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風。
泰爾斯把這個詞咀嚼了一會兒。
堪與“圣殿”對壘的流派風格。
是帝國之風,抑或是皇帝之風?
“現在,您明白了么。”
馬略斯輕輕撫上腰間的劍柄,眼神復雜難辨。
“帝風,這自帝國時代傳承而來的一脈武藝,對于星辰王國,對于璨星王室,尤其是對您而言,意義何在?”
訓練場上人影寥寥,庭院深處寂靜無聲,唯有身后的石筑主廳巍巍而立,在灰暗天穹下依然如故。
泰爾斯沉思良久,方才開口。
“這么說,‘帝風’不僅代表武藝,更代表歷史,意義非凡,相當于璨星王室的家傳流派…”
所以這是另一個讀史閱世,從而讓我“好好學習”的故事…
想到這里,泰爾斯話語一窒。
等等。
璨星王室的家傳…
泰爾斯表情微變,一邊的馬略斯則默不作聲。
“鏡河的多伊爾…”
王子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個姓氏。
“昨晚,D.D和拜拉爾的交手…”
泰爾斯看向守望人,在訝異與疑問中發聲:
“雖然武器和風格不一,但我有印象,D.D的劍術風格,是否也屬于帝風一脈?”
馬略斯微微瞇眼。
幾秒后,守望人點了點頭。
“丹尼·多伊爾是華金騎士門下收進的最后一任侍從。而華金騎士逝世前,是璨星王室為自家領地上的私兵,所聘用的劍術總教習,可謂帝風武藝里大師級的人物。”
璨星私兵的劍術教習。
疑問得到確認,泰爾斯眼神一轉,隨即追問:
“那其他人呢?”
“除了托萊多和D.D之外?哥洛佛?巴斯提亞?還有你?”
泰爾斯定定地盯著馬略斯。
守望人淡淡一笑,肯定他的猜測:
“是的。”
“先鋒翼里的哥洛佛、摩根、符拉騰、奧斯卡森…”
“護衛翼里的巴斯提亞、法蘭祖克、費里、庫斯塔…”
“包括我麾下的唐辛和崔法諾夫。”
馬略斯的手掌依舊按在劍柄上,似有唏噓:
“不止如此,您的星湖衛隊,確切地說,是整個王室衛隊的編制里,絕大部分人都是帝風的習練者。”
絕大部分的王室衛隊。
泰爾斯先是略有所悟,隨后蹙眉深思。
“至于我,教授過我武藝的老師們,也是帝風的騎士。”
只聽守望人緩緩道:
“托璨星私兵的福,就連成編建制不過數十年的王室常備軍,也或多或少地受其影響,從軍官到士卒都有不少人習練。”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靜靜思索其中的道理。
馬略斯也不催他,只是耐心地等待著王子的反應。
“馬略斯。”
幾秒后,泰爾斯幽幽開口,有些恍惚:
“你說,在圣殿與帝風之間,人們選擇自己的流派時,有什么講究嗎?”
那一刻,馬略斯目光微茫。
他輕輕松開自己的劍柄。
“我想,在豪強蜂起,世道變亂的年代,終結之塔所教授的技藝往往會流行一時,開枝散葉,成為世人眼中的顯學。”
守望人擺脫掉眼里的迷茫,重新變得淡定:
“而在太平盛世,國泰民安的時候,正統的帝國之風,就成了人們競相追逐的潮流。”
馬略斯看向泰爾斯,淡定如故,唯有話語間的停頓格外不同:
“您,明白嗎?”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端正坐姿,肅然面對自己的親衛隊長兼武藝課老師。
“馬略斯。”
“你今天的這堂課,究竟想講什么?”
馬略斯嘴邊的弧度擴大了一些,但他卻聳了聳肩,一副無辜無奈的樣子:
“當然是世上的兩大代表性流派…”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你大可以直白一點,不必這么隱晦小心,”星湖公爵嚴肅地盯著他:
“我又不搞關鍵詞審查。”
馬略斯微微一滯。
他輕輕嗤聲。
“那聰慧如您,覺得我想講什么?”
