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宮,埃蘭中庭。
“這是古帝國劍。”
庭中,先鋒官瑪里科掠過兩排神情嚴肅的王室衛士,他一手持柄,一手托鋒,仔仔細細地觀察著眼前的陌生長劍:
“兩千年前,‘大帝’科莫拉·卡洛瑟鑄造了它們,以封賞遠古帝國的有功之臣。”
“喂喂喂,你悠著點!”
抱怨聲從身后傳來,瑪里科皺眉回頭。
兩排王室衛士之間,鼻青臉腫的科恩跪在地上手足被縛,他不甘心地抬起頭:
“那是我家祖傳的劍!”
他身側,同樣被五花大綁的多伊爾撞了科恩一下。
“閉嘴。”
d.d咬牙切齒,一邊擔憂地瞄向瑪里科,一邊恨鐵不成鋼:
“我們都這樣了,你就不能別招惹他?”
科恩不服,正要反駁,可他用余光一瞥周圍:懷亞、哥洛佛、羅爾夫等人全都被綁縛著,委頓在地狼狽不堪,由目光不善的衛士們緊緊看守。
警戒官的氣勢頓時小了下去,不忿地朝多伊爾低聲道:
“該死的,d.d,你跟我說只是來壯個聲勢…”
“不,我的原話是‘殿下喜歡開玩笑’,比如他經常威脅要送馬略斯長官去白骨之牢,但最后還是乖乖回去做劍靶練習…”
“你管這叫開玩笑?”
“在宮門先動手的人不就是你嗎?你那一記頭槌…”
“不是我!我只是站在前面裝兇狠,結果不知道誰在屁股后面踹了我一腳…”
瑪里科的聲音突然傳來:
“家傳的劍?”
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科恩和d.d瞬時收聲,默契地齊齊低頭。
“是啊,”科恩小聲道:
“我家老頭千叮萬囑…”
多伊爾又撞了他一下。
瑪里科在他倆身側停步,輕笑一聲。
“據說古劍本身擁有特殊的力量,有不可言喻的神奇。”
瑪里科從各個角度打量、撫摸著“承重者”,目光慢慢變得癡迷:
“當然,為帝國開疆拓土征服世界的功臣們,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行家里手,大帝要賞賜他們,又豈能用凡兵俗鐵?”
科恩和多伊爾面面相覷。
瑪里科輕輕撫過劍柄上的神秘寶石:
“傳說,它們能自發從鮮血、泥土、空氣、水分甚至是從與之交擊的鋼鐵里汲取能量和物質,利其鋒刃,固其劍身,因此塵難侵,水難銹,血難蝕,戰難折。”
“武器自身更如有生命和記憶,即便稍有彎曲變形,只要時間充裕,它就能自行恢復。”
“百年不損其鋒,千年不易其形。”
科恩一愣,他望著自己無比熟悉的佩劍,失聲笑道:
“千年不——哈,哪兒有那么神,我每月都要拿它去鐵匠鋪維護保養的,倒是塔里的杰迪大師說了句‘這劍挺耐操’——”
說到這里,科恩面色一變,狐疑地看向瑪里科:
“真,真的?”
瑪里科眼神飄遠:
“在大帝眼里,唯有不朽的神兵,方能匹配無量的功績,永恒的忠誠。”
科恩皺起眉頭。
那每月一次的保養…
糟糕,難道我又被卡拉奇坑了?還有刃牙營地的那幫奸商鐵匠…
“時光荏苒,歲月變遷,它們于兵荒馬亂中流散到世界各地,卻依舊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神兵。”
瑪里科捋過承重者的劍脊,若有所思:
“它們代代相傳,不曾鈍朽,以劍省人,彰忠志誠。”
“向我等帝國后人,訴說曾經的帝國盛世。”
科恩和多伊爾再次交換眼神。
瑪里科呼出一口氣:
“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擁過有一把這樣的劍。直到紅王暴政,我們家道中落,不得不變賣祖產,以重振家業。”
科恩“哦”了一聲,但他想到什么,面色大變:
“那…那絕壁不是這把!”
“你看我說什么來著,”多伊爾在他旁邊,氣急敗壞地低聲道:“瑪里科最喜歡收集兵器了…”
瑪里科先鋒官冷哼一聲,任由承重者重重頓地:
“太重了,不適合我。”
科恩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我聽說過你,科恩·卡拉比揚,來自沃拉領的雙塔長劍——智慧在左,長劍向右?”
