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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絕不屈膝

  當國王踏入閔迪思廳時,泰爾斯艱難地呼吸著。

  他的膝蓋拄在閔迪思廳的地毯上,感受陣陣涼意。

  許多腳步聲從前方傳來,一者穩步當先,余者窸窣影從。

  泰爾斯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第一次發現它們是如此刺耳。

  “起身吧,諸位。”熟悉的嗓音傳來,厚重如昔。

  “這是宴會,而非御前會議——那幫老頭子已經足夠煩人了。”

  沒有人敢接話。

  有那么一瞬間,星湖公爵仿佛回到了六年前,自己懵懵懂懂初到閔迪思廳的時候。

  那時,凱瑟爾王與他初次相見,凝重的氛圍仿佛要壓裂地磚,逼得當時的小乞兒渾身難受,啞口難言。

  泰爾斯緊緊盯著地毯——那下面應該沒有鐵刺——的樣式,公爵苦澀地發現,經過六年的歷練和打磨,當同樣的場景再現,他所經受的那股沉重感非但絲毫未減,反而猶有過之。

  努恩王,查曼王,所有讓他忌憚不已的大敵們,沒有一人能給他這樣的感受。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泰爾斯依舊低著頭。

  無論是來賓還是侍從,衛隊還是仆人,人們紛紛低聲行禮,謁見聲不絕于耳。

  卻絲毫沒有讓泰爾斯的神經松弛下來。

  終于,那雙古樸卻名貴的靴子在他的面前停下。

  星辰之杖的杖底點在地毯上,若立地生根。

  過了大概有一個世紀那么久后,一只手掌出現在泰爾斯的面前。

  那上面,標志著王權的古銅色戒指微微閃耀。

  泰爾斯晃神了一瞬,仿佛看到當年的國是會議,當鐵腕王踏入群星之廳,王國的封臣們屈膝行禮,親吻他手上的戒指,以示忠誠。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他脫下手套握住那只手掌,準備按照禮節,親吻國王的戒指。

  但出乎泰爾斯意料的是,國王卻在下一刻反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泰爾斯一驚之下抬起頭,卻只看見一對深邃的幽藍眼眸,正冷冷逼視著他。

  “當你在北方,”凱瑟爾王緩緩開口,語氣尋常,內容卻重如萬鈞:“面對努恩王,面對新王,面對整個埃克斯特時…”

  “你屈膝了嗎?”

  泰爾斯內心一震。

  他與那雙深不見底的幽藍眸子對視一秒,感受到內里隱藏的堅毅與厚重,咽了咽喉嚨:

  “沒有。”

  少年頗有些艱難地加上稱謂:

  “陛下。”

  下一秒,泰爾斯只覺手上一重,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被從地上拽了起來!

  “那就別有壞習慣。”

  凱瑟爾冷冷道,威嚴的空氣仿佛要結成冰水,沿墻流下。

  泰爾斯甚至沒有時間去反應和思索。

  “身為一個璨星,”國王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繼承人:“縱然雙腿盡廢。”

  “亦絕不屈膝。”

  周圍的人群發出一閃即逝的議論,旋即歸于寂靜。

  “尤其是在…”

  鐵腕王緩緩緩緩松手,他望向旋梯之上的星辰三王像,停了一秒,又望向頭頂的吊燈與廳內的裝潢,個中情緒無人能知:

  “這里。”

  習慣了常伴對方身周的低氣壓,泰爾斯有些吃驚。

  他沒有讓我下跪,也不讓我吻手。

  以往那個氣勢深沉,步伐厚重的至高國王。

  今天這是…

  屈膝行禮的人們依舊垂首,不知心中所想。

  泰爾斯探究地盯著他的父親,但還是順從地回答:

  “是。”

  他感覺到氣氛的不同,心有靈犀地加上一句:

  “父親。”

  凱瑟爾王緊緊地盯著他,未置可否,只是重新握上權杖。

  國王與王子的互動仿佛一道指令,周圍的人們這才紛紛起身,圍繞著國王的到來,各行其職。

  隨侍在凱瑟爾王身側的王室衛隊指揮官,艾德里安勛爵帶著淡淡的微笑向泰爾斯行禮,然后與馬略斯悄聲交流著什么。

  泰爾斯還在兀自思索,而凱瑟爾王未做停留也不曾寒暄,直接掠過他向前走去。

  仿佛剛剛的事情,只是王室家庭里的小插曲。

  直到國王再次停下腳步,面向廳中唯一不肯下跪行禮,更不假辭色的人。

  只見瓦爾·亞倫德如一根刺眼的立柱,牢牢扎在閔迪思廳的地面,他冷冷看著舊友,不吭不響。

  泰爾斯嗅到了那股淡淡的緊張感。

  凱瑟爾王也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凝視著公爵,眼神在對方手上的鐐銬轉了個來回。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間,他們的對視里蘊藏了太多的東西。

  兩人默契的沉默,倒是讓周圍的侍從們焦急又尷尬。

  直到一道溫和而愉悅的女性嗓音打破了沉默。

  “難以置信——這是小泰爾斯?”

