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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熾血

  長桌上的一片沉寂中,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沒有哪一場戰爭是孤立的。

  蘇里爾二十年前的暴行,導致了埃克斯特二十年后面臨的抵抗。

  二十年前的勝利,通向了二十年后的失敗。

  第二王子再度想起老烏鴉的話:

  在你們下定決心開戰之前,我想,是否該先想清楚:這么做是否真的能達到你們的目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由此發生?會有什么額外的后果?在更加長遠的未來標志著什么?對你們雙方的影響該如何計算?

  梭鐸輕哼一聲,打破沉默:

  “就這樣,補給不順,收糧的部隊進度緩慢。”

  “圍城不利,攻城的效率一再拖延。”

  “而龍霄城女大公更是生死不明,隨著龍槍旗幟回來的,依舊只有殘兵敗將,謠言漫天。”

  生死不明。

  泰爾斯竭力調整好自己的呼吸。

  在聽完蘇里爾王子與自由同盟的血海深仇之后,他突然意識到,一旦塞爾瑪落入自由同盟的手中…

  泰爾斯強迫自己不去想最糟糕的可能。

  梭鐸話語稍停,示意站在一旁的秘科男子繼續。

  后者點點頭:

  “在那之后,我們打探到一些,也猜測了一些:北地人的高層應該爆發了爭吵。”

  御前重臣們面面相覷。

  “戒守城的貴族們萌生退意,但祈遠城大公,高傲的庫里坤·羅尼態度強硬,他威脅友軍不得退后,聲稱要再度從國內調集兵力,來援前線,不成功,便成仁。”

  “將帥不和,兩邊鬧得很難看。”

  泰爾斯腦海一動,久遠的記憶碎片里冒出另一句詩: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梭鐸嘆了口氣,插嘴道:

  “而這是他們的第三個錯誤。”

  也許是之前感慨過了,在座的臣僚聽聞埃克斯特的昏招,已經不再波動。

  秘科的疤臉男子沉穩地道:

  “直到某一天,康瑪斯聯盟的旗幟,在自由同盟的城頭升起。”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疑。

  “康瑪斯?”

  基爾伯特訝異開口,隨即果斷搖頭:

  “不可能!”

  “嗯,現在看來是不可能。”

  梭鐸頷首皺眉:

  “但這消息起到了它的作用:那時起,康瑪斯插手戰局的謠言便在北地軍營中散播開來,主帥如何彈壓也是無用。”

  “另一邊,苦苦支撐的自由堡軍民聽聞來援在即,備受鼓舞,信心百倍。”

  “此消彼長,敵喑我振…”

  梭鐸緩緩抬起頭,眼中精光閃爍:

  “北地人的徹底失敗。”

  “就從那時開始。”

  泰爾斯望著地圖上膠著的戰局,心有所感。

  下一秒,梭鐸的語言急促起來!

  “謠言紛起之下,一位不愿冒險的戒守城貴族,在清晨棄營開拔,率先后撤。”

  “也許他只是受氣不忿,想更換防區,或者換地收糧,當然也不排除是間諜用計…”

  一枚枚白棋在軍事顧問的手下移動,離開原先的區域。

  “然而以他為榜樣,也多虧了之前與祈遠城的不睦,相當大一部分的戒守城領主,在沒有通知友軍的情況下,就跟隨他一道后撤,連帶整體戰線變形。”

  泰爾斯緊緊皺眉:以自由堡為中心,連成一片的白方棋子漸漸散開,露出越來越大的空隙。

  就像歷經劈砍的百戰鎧甲終于耐受不住,崩開裂口。

  梭鐸·雷德一掌拍上長桌,面色鐵青:

  “這導致十里之外,頂在攻城第一線,疲累不堪但兀自強撐的祈遠城諸軍,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側翼的警戒與援護。”

  “將腹背軟肋,徹底暴露在敵人可及的范圍內!”

  戰局推進,聽取軍情的眾臣同樣嚴肅緊張。

  “也許溝通不暢只有兩個小時,也許北地人的破綻窗只有六十分鐘,但還記得自由同盟的那張王牌嗎?”