聽見家族的族語,科恩不由皺眉。
瑪里科目光閃爍:
“也許你不知道,但在五代以前,我們還未為避禍而改姓瑪里科之前,你我的家譜曾有交集。”
交集?
科恩懵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回話,身邊的d.d就眼前一亮,冒出頭來:
“哦?那敢情好啊,順便一說,其實啊多伊爾和卡拉比揚也有交集,也就是說我們仨都是——”
然而瑪里科看也不看他,只是重新托起手中重劍:
“作為貴族,胸無大志本非大錯。”
“但我以為你只跟街頭毛賊過不去,”瑪里科冷冷道:“而不是愚蠢到闖宮造反,御封騎士,科恩·卡拉比揚。”
“造,造反?”
科恩一驚,陪笑道:
“誤會,誤會了,我是來那個,就是那個…你打過群架嗎,就是兩個人面對面放狠話,兩百個人站在兩邊壯聲勢,哇哇亂叫但愣是不動手那種…”
“二十人。”
但瑪里科絲毫不聽他的話,語氣冰冷。
“你們闖宮時,當值的衛士有二十個,都是來自先鋒翼和護衛翼的好漢,前途大好的小伙子。”
“面對權貴的囂張蠻橫,他們不卑不亢,盡忠職守,哪怕被你們毆打傷害,也依然堅毅不屈,衛護宮廷。”
科恩一愣,著急道:
“那是誤會,先動手的真不是我…”
瑪里科怒哼一聲,不滿更甚:
“對你們來說,當然是小小的、無傷大雅的誤會。”
“然而對他們…”
瑪里科握著劍柄的手越發用力:
“‘先王之死,禍出于此’——這是陛下的評語。”
此言一出,周圍的王室衛隊成員眼神更厲。
“它將被掌旗翼記入那二十位弟兄的衛隊履歷,伴隨他們一生,在衛隊的歷史上流傳下去。”
瑪里科越說越氣憤:
“他們不但遭此奇恥大辱,事后還要代人受過——王室是不會錯的,所以今天的事,錯的只能是他們,他們會背上僭越之罪,瀆職之錯,還要在‘得罪王子’的擔憂中惶惶不可終日,處罰未定,前景不明。”
“全都因為…你們。”
瑪里科看著笑容僵硬的科恩,咬牙切齒:
“專橫跋扈,氣焰囂張,仗勢欺人,無法無天,你們把復興宮攪得烏煙瘴氣,讓王室衛隊蒙羞受辱。”
話音落下,瑪里科手臂一轉,承重者在空中旋轉一圈,利落回鞘。
但鞘頭卻在轉回來時,蹊蹺地撞上科恩的小腹!
受此一擊,科恩痛苦地倒在地上,口齒不清:“草里嬤…”
“抱歉,收劍時的意外。”
瑪里科冷冷道,把了把承重者:
“誰讓它太重了呢。”
俘虜們一陣騷動。
“啊啊啊,”旁邊的多伊爾急道:
“那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呸呸呸,我是說,王子犯法與庶民無尤…”
但這話讓瑪里科怒哼一聲。
“當然,你們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所以你們非但什么都不用付出,甚至只要腆著臉陪笑,后腳就有外交大臣這樣的大人物來給你們托關系打招呼,明里暗里,威脅我不得動用私刑…”
瑪里科望著在地上蜷縮忍痛的科恩,呼吸漸次加速:
“偏偏整個王國上下,沒人敢得罪你們那貴不可言的主子。”
“因為無論他多放肆多離譜,無論他害了多少人闖了多大禍,陛下還是會寬容他,饒恕他。”
“他依舊會大搖大擺,趾高氣揚地走出來,指著我的鼻子要我把你們放走,讓你們繼續逍遙法外,就像什么都沒發生,而我們事后還要統一口徑,以維護他的名譽。”
瑪里科越說越糟心,最后嘲諷一笑:
“而隊長還會說,‘為王室負重是吾等之責’。”
先鋒官看著腳下的科恩,目光微寒:
“我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
“但它不該如此。”
科恩咳嗽了幾聲,好容易緩過來。
“那啥,我理解你,”警戒官齜牙咧嘴:
“但你他媽要是再搞我一下,一下…”
一邊瘋狂打眼色要他閉嘴的d.d痛苦地閉上眼睛。
瑪里科冷笑出聲,這次他毫不掩飾,舉起承重者對準科恩。
科恩怡然不懼,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說得好聽,但你最擅長的…”
一個厚重的嗓音適時響起:
“不就是先感動自己,再自以為是地拉偏架嗎?”