兩人靜靜對視了一霎。
直到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輕輕閉眼,旋復睜開。
“南岸領,卡拉比揚家族的那個傻大…咳咳,我是說,尊敬的科恩少爺。”
泰爾斯盯著馬略斯,口吻肅正:
“據我所知,他是終結之塔的學生。”
“按你的說法,是‘圣殿’的傳習者。”
馬略斯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北境,亞倫德家的米蘭達小姐。”
“以及昨晚,西荒,鴉啼鎮的安克·拜拉爾。”
“還有涅希,如你所言,他在搬來中央領前,家住刀鋒領。”
泰爾斯語氣肯定,步步推進:
“對了,還有埃克斯特人。”
泰爾斯想起懷亞對他說起過的事情:
“據我所知,名震一時的‘撼地’卡斯蘭·倫巴,年輕時也是從終結之塔里習得技藝的。”
聽見這個名字,馬略斯微微一動,若有所思。
他抬起頭來,悠然回應王子:
“您確實知曉不少,殿下。”
泰爾斯皺起眉頭:
“還有昨晚,當你說刺客的武藝源于終結之塔后,你的老冤家——抱歉,我是說副衛隊長沃格爾勛爵——第一反應就是:那是外地貴族。”
泰爾斯頓了一下,可馬略斯依舊淡定。
“至于帝風…”
泰爾斯感覺自己抓到了那根線條,正越拉越緊,直到靠近關鍵:
“我的衛隊里,D.D和哥洛佛都出身中央領,確切地說,是璨星七侍。”
“而你說了,托萊多是七侍家族的分支后裔。”
“就連你自己,托蒙德·馬略斯,也算是七侍的后人。”
馬略斯呼吸微滯。
“還有,王室衛隊里‘絕大部分’的其他人。”
泰爾斯認真地道:
“圣殿與帝風。”
“他們的習練者如此不同,這是巧合嗎?”
可馬略斯依舊不接他的話頭,反問道:
“您覺得呢?”
泰爾斯眉頭一緊,心道這家伙這時候倒惜字如金,絕對是在報復王子之前搶話的仇。
“我猜…”
泰爾斯試著推斷道:
“至少在星辰王國,地方貴族們傾向于送子女去終結之塔,習練圣殿武藝?”
“中央的領主們,則更多地遵循帝風傳承,以靠近璨星王室的喜好?”
“是這樣嗎?”
馬略斯笑了笑,不置可否。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再深入一點…”
王子皺眉道:
“終結之塔的技藝,流傳于王國各地,尤其是源遠流長、習慣分治的地方世家。”
“帝風則立足于星辰中央,以永星城為根基,為圍繞著王座的騎士們推崇備至。”
泰爾斯眼前一亮。
“圣殿和帝風,武藝流派,我好像明白了。”
泰爾斯不再去管馬略斯的反應,自顧自地思考起來:
數千年來,尤其在帝國時代,圣殿與帝風對峙相持,彼此競爭。
但這不是前世武俠里,不同流派的門戶之別,劍氣之爭。
“就像終結之力一樣,”泰爾斯想起瑞奇在地牢里說過的話,下意識地復述道:
“它們不止是自己,更是戰士本身。”
馬略斯輕輕蹙眉。
泰爾斯越說越快:
“騎士圣殿發源于古代北地,它的武藝流傳于游俠散勇、播撒至世界各地。”
“它們的對手——帝風,則從遠古帝國起步,得益于皇權正統、傳承于軍團騎士,受惠于宮廷中央。”
“從一開始,這兩者就在不同的人身上誕生,更在這些人的彼此斗爭中發展、狀大。”
泰爾斯恍惚地道:
“直到千年過去,它們改頭換面,形成在星辰境內,圍繞王座內外王權上下的兩大主流武藝。”
“圣殿。”
“帝風。”
馬略斯緊緊盯著王子。
泰爾斯沒有管他。
此刻的他沉浸在思考中:
對,就像瑞奇說起過的:
終結之力與戰士本人緊密相關,體現每個人的經歷與性格…
武藝流派,則與現實世界息息相牽,映襯每個人的傾向與選擇。
泰爾斯出神地道:
“因為它們不僅僅是兩大流派,它們的競爭也不僅僅是榮辱之爭,名望之爭,更是赤裸裸的現實政治。”
“在古時,使用它們的人,糾纏的是帝國中央與地方之分。”
“在當代,二者的習練者所圍繞的,是星辰王權與封臣分治之別。”
泰爾斯抬起頭來,肯定地望向馬略斯:
“這不僅僅是武藝。”
“更是政治與權力,是歷史與變遷。”
“這才是兩大流派流傳至今的真相和意義。”
“也是你真正想告訴我的事情,對么?”