  梭鐸伸手一撈,從場外撈回那枚黑色騎士,松開手的時候,它已經出現在白棋的戰線之前,仿佛幽靈鬧鬼。

  “巧勝龍霄城后,消失許久的他們重新出現,抓住了這個窗口。”

  軍事顧問咬緊牙齒,仿佛正在經歷這場大戰:

  “晨霧未散,他們與自由堡里的殘軍內外配合,成功突襲。”

  梭鐸的用語很簡潔,但泰爾斯只能想象那一天里的激烈與殘酷。

  “等后撤的戒守城收到更上層的命令,反應過來,強令全軍停止后撤的時候,”梭鐸嘆了一口氣,慢騰騰地伸出手,將原本勢不可擋的白棋陣勢撥亂:

  “士氣低落的祈遠城后背受敵,倉促而戰,最終日薄西山,敗勢難挽。”

  話音落下,一片沉寂。

  “太荒謬了!”

  康尼子爵忍不住抱怨起來:

  “北地人怎么能這么蠢!”

  泰爾斯聽著這些話,心情復雜。

  “因為我們是站在這里,看著他們。”庫倫公爵慢悠悠地道,可語氣卻有種罕見的肅穆感。

  令康尼子爵一時啞然。

  “然后呢?”

  財政總管,裘可·曼盤算著追問道:

  “戒守城的軍隊尚算完好,雖然戰力不如祈遠城,但也不容小覷,潰敗的只是戰場一隅,應該…”

  但梭鐸接下來的話打斷了他。

  “戒守城的領兵者們心知犯下大錯,急于補救的他們,做出了決定。”

  “不是后撤設防,穩住戰線。”

  軍事顧問已經不再痛心疾首,他面無表情地敘述著軍情,將代表戒守城的白棋們一枚枚前推:

  “而是回師戰場,援救同僚。”

  此言一出,在座諸君部分皺眉沉思,部分恍然而悟。

  “倒是講義氣。”康尼子爵嘀咕著。

  梭鐸·雷德倏然抬頭!

  他的目光掃向每一個人:

  “那是他們的第四個錯誤。”

  康尼子爵皺起眉頭。

  梭鐸低下頭,將自由堡里的黑棋和堡外的騎士攏在一處:

  “自由同盟的戰略跟二十年截然相反:他們在勝戰后,追擊敵軍時不求多斬首級,只求機動靈活,驅趕大部,破襲精銳。”

  “所以,當戒守城的旗幟趕到戰場時…”

  下一刻,泰爾斯看著已經倒下的白方棋子被撥到一起,掃向那些仍然立著的白棋。

  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祈遠城的上萬敗兵依然殘存大部,但俱都丟盔卸甲,一路撤退或者說奔逃,浩浩蕩蕩,喝令不住。”

  “他們就像暴雨后的洪潮,不可抵擋地沖垮了戒守城的陣勢。”

  梭鐸的手不再精準移子,而是大開大合,將混亂不堪的白棋成片地掃向東方。

  “更可怕的是,饑餓與疲勞之下,失敗的絕望和恐懼像瘟疫一樣,隨著敗兵蔓延到戒守城軍中,引發盲從和營嘯,不少人還未見到敵人,就死于踩踏內訌。”

  梭鐸的聲音黯淡下去:

  “一片混亂中,戒守城——北地人最后的希望,連幾場像樣的戰斗都沒打出來,就稀里糊涂地敗下陣來。”

  “北地人死傷難計,全軍倉皇潰退,日夜奔逃,連撤數百里也未能穩住戰線。”

  “途中也有不屈的埃克斯特貴族,力圖收攏兵將,作最后一搏,但小勇不敵大勢,于事無補。”

  泰爾斯默不作聲,他仿佛重新回到龍血之夜,看著自知必死的白刃衛隊們最后一次舉刀,對黑沙領的陣勢發起反沖鋒,為他和小滑頭斷后。

  不知為何,明明埃克斯特是威脅極高的敵國,但看到他們如此窩囊地落敗,他有種說不出的胸悶與難受。

  仿佛見到英雄氣短,豪杰落難。

  而他覺察到,在場有此感受的,不止他一人。

  “怎會如此?”

  基爾伯特幽幽開口,仿佛沉浸在過往里,感慨傷神:

  “不可戰勝的北地人,居然這就…失敗了?”