那個聲音冷笑一聲,故意拖長音調:
“維森特·瑪里科·哥?”
此言一出,所有人先是一愣,隨即面色古怪。
大…什么?
瑪里科神情一變,他轉身離開科恩,望向另一個俘虜。
“就算沒當面聽過,你也該多少知道吧,”渾身傷口、形容狼狽的哥洛佛在另一側抬起頭來,冷笑道:“其他翼不知道,但是先鋒翼的人,私底下都這么叫你。”
“因為先鋒翼里無論有啥矛盾口角,你總喜歡第一個站出來,充大哥主持公道,滿口道理,裝腔作勢——怎么,覺得只要自己屌夠大,大家就會撅起屁股來任你戳,還覺著一來一回,戳得大家可舒服了?”
此言一出,整個埃蘭庭安靜下來。
不少王室衛士忍不住瞥向瑪里科。
但瑪里科沒有說話,他只是死死盯著哥洛佛,鼻翼翕張。
俘虜里,懷亞嘆了口氣,用屁股撞了撞d.d:
“我還以為你才是最能侃的那個——抱歉,忘了你屁股有傷。”
多伊爾同樣驚訝地望著僵尸,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然而你屁都不懂。”
哥洛佛艱難地拱了拱被綁縛的手臂,對瑪里科揚聲道:
“每次瞎逼逼出來騙自己的話,比你媽媽的小情頭被你爸爸夾著腿艸上天的時候飆出來的屎都不如。”
僵尸狠狠呸了一口:
“哥。”
周圍又是一靜。
“落日在上,”多伊爾低聲道,難以置信:
“他都哪兒學來這么多垃圾話?”
過了好久好久,瑪里科才深吸一口氣,壓制好自己的情緒,舉步前行。
“嘉倫·哥洛佛,又是你。”
瑪里科看著跪在地上、表情輕蔑的大個子,瞇起眼睛:
“為什么我毫不意外?”
哥洛佛冷哼不答。
瑪里科眼神復雜地望著他:“你本是先鋒翼中的佼佼者,家世高貴,能力優秀,前途無量——我一度以為你跟那些進衛隊鍍金,混履歷的紈绔不一樣。”
旁聽的多伊爾一愣:瑪里科說這話時,為啥看了我一眼?
瑪里科來到哥洛佛身邊,目光一冷:
“直到你管不住下半身,栽倒在嫖娼上。”
嫖娼?
此言一出,一眾俘虜包括不少王室衛士的目光都齊刷刷射向哥洛佛,科恩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意識到什么之后又趕緊加入其他人,擠出一臉驚訝。
唯有多伊爾一驚:
“你,你真不是同性戀?”
哥洛佛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憤怒。
“本來我不想多說,畢竟事情被壓下來了,”瑪里科挑挑眉毛:
“但是,沒錯我知道,你之所以被革除,被趕出先鋒翼,是因為在紅坊街嫖娼時…”
科恩心有余悸地點點頭。
哥洛佛忍不住怒道:
“關你他媽屁事!”
埃蘭庭里的許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不由紛紛皺眉。
瑪里科輕笑一聲,表情漸冷。
“多少次?”
次席先鋒官質問道:
“一等先鋒官嘉倫·哥洛佛,你有多少次在發放薪水當天,領了錢就溜去紅坊街,直到天亮,才錢袋空空精疲力竭地回來?”
“你有多少次在先鋒翼點名整隊的時候,當著我的面撒謊,說你精神不好是因為睡眠不佳?”
“而你常去的那家妓館叫什么?什么會所?”
瑪里科每說一句話,哥洛佛的表情就糟糕一分,直到后者終于忍不住:
“老子就喜歡嫖娼!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瑪里科冷冷道:
“僅僅因為有同僚點了你喜歡的娼妓,你就懷恨在心密謀報復,最終釀成大錯,自毀前程。”
科恩腦子一轉,覺得哪一點有些耳熟。
哥洛佛想起什么,面目猙獰:
“他們活該。”
“我知道,梅內德斯是個人渣,”瑪里科冷冷道:“我也知道你和他有舊怨,甚至猜到是他先設套挑釁你。”
“但那又如何?你真就蠢到乖乖上鉤?英雄氣概多得沒處放,被幾個女人鶯鶯燕燕一激,就失去了理智?”
