富,特別是魔能槍出現后,無論是據城困守還是登城強攻,都變成了下下之策。”
“畢竟,再厚的城墻,再寬的城垛,也禁不住魔能槍持續不斷的高溫轟擊,投石機震天撼地的高空落石。”
保羅嘆息道:
“所以,這樣的城堡,以后注定要沒落,變成歷史?”
“也許吧,”哥洛佛死死盯著星湖堡,仿佛要找出它的弱點所在,“但也許我們的后代,后世的人會想出更好的辦法,筑出更堅固的工事,建起魔能槍也轟不破的超級城墻?”
“也許他們將更聰明,比我們聰明,”懷亞插了進來,他情緒失落,“想出不靠城墻,不靠堡壘,也能抵擋戰爭,抵御外敵、保證安全的手段?”
“也可能他們會更愚蠢。”
馬略斯也加入了談話,他嘆息道:“他們或者會修建越來越多,越來越厚的城墻,安于現狀,自得自滿,直到自以為是的城墻轟然倒塌,大難臨頭才悔不當初。”
泰爾斯仔細聽著這場談話,長久深思。
“或者他們無比天才!”
D.D興高采烈的聲音突兀響起,讓許多人皺眉:
“為了真正的和平,我們的后人建造出沒有瑕疵的,不可打破的,能隔絕一切的城墻堡壘,而兩邊的人,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彼此一根汗毛!”
多伊爾在馬上一鞠躬,向著星湖堡得意地展開手臂:
“嗒噠——和平降臨!”
聽了這番胡扯,車隊里的大家紛紛白眼嘆息。
直到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從馬車里傳出:
“于是城墻高聳,壕溝深邃,位居兩端的人們,彼此相望不能見,相呼不能聞,相談不能知。”
所有人愕然回首:只見星湖公爵倚在車窗邊上,遠眺著美不勝收的星湖堡,目中卻一片死寂。
泰爾斯幽幽道:
“直到每個人的命運,都變得孤獨無依卻無所察覺,痛苦掙扎卻不知所以,憤怒莫名卻無法消解。”
“直到所有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注定是墻后的囚徒。”
公爵的話讓整個車隊安靜下來。
所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反應。
馬略斯策馬來到窗邊:
“殿下?”
泰爾斯回過神來,抱歉地揮揮手,坐回座位:
“不用管我,繼續吧。”
公爵的車隊繼續行進。
見到了星湖堡,剩下的路途就短多了,他們很快繞上山丘,通過壕溝上的厚重踏板,駛入星湖堡。
但眼前所見,卻遠遠比不上天邊所感。
“我的天,咳咳,我還以為,咳咳,以為只有我家的城堡才年久失修…”
多伊爾瞠目結舌地看著被他輕輕一推就干脆倒下的堡口鐵門,在一片灰塵中狠命咳嗽:
“這地方,多久沒住人了?”
“上一任星湖公爵?”
哥洛佛綁起面巾,小心謹慎地踏入門洞,示意身后的人們下馬:
“十八年。”
“小心些,殿下,”懷亞為泰爾斯打開車門,語氣糟心,“這地方…”
泰爾斯走下馬車,這才發現赫赫有名的星湖城堡,從城樓到哨塔,從院子到堡墻,近看之下處處破敗,雜草叢生,鐵器銹蝕,木具腐爛。
院子里的許多角落都變成了小動物的窩巢,當他們走進門洞,甚至還驚飛了棲息在頭頂的一群蝙蝠,惹得珍妮火冒三丈掙脫繩索(“她看到馬廄的樣子,大概覺得買房受騙了。”泰爾斯事后解釋道),高聲嘶鳴連踢帶喘,在鬧得衛隊一陣手忙腳亂的同時,又嚇出了哨塔里的一群鳥,城墻上的三只貓,以及堡檐下的一窩蜂。
少年公爵不由皺眉。
好吧,沒事,沒事…
二手…不,毛坯房嘛。
“我們就指望在這地兒減少支出?”
后勤官史陀使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靴子從一段倒塌的木門里拔出來,小聲地向馬略斯抱怨:
“靠什么,賣古董嗎?”
“哈!”
多伊爾小心翼翼地繞過凹凸不平的地磚,撥開一道道蜘蛛網,來到主堡的陳舊大門前,拉起門環,諷刺道:
“小心些,大家伙兒,我們在古董里!磕磕碰碰就是幾千幾萬呢!”
聽著大家伙讓他閉嘴的話,多伊爾不以為意,笑著扭過頭,準備拉開大門。
但就在此時,門上的一道閘口卻突兀而開,從黑暗里露出一張猙獰可怖的怪臉!
D.D渾身一顫,向后摔倒,讓所有人——包括在鐵索上練平衡的一只黑貓——都聽見他撕心裂肺的悲號:“我的個落日乖乖女神在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泰爾斯被嚇了一跳,衛隊成員們紛紛按劍,直到被馬略斯喝止。
“穩住!”
守望人(在踢開腳底的一片蛛網后)越眾而出,將D.D一把拽起來:“看仔細了!”
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主堡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了。
泰爾斯皺起眉頭:
主堡里漆黑一片,氣氛不祥,而在這黑暗之中,一個佝僂的身影舉著一盞不滅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臥槽!”看見這個人,D.D還想開口驚呼,卻被哥洛佛和巴斯提亞一齊用力,拖到隊伍后方。
佝僂的人影顫巍巍地跨過大門。
他雞皮鶴發,老態龍鐘,動作緩慢,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
但在這個老人抬眼的一瞬,泰爾斯卻覺得一陣刺痛。
“衛隊,注意儀態,”馬略斯整了整滿是灰塵的服飾,轉過身來,“這是星湖堡的看守人。”
泰爾斯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老人,他衣著簡樸,眼珠混濁,明明看著他們,卻像望向天邊。
提燈的老人咧開嘴,露出不剩幾顆牙齒的牙床,對他們露出一個怪異的微笑:
“呵。”
老人的聲音似有若無,帶著幽幽的寒意,讓所有人不禁背脊發涼。
“許久不見,”馬略斯面色如常,禮節語氣卻無比恭敬,“但我相信您已經得到通知了。”
老人毫不動彈,在身后主堡的黑暗襯托下,他提燈的身影越發詭異:
“呵。”
衛隊眾人面面相覷,疑惑滿心。
馬略斯向隊伍中的泰爾斯伸手,恭謹道:
“請允許我介紹,這位是泰爾斯·璨星殿下,星湖堡的新主人。”
泰爾斯聞言,不由得挺直腰板,露出微笑。
老人提了提燈,他的目光掃過泰爾斯,卻毫無神采,仿佛無聊的例行公事:
“呵。”
“對,我們是來接收城堡的,尊敬的…”面對老人不知是聽懂還是沒聽懂的回答,馬略斯深深鞠了一躬,呼喚出老人的名字:
“維塔諾·加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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