  但一道低沉的嗓音很快打斷了他,更讓所有人心中一緊。

  “不。”

  “他們遠非‘不可戰勝’。”

  長桌盡頭,鐵腕王在逆光里露出一對寒眸:

  “只是…”

  “不能力敵。”

  國王發話,不怒自威,御前諸臣一時無言。

  不能力敵。

  想起“龍血”的背后真相,泰爾斯心下黯然。

  如果昨天的消息還存在混亂不能確認,尚存一線希望。

  那今天,現在,巴拉德室里詳實到位的戰報,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北地人戰敗了。

  敗了。

  毫無余地和轉圜。

  “星輝。”

  庫倫公爵目光一閃,思索著打破沉默:

  “我想起來了,他們對付北方佬的戰略,包括避開鋒芒,打擊后勤補給,是師法星湖公爵…咳,抱歉,‘前’星湖公爵的星輝軍團。”

  星輝軍團。

  眾人紛紛蹙眉,連國王也不例外。

  梭鐸轉過頭,向秘科的探子點了點頭。

  疤臉男子重新上前,躬身一禮,匯報他的消息:

  “根據最新的情報,為自由同盟率領那支繞后精銳,俘虜龍霄城主帥的將領,名為伊萬·波拉多,是一名年輕客將,今年還未滿二十。”

  基爾伯特挑起眉毛:

  “客將?這么年輕?”

  疤臉男人頷首道:

  “他的父親在北海王國死于政治斗爭,他不得不逃到自由堡避難。”

  “而在埃克斯特大軍壓境,自由堡內人人驚惶逃離,無人敢出頭領軍的時刻,伊萬·波拉多主動請纓,被授予了現在的職務。”

  聽到這里,泰爾斯想起鳶尾花公爵昨夜給他的消息:

  陷入絕境的自由同盟為求生存千方百計,不惜尊嚴不計代價,不論出身不看過往,急求各方有志之士加入正義的抗爭。

  “北海王國…”

  國王沉吟道:

  “就是那個康瑪斯以北,國內紛亂,國王暴虐,膝下只有一個白癡兒子作繼承人的貧瘠國度?”

  秘科的探子再度躬身:

  “正是,陛下。”

  國王點了點頭,忖度著什么。

  “北海王國,伊萬·波拉多。”

  “國度雖小,卻也能育英才。”

  裘可·曼則嘆息道:

  “他此役挫敗埃克斯特,勢必震動西陸,一戰成名。”

  基爾伯特收斂起情緒,他輕輕一笑,有意無意地看向泰爾斯:

  “可謂時勢造英雄,而英雄出少年。”

  另一邊,軍事顧問梭鐸重新發聲,吸引大家的注意。

  “但在我看來,此役最關鍵之處,不在波拉多和他的繞后部隊。”

  梭鐸的手掌掠過無數倒下或站立的棋子,輕輕覆蓋上地圖上的那座城池。

  “而在自由堡。”

  “正是內部空虛的自由堡,憑著精銳被抽掉后的老弱殘兵,死死擋住了埃克斯特的攻城大軍,最后還領兵出城,作勢合圍,擊退北地人。”

  “幾個月的時間里,他們拖住最盛的鋒芒,扛住最猛的進攻,吸引敵人絕大部分的注意,才成就了這場以弱勝強的經典戰爭。”

  原先還不覺得,但梭鐸此言一出,御前會議的眾人這才感覺出不尋常的地方。

  梭鐸看向秘科來的疤臉男子,后者再次抽出幾頁情報:

  “自由堡內,指揮守城的將領年過四十,是個星辰人。”

  眾人一怔。

  星辰人?

  疤臉男子抬起頭,報出一個名字:

  “‘鐵砧’喬希·肯亞。”

  御前會議安靜了一瞬,所有人都在疑惑。

  直到國王突然發聲。

  “鐵砧?”

  凱瑟爾王抬起目光:

  “這個綽號…聽著很熟悉。”

  秘科的探子不慌不忙,頷首承認:

  “不錯,肯亞出身璨星家族的私兵,曾經是星輝軍團的作戰官之一,也是要塞之花,索尼婭·薩瑟雷女勛爵的昔日副手。”

  “更曾是約翰公爵的…貼身親衛。”

  “以及王國的逃犯。”

  此言一出,巴拉德室內驚起一片小小的騷動。

  要塞之花的麾下副手…

  泰爾斯驚疑不定,想起曾經為他服務的老兵杰拉德。

  “原來如此,所以自由同盟的指揮官,是昔日星輝軍團的將領。”

  庫倫首相疑問得解,一臉恍然:

  “難怪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是熟悉的味道。”

  可凱瑟爾王蹙起眉頭,他的關注點顯然不一樣:

  “逃犯?他犯了什么罪?”

  疤臉男子拿起情報,瞄了一眼后欲言又止。

  直到基爾伯特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

  “陛下,您忘了嗎?”