哥洛佛眼眶顫抖,死死捏拳。
“哥洛佛先鋒官,你自甘墮落,謀害同僚,殘傷手足,所有這些,就他媽因為——幾個娼妓的枕邊風?”
所有人,包括俘虜和看守都驚訝不已,紛紛望向哥洛佛。
面對無數目光,僵尸渾身顫抖。
但他最終還是壓抑下自己的情緒,冷笑出聲。
“你嘗過女人的滋味兒嗎?當然沒有——哥太大了嘛,沒人塞得下,真可憐。”
瑪里科一怔。
哥洛佛仰起頭,笑容挑釁:
“告訴你,為了那滋味,我能再多宰掉十個梅內德斯。”
瑪里科面現怒容:
“他已經受到了懲罰——多虧你,梅內德斯下半輩子都得在床上過了。”
哥洛佛扭頭呸聲:
“算他走運。原計劃里,他得在土里過。”
他無所謂的態度刺激了瑪里科,后者看了他很久很久,最終嘆息搖頭。
“我試過幫你。”
瑪里科失望道:
“事前,我在先鋒翼里幫你掩護圓場,只希望施泰利長官不要那么快發現你迷上了嫖娼。”
“我多次造訪你哥哥,希望他能以兄弟之情說服你,讓你迷途知返,浪子回頭。”
兩人四目相對,哥洛佛皺緊眉頭:
“我沒求你那么做。”
瑪里科搖頭道:
“現在看來,你卻沉迷不醒,毫無悔意。”
“出事后,我也根本不該去找艾德里安長官和施泰利長官,更不該拜訪受害者們,請求他們留你一命戴罪立功,”先鋒官失望搖頭:“倒不如遵守衛隊慣例,在禁閉井里時,就把你處理掉。”
哥洛佛目光一凝。
他越發憤怒,一字一頓:
“我,沒,求你,這么做!”
瑪里科面色不變,手中承重者一轉,劍鞘正中哥洛佛的腹部!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哥洛佛痛苦倒地。
“你,你令先鋒翼成了復興宮里最大的笑話,掌旗翼到現在還盯著我們不放,就因為你那次罕見的衛隊惡性內訌。”
瑪里科繞著他踱步:
“而你不但毫無悔意,還攀權附勢,逃脫罪責,甚至有臉回來禍亂宮廷。”
“讓整個帝之禁衛,為你蒙羞。”
哥洛佛強忍著疼痛,抬起頭來。
“喲,哥?”狼狽不已的僵尸仍用力擠出笑容,嘲諷道:
“你戳這一下軟塌塌的,是忘吃壯陽藥了嗎?”
瑪里科目光一寒。
“古帝國劍雖然利于保養,經久耐用。”
次席先鋒官冷冷道:
“但若劍身受了不可逆的創傷,碎裂斷折,不得不回爐重鑄,蘊藏其中的力量就會被改變…”
“再鑄的新劍,即使鋒利如初,也不再純粹,無復舊觀。”
哥洛佛狠狠地盯著他,毫不示弱。
瑪里科的眼神掃向眼前的俘虜們:
“就像星辰的貴族們,”
“雖自遠古傳下,代代相延,承前啟后,可千百年過去…”
瑪里科舉起手中的承重者:
“也終究不是帝國的樣子了。”
“是啊,”哥洛佛怒哼道:
“誰知道你祖上的哪一代人,是婆娘出去偷人生下的種?”
哥洛佛第三度被打倒在地,旁邊的多伊爾痛苦地扭頭,呼出一口氣。
“我不知道瑪里科戳了僵尸哪根弦才讓他這么炸毛,但他這樣下去會害死自己的,”d.d對著俘虜們低聲道:
“想個辦法!”
就在此時。
“但我聽人說過!”
懷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讓瑪里科動作一頓:
“那些腦子里只裝著帝國的人…”
懷亞抬起頭來,輕笑道:
“往往沒見過帝國。”
瑪里科聞言放下劍鞘,轉向懷亞。
d.d悄悄對后者豎了個大拇指,蠕動著挪到奄奄一息的哥洛佛身邊,把他拱起來。
不愧是真正的懷亞!