  泰爾斯緩緩轉身,面向隨著國王而來,被諸多女眷們簇擁著的另一位女士。

  他不由得心頭一緊。

  那位女士禮服華貴,姿態優雅卻不缺活潑,打量泰爾斯的眼神充滿了驚喜:

  “轉眼這么多年了,瞧瞧你的個頭兒…你還記得我嗎?”

  泰爾斯看向這位女士的身后:姬妮身著標準的女官禮服,表情沉穩,對他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少年面露微笑,帶著復雜而微妙的心情握住他繼母的手,俯身行禮:

  “尊貴的王后陛下,您風采依舊。”

  柯雅王后眼中一亮,一邊打量著泰爾斯,一邊開心地回頭,對女眷中的一人道:

  “看,伊麗絲,他第一眼就認得我,要知道他那時才那么小一點…”

  王后容光煥發,笑容甜美,談吐流暢,自然親切,讓初見之人心生好感。

  如果泰爾斯不是六年前就見過她的話。

  “當然,”隨王后而來的女眷中,另一位長相清秀的女士同樣向泰爾斯看來:

  “泰爾斯王子素以聰慧著稱。”

  這位女士身著深色禮服,戴著天鵝絨的披肩,同樣優雅,卻多了一分恬靜:

  “即便在北地。”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那片天鵝絨。

  柯雅拉住泰爾斯的手,上下打量他的同時又嘆了一口氣,她轉向姬妮,現出懊惱之色:

  “噢,姬妮,你應該讓我把孩子們帶來的。也許莉迪亞是淘氣了點兒,可至少該帶上盧瑟,讓他學學他的兄弟,學著怎么做好一個王子…”

  聽見那兩個名字,周圍人們的微笑齊齊一滯。

  姬妮女官面現難色,她向那位天鵝絨女士打了個眼神,語氣略帶催促:

  “柯雅…”

  復興宮里跟出來的仆人們早有默契,兩位女仆不動聲色地上前。

  但王后仍抓著泰爾斯打量,不肯放手,頗有些對繼子愛不釋手的意味:

  “要知道,他們倆畢竟是王室子女,以后長大了可怎么辦…”

  就在此時。

  “柯雅。”

  厚重的嗓音幽幽響起,像是城門鉸鏈在收緊。

  下一瞬,柯雅王后興致勃勃的話語倏然而止。

  她帶著幾分怯怯的表情轉過頭,看向國王的背影。

  凱瑟爾王默默地伸出手臂。

  王后對泰爾斯做了一個飽含歉意的眼神,便順從地提步上前,挽住丈夫。

  “瓦爾,”柯雅看向站在國王對面的瓦爾公爵,眼前一亮,如故友相問般開口,仿佛沒看見他手上的鐐銬:

  “你還好嗎?”

  原本緊盯著凱瑟爾王的北境公爵微微一動,他看向王后,眉心一聚一散。

  最后,瓦爾還是默默開口,語中不屑:

  “不能再好了。”

  亞倫德公爵話音落下,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去往宴會廳,無須指引,卻輕車熟路。

  馬略斯一個眼神,負責押送的格雷·帕特森與幾名衛隊成員緊緊跟上,警惕不消。

  “走吧,”凱瑟爾王王凝視著少時玩伴的背影,語氣略沉:

  “有人一定等急了。”

  國王邁開步伐,不必艾德里安衛隊長吩咐,隨侍陛下的王室衛隊們便隱隱從側面跟上,他們神色不變,姿態自然,及時到位卻不顯眼突兀。

  相比之下,哪怕同出一源,無論氣度還是風姿,屬于他的星湖衛隊嘛…

  “究竟是我的錯覺,”泰爾斯身后,d.d小心翼翼地看完了王室寒暄的場面,悄聲對哥洛佛道:

  “還是閔迪思廳真的變冷了?”

  哥洛佛瞥了一眼對方額上的隱隱汗點,輕聲回道:

  “不是錯覺。”

  泰爾斯嘆了口氣。

  下一秒,他突覺左手一緊。

  “介意借我一條手臂嗎?”