  “在您加冕王位之后,喬希·肯亞大逆不道,不但抗命不遵,還公然誣稱,稱害死約翰公爵的真兇是…”

  他沒有說下去。

  眾臣也齊齊低頭噤聲。

  國王若有所思:

  “哦。”

  秘科的疤臉男子咳嗽一聲,盡快帶過這片尷尬:

  “總之,我們正在調查肯亞這幾年的行跡,以及突然出現在這場戰爭里的原因。”

  凱瑟爾點了點頭。

  “所以,戰場就是這樣?”

  梭鐸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似乎要把這場戰爭帶給他的郁悶統統排出。

  “沒錯。”

  軍事顧問輕哼一聲,他隨意地將手中最后的白棋扔掉,似是諷之不智,又似是怒其不爭:

  “祈遠城遭遇出賣,恥辱敗戰。”

  “戒守城戰術失誤,難挽局勢。”

  “龍霄城更是早早失去主心骨,軍心渙散,不堪一用。”

  泰爾斯低下頭,裝作按摩額頭,在沒人看到的角度里閉上眼睛。

  小滑頭。

  塞爾瑪。

  龍霄城的女大公。

  失落亂軍。

  生死不明。

  他的眼前出現那個小心翼翼地走向寶座,卻連座位的扶手都難以倚靠的女孩。

  少年心中一痛。

  他把她送上了這個位置。

  可局勢糜爛如此,現實破碎如此,命運殘酷如此…

  泰爾斯的拳頭不知不覺地攥緊,與他的心同時嗚咽。

  有誰能救她?

  有誰能幫她?

  有誰能…

  保護她?

  “那么,戰場之上,”國王的聲音幽幽響起,清冷如故,讓泰爾斯本就不堪的心情再度降溫: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的北地人…”

  泰爾斯揉著額頭,一邊演示自己的難過,一邊只想這場御前會議趕緊結束。

  難以置信,當他在這里發愁宴會酒杯這種可笑的事時,他的朋友正落難遭劫,經受可怕的命運。

  想起這件事,他就忍不住心中的歉疚與苦痛。

  但國王的聲音還是繼續傳來,讓人煩躁不堪:

  “他們是如何在后來…”

  “反敗為勝的呢?”

  泰爾斯倏然睜眼!

  那一瞬間,他的思緒甚至凍結住了。

  什,什么?

  北地人,反敗為勝?

  怎么…

  泰爾斯王子輕輕放下揉額的手指。

  他儀態端正地抬起頭,面無表情。

  只見御前會議上,在座諸君無一意外,只是同樣疑惑著這個問題。

  他們并不感到奇怪。

  那就是說…

  就是說戰爭的結果…

  泰爾斯把控住自己的呼吸,左手死死按住膝蓋,不去看基爾伯特擔憂的表情。

  “當然。”

  梭鐸·雷德嚴肅地點點頭,他伸出手,移向那堆倒作一團,狼狽不堪的白棋。

  泰爾斯的目光釘死在他的手上。

  仿佛那里有世間的真理。

  軍事顧問輕輕地挑起一枚白色棋子。

  將它放回混亂的地圖上,那個最顯眼的位置。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辨認出來了:

  那是一枚…

  白王后。

  “那位在亂軍中失散,下落不明的龍霄城女大公。”

  泰爾斯的呼吸一滯。

  “塞爾瑪·阿萊克斯·沃爾頓。”

  御前會議上,在座諸人都認真地聽著軍事顧問的話,聽著后者那驚訝與感慨并存的語氣。

  “我們不知道其間發生了什么。”

  梭鐸咬了咬牙,似乎難以理解他將要說出的話:

  “但當她再次出現,奇跡般逆轉戰局的時候…”

  “無論軍隊還是民眾,無論敵人還是自己人…”

  “所有人,都稱呼她為——”

  復興宮的巴拉德室內,王家軍事顧問梭鐸·雷德看著地圖上那枚傲然挺立的白色王后,語中帶著難言的忌憚與凝重:

  “熾血真龍。”

  話音落下。

  那一瞬,在眾人的疑惑眼神下,時間仿佛靜止住了。

  熾血…真龍?

  泰爾斯怔怔地望著那枚白棋,久久未能回神。

  不,泰爾斯,你這可笑的笨蛋。

  你搞錯了。

  這枚白棋…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星湖公爵的心底里響起,仿佛要嘲笑他的愚蠢透頂與自以為是:

  她不是王后。

  不是。

  她是白色的——

  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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