“王子侍從官,懷亞·卡索。”瑪里科冷冷道。
懷亞點了點頭,淡定道:
“按你所說,此人已不是你部所屬。”
“要打要殺,他的命都屬于泰爾斯王子。”
瑪里科在他身前停下。
“侍從官閣下,我敬重令尊:卡索伯爵品行高潔,才干過人,于王國有不世之功。”
瑪里科面無表情:
“你理應追隨他的步伐,盡職盡責地輔佐勸導王子殿下。”
“而不是跟這幫罪人同流合污。”
緩過氣來的哥洛佛忍不住又要開口,被多伊爾死死摁住嘴巴。
懷亞先是蹙眉,隨即哂然一笑。
“大可不必。”
侍從官目光銳利:
“不是每個兒子都配得上父親的榮耀。”
懷亞努努嘴:
“就像這把劍,無論它多鋒利,多傳奇,多…純粹。”
“帝國還是滅亡了。”
瑪里科皺起眉頭。
“就像你家,最后還是把祖先的劍賣了。”
懷亞搖搖頭:
“才換來你的今天。”
“不是么?”
“哥?”
瑪里科的眼神越來越糟。
哥洛佛莫名憤怒,唯有多伊爾再次暗暗給懷亞豎起大拇指:
真正的懷亞…
夠義氣!
就在此時。
“我錯過什么了嗎?”
熟悉的少年嗓音傳來,輕描淡寫,卻讓中庭里的王室衛士們一陣騷動,紛紛退后:
“我是說,除了‘哥’之外?”
聽見這聲音,瑪里科重重地嘆息。
一片熱鬧中,泰爾斯出現在燈光之下,滿臉疲倦。
俘虜們頓時精神大振,如見救星:
“殿下!”
“小屁——殿下!”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哇——”
“有救了!”
“我就知道!”
泰爾斯擠出笑容,這邊揮手,那邊點頭,回應部下們的興奮呼喊。
熙熙攘攘中,瑪里科回身怒喝:
“閉嘴!”
埃蘭庭里的衛士們紛紛呵斥,將俘虜們的熱情壓制下去。
“好了,戲演完了,瑪里科先鋒官,”泰爾斯朝瑪里科擺擺手,困倦地道:
“給他們松綁吧。”
“夜路太黑,我需要人陪。”
先鋒官面色復雜地盯著他,先行了個禮。
“恕難從命,泰爾斯殿下,”瑪里科堅持道:
“他們都是擅闖宮禁,或者唆使貴人擅闖宮禁的嫌犯,須嚴加審問。”
泰爾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渾不在意。
“聽著,我剛剛才國王大戰三百回合,累了,不想在這事兒上跟你多嘴。”
“去問艾德里安,”王子指了指來時的路:
“他會給你一樣的答案。”
“那我就在這兒等隊長的命令。”瑪里科不肯示弱:
“您請便,但他們不能走。”
泰爾斯左顧右盼,將一群憤慨又敬畏的王室衛士收入眼底。
“讓我們做個交易吧,瑪里科先鋒官,”少年嘆息道:“如果你把我的人放了。”
“我就給你點好處?”
瑪里科冷哼拒絕:
“賄賂宮禁是王室大忌,殿下。”
但是泰爾斯搖了搖手指,靠近他。
“你知道,我們進來的時候,守宮門的那些個王室衛士,”王子笑瞇瞇地壓低聲音:
“我懷疑他們啊,心存異志,意圖加害王國繼承人。”
瑪里科目光一變:
“什么?”
泰爾斯伸長脖子,露出上面的繃帶:
“看,那場沖突里,我的頸子都被劃破了,哇,還流了這么多血,你說,這難道不是謀害王子?為了未來國王的安全,要不要把他揪出來給個交代?把他,或者他們,趕出衛隊?”
“那不是真相,是誹謗。”瑪里科的表情變得很糟糕。
把俘虜們看得一愣一愣的。
泰爾斯笑了笑:“那不由你說了算。”
“畢竟我父親也說了,先王的死,全是你們的疏忽嘛。”
“你說是嗎?”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
“你——”
“放我的人走,”泰爾斯不等他開口,就一巴掌按住瑪里科的肩膀:
“我就關照一下掌旗翼,確保那些小伙子們不會背上‘傷害王子’的罪責,履歷里也不會留下任何‘失職’的記錄,我也不會打擊報復他們,怎么樣?”