  泰爾斯驚訝地扭過頭,那位肩披天鵝絨的女士淺笑著挽上他的手臂。

  “伊麗絲…姑姑。”

  泰爾斯心情復雜地看著這位六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先王養女,目光停留在她的肩頭,只覺胸前的某個傷疤隱隱作痛。

  他違心地道:

  “披肩很漂亮。”

  伊麗絲笑得淡雅而清麗:

  “謝謝,而你也長大成人——是個男子漢了。”

  泰爾斯被姑姑挽著手臂,不由自主地跟上國王和王后的步伐,身側隨侍的人們齊齊跟上。

  “不必擔心。”

  相比泰爾斯的僵硬,伊麗絲步伐從容,笑容得體:

  “你會慢慢習慣的。”

  慢慢習慣。

  習慣什么呢?

  泰爾斯心中嘆息,是習慣他父親自帶的氣氛殺手屬性,還是習慣王都里錯綜復雜的貴族圈子?

  他們落后國王幾個身位,在簇擁之下前往宴會廳。

  伊麗絲的聲音突然清冷起來:

  “笑。”

  泰爾斯一愣。

  “若要作戰,就全副武裝。”

  伊麗絲依然向周圍展示著她的親切微笑,語氣卻突兀起來:

  “而這片戰場上,笑容才是最好的鎧甲。”

  泰爾斯眉心一動。

  有些耳熟。

  但還未等他想出答案,伊麗絲已經扭過頭,看向不知不覺隨在他們身側的人。

  “未及恭喜,托蒙德,”伊麗絲溫和地看著馬略斯:

  “我很高興,你成了衛隊守望人,又成了泰爾斯的親衛隊長。”

  馬略斯勛爵輕輕點頭,面色未見波瀾,語氣平靜如昔:

  “伊麗絲殿下。”

  反倒是伊麗絲打量了守望人一番后,頗有感慨。

  “你父親會很驕傲的,”公主殿下嘆息道: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見你們家族重回七侍的行…”

  馬略斯卻突然提起嗓音,打斷了伊麗絲:

  “請隨陛下進去吧,公爵大人。”

  “這是你的歡迎宴會,你不會想錯過的。”

  馬略斯向泰爾斯點頭示意,便加速向著艾德里安走去。

  泰爾斯不急不緩地跟著公主的步伐,若有所思:

  “您和我的親衛隊長,是舊識?”

  伊麗絲看著馬略斯的背影,緩緩點頭。

  “在沒落之前,‘剃刀’馬略斯在中央領的璨星七侍中舉足輕重,權傾朝野,族譜里光是王室欽封的男爵頭銜就有三個,堪與‘野馬’巴尼家族分庭抗禮。”

  伊麗絲似有嘆息:

  “先王在時,老馬略斯子爵更曾為長子求娶康斯坦絲公主。”

  “剃刀”馬略斯。

  王室麾下,舉足輕重的璨星七侍。

  泰爾斯第一次知曉自己親衛隊長的姓氏意義,不由皺起眉頭。

  “從哭鬧上吊到離家出走,康斯坦絲大鬧了一場,總之場面不好看,雞飛狗跳…親事未成,先王心中有愧,便打算退而取次,問我愿不愿意嫁過去。”

  泰爾斯微微一動。

  “您是說,”泰爾斯看看自己的姑姑,又看看馬略斯的背影,驚訝道:

  “您和…他?”

  伊麗絲露出一個平淡的笑容,那一瞬間,竟顯得有些憔悴。

  泰爾斯好不容易才收回他的驚訝。

  這么說,托蒙德·馬略斯,他最喜歡的親衛隊長,差點就變成了他的姑丈?

  泰爾斯心中留意,暗道回去之后要逼d.d把他上司的八卦史一股腦倒出來。

  “后來呢?”泰爾斯追問道。

  “后來,我答應了。”公主淡淡道:

  “但大概是心中不忿,也可能是覺得一位沒有王室血緣的公主不符合他們的期待,老馬略斯子爵拒絕了先王,轉而向北境的亞倫德公爵求親。”

  泰爾斯眨了眨眼。

  好嘛。

  養女低眉順目,代替任性的親女出嫁,卻被男方果斷拒絕。

  拋開這滿滿的古言宅斗風不談…

  馬略斯家族當年,到底是有威風啊?