馬略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他看著遠處因秋冬交錯而稀疏荒蕪的庭院:
“說實話,我不擅解讀政治,也不想誤導殿下您…”
泰爾斯搖頭打斷他:
“胡說,你心里明亮如鏡,透徹得很。”
王子不再看向馬略斯,他眼神幽幽。
數千年前…
大勢滾滾,匯聚成潮。
人族將旺,是以圣殿自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權所向,是以帝風遂成。
馬略斯看著深思出神的王子,陷入沉默。
泰爾斯瞥向遠處,大戰過后,正在擦汗喝水的涅希與托萊多——前者似乎還耿耿于懷,后者倒是毫不在意。
他們兩人適才的刀劍交擊,仿佛再一次響起在他腦中:
泰爾斯怔住了。
涅希的極速劍光,托萊多的堅韌守御。
那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對決,甚至不僅僅是兩大流派的對撞。
在那一戰里,他窺見的是千年前的風景:
皇帝與諸侯。
帝國與游俠。
統一與混亂。
鐵血與張揚。
而千年過去后的現在…
泰爾斯思緒飄遠:
亂世分治,混戰難開。
于是終結塔立,桃李遍地。
星辰既復,王權翕張。
自有騎士承繼,帝風千古。
地方貴族選擇終結之塔,璨星七侍選擇靠近帝風。
中央與地方。
集權與分治。
國王與封臣。
泰爾斯怔怔地想著這一切,越發明悟。
這世上沒有什么存在,是虛無縹緲、從天而降的空中樓閣。
哪怕是武藝與劍術這樣,看上去無辜而獨立,僅僅與個人的興趣選擇有關的外物或工具,也不能例外。
圣殿與帝風的出現,與時代息息相關,它們的彼此競爭絕非孤立靜止,而是歷史與政治、現實與權力共同作用的結果。
它們兩者的對立,更是人與人的關系,在武藝傳承和現實暴力上的忠實反映。
時代成就了它們。
它們則映出了時代。
武藝如此,人更如此。
想到這里,泰爾斯嘆息道:
“看來,灰劍衛說得沒錯。”
“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灰劍衛?
聽見這句評價前代高手的話語,馬略斯一愣,似有不解。
但泰爾斯只是搖搖頭。
“對每一種武藝,每一種流派而言,無論曾經多強悍多風光,多厲害多顯赫…”
泰爾斯舒出一口氣:
“時代的背景與社會的土壤,甚至使用它們的人,就是它們真正難逃的‘鞘’。”
馬略斯陷入沉思,微微頷首。
說到這里,泰爾斯突然想起了方才,博納學士在文法課上的話:
語言是工具,是結果,卻也是主人,是成因,它是反客為主,在變遷中深刻影響使用者的最佳范例…
泰爾斯下意識一怔。
武藝也好,語言也罷。
它們不僅僅是無知無覺的工具。
相反,它們被使用的人合入自己的劍鞘,打上自己的烙印,賦予了時代與社會的特征,從此渾然一體,難分難解,甚至擁有了…人性。
它們更反客為主,在傳承與習練中影響更多的人,繼續加強、推進時代的潮流。
神學,歸根結底,是關于人的學問。
梅根祭祀曾經的話在他腦海里響起。
“就像圣殿與帝風。”
泰爾斯下意識地道:
“它們彼此對立的意義,從古到今,都傳承在千千萬萬的習練者體內,生根發芽,尋機綻放,無論他們是否覺察。”
它們在無數現實與政治的版圖里流變不休,糾纏不斷。
它們在每一回的兵刃交擊中鏗鏘作響,余音悠揚。
這一秒,泰爾斯想起方才涅希和托萊多對決的情景。
但下一刻,他看到的又是昨夜的宴會廳,是D.D與安克的憤怒交手。
不,不止他們。
馬略斯,多伊爾,哥洛佛…
卡斯蘭,科恩,米蘭達…
“它們活在每一個戰士,每一把兵器,每一次戰斗里。”
泰爾斯出神地道:
“此起彼伏以相繼,競爭千年而未果。”
“直至如今。”
不曾離去,不曾消減,不曾衰微。
只是人們身在其中。
日用而不覺。
日久而不知。
難逃其鞘。
馬略斯品味片刻,突然笑了:
“看來,已經不需要我再多說什么了。”
泰爾斯也笑了。
他看了看訓練場上的兵器架,又抬起頭,看著陰沉壓頂的天穹。
在那一刻,他只覺得空氣里的一切都籠罩其中。
也許,這就是時代的琴弦吧。
泰爾斯由衷感慨:
是它在歷史的每一處細節上,所彈響的音節。
渺小無跡,卻陰影無盡。
似有若無,卻厚重難當。
“馬略斯,你之前說過的那些流派…”
泰爾斯緩緩嘆息。
“我回去查過資料。”
馬略斯看向星湖公爵,感覺到后者的沉重。
只聽泰爾斯慢慢道:
“攻防派,或者說北方派,它起于星辰與埃克斯特在邊境的連年沖突。”
“技擊派,則傳承自帝國時代盛極一時的教會武裝,曾經是信仰的神殿保衛者。”
“新潮,它體現在近代的雇傭兵與冒險者。”
“這些武藝,它們都其來有自,對吧。”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馬略斯:
“就像今天說的,圣殿與帝風。”
馬略斯回望了他很久,這才幽幽道:
“戰爭與混亂,太平與盛世,都能催生出不同的武藝與武者,或五彩斑斕不可思議,或風格正統整齊劃一。”
守望人看向遠方的天際:
“聽說,在東陸異域,離我們越遠的地方,武藝就越不一樣。”
泰爾斯輕笑一聲,有些釋然。
“時代的變遷,影響、塑造了一切,”王子感懷道:
“因果相繼,前后相連,無人能外,無物得脫。”
至于那些,超越歷史,還能順利發展的科技手段…
超越時代,還能大殺四方的功法秘籍…
泰爾斯嘆了口氣。
果然,只能在重生和穿越里出現吧。
“但無論如何,有一樣是永遠不變的。”
馬略斯站起身來,面貌嚴肅,口吻生冷。
“所有的武藝,歸根結底,都是暴力。”
“所有的暴力,掀開面具,都能殺人。”
守望人深邃地道:
“殿下,小心為上。”
泰爾斯眉頭一蹙。
權力源自暴力。
是么?
“為什么?”
泰爾斯垂下眼眸: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還演示教學?”
馬略斯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因為,這就是您今天要上的課。”
他看向閔迪思廳的主體建筑,眼神黯然,未知其想。
“您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嗎?
泰爾斯沒有馬上回答。
他此刻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既然武藝風格如此,終結之力也如此,都帶著人的烙印,刻著時代的痕跡,映出現實里的權力變遷。
那么…
泰爾斯的眼神銳利起來。
在魔法塔尚未倒塌,在法師們還未滅絕,在那些知識還未被列為禁忌、還是世間至上之學的時代里…
魔法的面貌,又是怎么樣的呢?
它又是如何與人們交錯重疊,與時代息息相關,與現實彼此糾纏的呢?
正在泰爾斯入神的時候。
“長官,殿下!”
遠處,隨著腳步聲響起的,是護衛官巴斯提亞緊張厚重的嗓音,響徹訓練場:
“復興宮來人!”
在那一刻,泰爾斯和馬略斯齊齊一靜。
巴斯提亞壯碩的身軀踏上訓練場的土地,激起無盡沙塵:
“國王陛下親令!”
“急召星湖公爵,即刻入宮覲見!”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馬略斯也紋絲不動。
他們對護衛官的焦急視而不見。
終于,在巴斯提亞忍不住要復述一遍的時候,泰爾斯緩緩地站起身來。
來了。
“是啊,馬略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微微一笑,回答守望人剛才的問題:“熱身完畢。”
“我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