瑪里科面色數變。
泰爾斯嘖聲道:
“所以,哥,你是要跟我硬杠到底呢…”
他朝著嗷嗷待哺的俘虜們轉了轉眼球:
“還是…?”
一分鐘后。
泰爾斯在許多人劫后余生(興高采烈)的前后簇擁下,走在復興宮的廊道里。
他們的隊伍東倒西歪,狼狽邋遢,偏偏動靜頗大,喧鬧連天(再加一匹因錯過晚飯而不高興的大黑馬),一路上的衛兵仆役無不聞聲辟易。
“抱歉科恩,我當時沒想到會鬧這么大,”泰爾斯疲憊地道:
“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家里的名頭,卻沒想到,你會是第一個動手的。”
“算了,反正廳長知道之后肯定又要停我職了,只希望他別扣我薪水,”鼻青臉腫的科恩慘兮兮地抱著家傳寶劍,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對,我想起來了,我本來就在停職反省中…”
“而且剛剛第一個動手的人也不是我,是被人在背后踹了…”
多伊爾在背后“咳咳”了兩聲,低聲道:
“廳長認識殿下嗎?”
科恩一愣,隨即用前所未有的反應過來,大義凜然:
“啊,殿下!為您打頭陣,這是我的光榮!”
“以我們的交情,我愿為您赴湯蹈火!”
第一個動手的不是科恩,那么…
泰爾斯向身后一瞥:
羅爾夫看向別處,冷哼一聲。
“嘖嘖嘖,小嘉倫,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多伊爾欣慰地拍著哥洛佛的肩膀,渾然不顧后者的難受:
“你也是同道中人!”
“我們啥時候交流一下去紅坊街的經驗啊…”
哥洛佛怒哼一聲,甩開他向前走:
“滾!”
被拒絕的d.d有些不好意思,他對身后的杰納德和威羅嘿嘿笑道:
“我們…那個關系好,說話比較隨便,隨便。”
懷亞跟上泰爾斯的步伐,擔憂道:
“殿下,您…得償所愿了嗎?”
沉思著的泰爾斯回過神來,勉強一笑:
“我還活著,對吧?”
懷亞看著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可是…”
“對了,剛剛的瑪里科先鋒官,”泰爾斯挑挑眉毛打斷了他,扯開話題:
“他人還不差?”
身后的哥洛佛不屑哼聲。
“盡管多多少少存著博望沽名、示忠邀寵的心思,但在最后,他妥協了,”泰爾斯撓了撓下巴:
“他沒有為了成全自己面對王子不畏權貴的聲名,而把局面逼到盡頭,讓他的手下們斷送前程。”
“沒有區別,”哥洛佛悶悶不樂:
“他依然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
“而那十幾個被我們痛揍了一頓的笨蛋,大概還是會感激哥,覺得是他救了自己。”
泰爾斯晃晃腦袋:
“你總得給他個臺階下。”
“而我們也得容忍:人是不完美的,胖墩兒。”
聽見這個稱呼,哥洛佛面露窘迫,不由得降速落后。
“咦,胖墩兒?”多伊爾從后面趕上來,目光一轉,饒有興味:
“殿下為啥這么叫你?你也不胖啊,至少穿著衣服不胖,難道說…胖墩兒?”
哥洛佛一頓,重新變得兇神惡煞:
“再那么叫我一次——”
“——你就很危險了。”生無可戀的科恩從兩人身邊掠過,無精打采地替僵尸說完下半句話。
兇神惡煞的哥洛佛表情一窒。
“他——”哥洛佛兇到一半無以為繼,他憋著口氣,不情愿地道:
“說對了。”
哥洛佛瞪了d.d一眼,冷哼一聲,怒氣沖沖地走了。
只留多伊爾懵懂地站在原地。
他們倆感情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明明我才是僵尸的搭檔,我才是那個笨蛋的叔祖父的連襟的孫子,好嗎?