  泰爾斯小心翼翼地瞥著姑姑的臉色,但發現后者依舊笑容和藹,不時同兩邊的賓客們點頭致意,絲毫不為曾經的屈辱傷心而煩憂。

  少年突然想起,伊麗絲的丈夫在六年前身死紅坊街,而罪魁禍首恰恰是…

  泰爾斯看著他的姑姑,心中明白,她之后的婚姻也并不美滿。

  想到這里,泰爾斯油然生出一股同情。

  “可馬略斯今天已經不在七侍之列了,所以他們是…怎么沒落的?”泰爾斯清了清嗓子,想說點讓姑姑開心的事情。

  可伊麗絲搖了搖頭,也不見喜色:

  “血色之年。”

  泰爾斯心中一凜。

  說到這里,伊麗絲不愿多言,岔開話題:

  “說起這個,泰爾斯,你在北地多年,有留意上哪家的好姑娘嗎?”

  泰爾斯一頓。

  在北地多年的…

  “好姑娘?”

  “嗯,”伊麗絲笑著點頭:

  “你從北地回來,王都可沒少議論這事兒呢。”

  泰爾斯突然想起那個傻乎乎地貓在藏書室里,渾身臟兮兮的小女孩。

  以及很久之后,那位舉著努恩王的指環,如幼獅咆哮般,在英雄廳里怒吼著喝令出兵的女大公。

  可是一念及她此刻正出征不順、生死未卜,泰爾斯的心情就跌落到谷底。

  那姑娘…她會撐下去的吧?

  他隨即打起精神。

  “當然,”泰爾斯抬起頭,面不改色:

  “珍妮小姐漂亮活潑,開朗有趣,還特別親近我,我最喜歡跟她結伴出游了。”

  伊麗絲公主的腳步霎時一頓。

  周圍的人們也齊齊一靜。

  “珍妮?”

  伊麗絲皺起眉頭,重復一遍這個名字。

  特別親近…

  結伴出游…

  還是個北地姑娘…

  多伊爾向哥洛佛投去一個先是驚訝、隨后了然的邪惡眼神。

  不出意外地被后者無視。

  伊麗絲公主給了周圍豎起耳朵的竊聽者們一個警告的目光。

  “你不該正面回答,這會帶來很多影響。”

  仆人、衛兵、賓客,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如蜂鳴般低低響起,又隨著來回的腳步越傳越遠。

  這個消息的嚴重性母庸質疑。

  他的姑姑緊了緊泰爾斯的手臂,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壓低聲音:

  “所以,是北地哪個家族的…珍妮?”

  與此同時,盡管被牢牢隔開,但周圍的旁聽者們齊齊向這邊轉過耳朵,渾然不顧王室衛隊們不悅的喝令。

  但泰爾斯卻提高音量,渾不在意,全然沒有要隱藏自己北國風流史的意思:

  “不知道。”

  他大咧咧地道,引起周圍的又一陣低低議論。

  “但是從她的體態、毛色、步伐、食量、排便,以及對精飼料、馬房、馬夫的挑剔程度來看,”泰爾斯回憶了一下尼寇萊的騎術課相馬要領,誠懇地回答:

  “應該出身高貴。”

  他的姑姑愣了一秒鐘。

  “毛色,馬房…”

  伊麗絲瞇起眼睛,慢慢反應過來:

  “珍妮…是一匹馬?”

  泰爾斯扭過頭,開懷一笑:

  “一匹好馬。”

  下一刻,存心留意的人們齊齊發出失望的嘆息,紛紛散去。

  泰爾斯滿意地看著伊麗絲古怪的目光以及周圍人敗興的表情。

  沒錯,珍妮是一匹好馬…

  才怪咧。

  懂得自己半夜掙脫繩扣,偷溜出去吃其他馬槽的夜料,鬧得整個英靈宮緊張兮兮嚴緝小偷,直到被半夜偷雞腿回來的埃達偶然撞見,才真相大白…

  在懷亞和羅爾夫面前兇惡霸道,在泰爾斯和尼寇萊面前則乖巧無辜,看見拿著馬鞭馬具的馬夫則脾氣惡劣,看見帶著草料毛刷的馬夫則親切近人…

  珍妮大小姐全身上下,有哪處能跟“好”字扯上關系嗎?

  幾秒后,伊麗絲釋然一笑。

  “很好,縱然觸及痛處,也泰然處之,幽默以對。”

  她凝視沒有血緣關系的侄子:

  “現在…”

  “你才算全副武裝。”

  觸及痛處…

  泰爾斯心中一緊。

  伊麗絲只是微微一笑,也不點破,只是挽著他的手臂,繼續前行。

  “真懷念啊,”伊麗絲飽含感情地把目光從星辰三王像上收回:

  “以前,你的小姑姑經常拉著我來這兒玩。”

  “小姑姑?”泰爾斯聞言微動。

  “康斯坦絲,她是個怎樣的女孩?”