他只得轉向最后的羅爾夫,無奈解釋道:
“我知道,他們很難搞,對吧?完全不顧及他人的感——”
但羅爾夫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看也不看多伊爾一眼。
“受——”
只留d.d尷尬地搓了搓鼻子,對著空氣自我解嘲:
“沒事,我很好,但還是謝謝你的關心,羅爾夫先生,還有,合作愉快。”
回答他的,是黑馬珍妮不屑的響鼻。
隊伍最前方,懷亞深吸一口氣。
“但我知道,殿下,就算瑪里科不答應您的條件,”侍從官笑道:
“您也不會平白無故,讓那些衛士蒙冤的,對嗎?”
泰爾斯頓了一下。
他略略出神,不知所想。
下一秒,王子不置可否地輕嗤:
“誰知道呢?”
懷亞一怔。
泰爾斯沒有多說話,他跨開大步,向前而去。
懷亞望著王子的背影,忍不住開口:
“奇怪。”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哥洛佛隨口問道。
懷亞搖了搖頭。
“不知道,”他看著泰爾斯的背影:
“我就是覺得,殿下有些不對勁。”
羅爾夫不屑哼聲,比了個粗魯的手勢。
哥洛佛道:“為什么?”
懷亞猶豫了一秒,道:
“那個問題,他放在以前,一定會輕松地笑笑,肯定地說‘當然’。”
“而且從不猶豫。”
羅爾夫微微一怔。
哥洛佛若有所思。
復興宮,王室衛隊值宿室。
“宮廷里的警報已經停了一小時了,也很久沒人來找你打小報告了。”
王室衛隊守望人,托蒙德·馬略斯輕輕放下他的馬黛茶,淡然道:
“至少告訴我,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吧?”
“比如,復興宮失火了?”
他的對面,副衛隊長兼首席掌旗官,沃格爾·塔倫翻開下一份文件。
“衛隊日常演習,不用操心,”副衛隊長頭也不抬:
“我們這兒的工作還沒完——閔迪思廳的防衛和值守工作,你是否按照王室衛隊規章,安排布置?”
馬略斯抬起頭,墻上的復聲法陣還在持續運轉,熠熠生輝。
“日常演習需要讓三十個人全副武裝堵在值守室門口,把我們倆團團圍住,許進不許出?”
室內沉默了一會兒。
沃格爾笑了一聲,輕描淡寫:
“我們要演習應對一切狀況——回答問題。”
一切狀況。
馬略斯瞇起眼睛:“即便是我?”
沃格爾抬起目光,直射對方:
“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
馬略斯閉上眼睛,長呼出一口氣。
“告訴我,”守望人無奈道:
“他沒去刺殺陛下吧?”
沃格爾翻著文件的手指生生一頓。
“其實沒那么難猜,”馬略斯伸出手,一邊關上文件的封面,一邊解答對方的驚訝:
“除了王子舉兵造反,我也想不到其他,要把他的親衛隊長像關賊一樣關在這兒,還讓你拖著我嘮嗑的理由了。”
沃格爾面無表情。
馬略斯嘆了口氣:
“嗯,那小子應該沒那么蠢,但是誰知道呢,北地人教出來的。”
馬略斯認真地看向沃格爾:“聽著如果局勢不可收拾,你會需要我。”
值守室里的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好,我可以放你走。”
馬略斯眼前一亮。
“只要你如實回答我一件事。”
沃格爾望著墻上的復聲法陣,下定了什么決心。
“那孩子…”
“是陛下的…”
“親生血脈嗎?”
馬略斯倏然抬眼!
親生血脈。
“殿下怎么了?”
馬略斯加快了語速,逼問道:
“他還活著嗎?”
守望人的反應和態度都讓沃格爾皺起眉頭。
“如果不是親生,那么他是…”
沃格爾頓了一下,凝望著對手,試探道:
“米迪爾王儲殿下的血脈嗎?”
米迪爾王儲。
馬略斯聞言先是一愣,隨后呼出一口氣,大笑出聲。
他靠上椅背。
“這么說,他安全了?”
“他安不安全,跟這有很大關系,”沃格爾不屈不撓:
“回答我。”
馬略斯輕笑一聲,回望著他,目光戲謔。
“米迪爾殿下歿于十八年前,也即終結歷660年,”守望人直視沃格爾:
“至于那孩子,今年十四歲。”
十八年前。
十四歲。
沃格爾反應過來,有些莫名的尷尬。
“好吧,那我們——”
值守室的大門被撞開了。
馬略斯和沃格爾齊齊扭頭,一者解脫,一者不快。
掌旗官維阿一臉哭喪地走進來:“長官——”
“我說了不要打擾。”沃格爾不快地道。
維阿掌旗官的表情更難看了,他機械地點點頭,讓出后面的身影。
“就這兒?”
泰爾斯王子跨進房間,讓對坐的兩人齊齊一驚,同時起立。
“就這么個破地兒,”泰爾斯皺眉道:
“你們也太能聊了吧?”
他的身后,多伊爾、科恩、懷亞等人的腦袋從門框上長了出來,好奇地打量這間只有長官能來休息的值守室。
“殿下。”
沃格爾有些難以置信:
“您…一切安好。”
泰爾斯揮揮手示意知道了。
“殿下。”
馬略斯倒是目光淡然:
“玩兒得開心?”
泰爾斯冷哼一聲,送給他一個白眼。
“你,發什么愣,”王子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回家!”
馬略斯向沃格爾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沒得辦法。
沃格爾反應過來,開口強硬:
“殿下。”
“掌旗翼的文書工作還未完成。”
沃格爾來到泰爾斯面前,陰仄仄地擋住他的去路:
“而這是王室衛隊的重要傳統,事關王室安危,請您理解。”
泰爾斯翹起嘴角。
“那是誰?”
“衛隊的大反派,你看馬略斯都拿他沒辦法…”
“殿下會怎么辦?”
“一個銀幣,我賭他會來硬的,比如威脅他家…”
“那我押軟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泰爾斯面孔一僵,他猛地回頭!
幾顆長在門框上的腦袋齊刷刷消失。
周圍安靜了。
王子回頭看向掌旗官:
“要是我不理解呢?”
沃格爾按捺住心中的惱怒,鞠了一躬,笑道:
“殿下,允我介紹一下,這是復聲法陣。”
泰爾斯循著他的目光轉向墻壁,發現了那個發著微光的奇怪法陣。
魔法。
又是魔法。
莫名的煩躁襲上心頭。
“它正將我們此時此刻所說的一切,一字不落記錄下來,”沃格爾不卑不亢,用辭得體:
“傳予后世,留待評說。”
泰爾斯皺起眉頭。
“后世?”
沃格爾點點頭:
“雖然用來記錄的復聲石是無比珍稀的消耗品,但星辰有史數百年來,許多先王的旨意遺囑,都是這樣留下的。”
他瞇起眼睛:
“許多史官為星辰先王們著書立傳,傳揚萬代,也是循此一源。”
著書立傳,傳揚萬代…
泰爾斯聞言一滯,下意識整了整衣領。
“哥洛佛,多伊爾,你們先陪殿下回去,”馬略斯出聲了,他淡定地道:
“我隨后就到。”
“不會太久。”
僵尸和d.d正要進房,卻被沃格爾一扭頭瞪了回去。
馬略斯和沃格爾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如有電光。
泰爾斯整理著衣領的手指一頓。
“復聲法陣?這么說,無論我現在說什么,”少年緩緩轉過身來:
“在我身后,幾百幾千年的國王女王們,他們都能聽到?”
沃格爾欣然點頭:
“是的,因此為求周全,殿下您不妨先行…”
“好吧。”泰爾斯嘆了口氣,走向墻壁。
沃格爾見狀不由失笑:
“沒有合理的手段方法,您是無法拆卸…”
但泰爾斯只是把雙掌攏到嘴巴前面,對準了法陣,深吸一口氣。
“我的后代們,你們仔細聽,聽,聽…”
沃格爾泛出疑惑。
馬略斯則表情一變,他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泰爾斯呼喚獄河之罪,聚焦到聲帶和喉嚨,聲音越來越大。
“聽…聽…聽…”
下一秒,他面目猙獰,怒吼出聲:
“聽尼瑪的個幾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傻逼玩意兒——”
值守室不大,這下聲若洪雷震耳欲聾,室內的燈火連連亂顫,連杯子里的馬黛茶都被震灑了。
吼聲落下,房間歸寂,唯走廊外余音不絕,震撼宮廷。
法陣的光芒疾閃了幾下,變得黯淡不少,奄奄一息。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吼完這傳揚萬世的一嗓子,他只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王子整理了一下儀容,心滿意足回過頭,面向早已石化的兩個男人和幾顆門框上的石頭腦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請問,文書工作結束了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