  兩人沉默了一瞬。

  伊麗絲目光凄迷,看向回不去的昔日:

  “康斯坦絲,她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姑娘,每次來這兒不是跳樓就是拆家,我只能裝病躲過她的熱情——以至于善解人意的米迪爾王兄還特地給我準備了一間專屬‘病房’。”

  康斯坦絲,跳樓,拆家…

  泰爾斯想起璨星墓室里的那些骨灰石甕,蹙起眉頭。

  “她拒婚的時候,”伊麗絲撲哧一笑:

  “光是離家出走就有四次,還想帶著我一起走,結果有兩次是被薩克埃爾勛爵,一次是被姬妮抓回來的,最后一次甚至是米迪爾王兄親自出馬…而先王陛下既不忍心打她,也不敢打暗中幫她的埃達女士,就只能讓薩克埃爾勛爵鞭打跟她串通合謀的凱瑟爾…”

  伊麗絲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她看了看前方的國王,這才嘆了口氣,繼續道:

  “現在想想,跟她一起離家出走,一起在街頭挨餓的歲月,哎,其實也沒那么糟。”

  泰爾斯聽得有些癡了。

  “康斯坦絲聽上去,”泰爾斯幽幽道:

  “是個很活潑可愛的女孩兒。”

  “活潑可愛?”伊麗絲失聲而笑:“你是沒經歷過她的惡作劇…”

  “包括給賀拉斯的甲胄背面涂上可愛貓咪,整個軍營都看到了,愣是沒人敢開口,還是一個俘虜提醒的他…”

  “因為怕三哥找不到老婆,就用班克羅夫特的名義,給她看好的所有未來嫂子遞情書,安排約會…”

  “覺得海曼太臭美,她就在他感冒聞不到味的時候,把他的香水偷換成狗尿…”

  “對成人床事感興趣,就偷偷跟著凱瑟爾去紅坊街,聽他的墻角,中途還從床底冒出來問他感想…”

  聽得泰爾斯也不禁開懷而笑。

  “能管教她的人只有米迪爾王兄,”伊麗絲無奈搖頭:

  “但縱使如此,康斯坦絲有一次還是奸計得逞,成功給米迪爾的輪椅涂了延時發作的辣椒水,結果他居然跟沒事人一樣,面不改色地參加了整整一天的御前會議…”

  泰爾斯本來還在發笑,但他意識到了什么,隨即一愣。

  “伊麗絲姑姑,你剛剛說…”

  泰爾斯皺起眉頭,輕聲開口:“米迪爾的…輪椅?”

  兩人間的氣氛微微一沉。

  幾秒后,伊麗絲眉頭輕蹙:

  “你不知道嗎?”

  泰爾斯瞇起眼睛。

  “也是,”伊麗絲緩緩嘆息:

  “本就是陳年往事,又事涉逝者,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扭頭,他后知后覺地發現,閔迪思廳里的所有階梯都做了一段比例不小的滑坡。

  似乎…并不僅僅是裝飾?

  “而且…”

  伊麗絲幽幽開口,目光凝聚在虛空中,這一刻的她仿佛隔斷了外界的嘈雜,沉浸在過往中。

  “雖然他的笑容永遠是最溫和的,看護、寬容、關心著每一個人,雖然他的肩膀也永遠是最堅韌的,支撐、支持、庇佑著每一個人。”

  “但縱然他是如此善解人意,溫柔體貼,卻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地…”

  “理解他的痛苦。”

  泰爾斯回過頭,驚異地看著她。

  “沒錯。”

  “米迪爾王兄年輕的時候,一次出行,遭逢意外,”只見伊麗絲幽幽地道:

  “自那時起,他便雙腿有疾,不良于行。”

  “終生與輪椅為伴。”

  什么?

  泰爾斯怔住了。

  米迪爾·璨星。

  閔迪思廳的前主人。

  至高王座曾經的繼承人,人人稱道的賢明王子。

  居然是位…

  輪椅上的王儲?

  泰爾斯突然想起了方才,凱瑟爾將自己從地上拽起來的那一幕。

  以及他冰冷的話語。

  身為一個璨星,縱然雙腿盡廢…

  亦絕不屈膝。

  尤其是在…

  這里。

  下一秒,沒有任何停頓,他們跟隨在國王和王后的身后,步入宴會廳。

  迎來人潮涌動,山呼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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