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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鐵刺從容

  正為帕特森子爵的夸張動作而驚訝的泰爾斯,尚未想清楚這句話背后深意的時候,基爾伯特的聲音就從身后傳來。

  “帕特森子爵閣下!”

  “宴會廳中已經準備好專座,如果您…”

  基爾伯特一直在另一邊接待次一級的來賓——從重要的行業會首到受邀的王都官僚,顯然是知曉了這邊的突發情況,匆匆而來。

  “不必了,卡索小子,我為他而來,”帕特森顯然沒聽清基爾伯特的話,但這不影響他見到對方后冷面相待:

  “僅僅為他。”

  帕特森子爵向王子再鞠一躬,動作幅度之大,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隨后便被人攙扶著去了宴會廳。

  泰爾斯、多伊爾、哥洛佛三人齊齊松了一口氣。

  基爾伯特看著子爵遠去的背影,輕聲嘆息:

  “帕特森,他是璨星七侍中較有個性的一位,許多場合都不屑出席,部分因為他年事已高,無所顧忌。”

  “但顯然,他也到了為后人考慮的時候了。”

  看著泰爾斯的疑惑眼神,基爾伯特補充道:

  “他的一個兒子就在您的衛隊中,次席刑罰官格雷·帕特森。”

  泰爾斯心下了然。

  賓客陸陸續續到來,雖然大多數還是身份較低的官僚與貴族,無需泰爾斯出面迎接,但閔迪思廳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馬略斯和基爾伯特光是出面接待就已經夠嗆,就連被請來幫忙、充當半個主人的康尼子爵與戈德溫伯爵也來來回回,無暇休息。

  但出乎意料,提前而來的人,不僅帕特森一個。

  “逐圣日順遂,我的殿下!”

  跟著帕特森后腳來的貴賓沒有給泰爾斯再回休息室的機會。

  艾德里安子爵攜著他的夫人前來,讓泰爾斯不得不打消休息的打算,重新把狀態調整到春風滿面。

  “您長大了,看著很有精神,姿儀俊美,頗有凱瑟爾陛下當年的風采。”

  艾德里安本人不過三十許歲,看上去年輕有為,精力十足。

  但在這幾天的惡補中,泰爾斯知曉這位子爵的家族統治著中央領內土地肥沃、風光秀美的天鵝郡周邊地區,可謂是璨星七侍中的最重一員。

  泰爾斯絲毫不敢怠慢,和顏悅色地向他們致意、寒暄。

  “顯然,縱讓北地寒風再烈,暴雪再大,西荒黃沙再猛,溫度再熾,”艾德里安子爵直視泰爾斯的目光,他的夫人則微笑不言,恬靜秀美,“也難掩天上星辰,光輝耀目。”

  泰爾斯只能——按照基爾伯特的教誨——溫和回應,不卑不亢,不過不乏,既不能太突出,也不能太喑啞。

  像個合格的璨星王子。

  直到艾德里安躬身屈尊,輕握泰爾斯的手掌,嘴唇輕觸泰爾斯的手背。

  “我不是他們的領主和封君,對吧?”

  泰爾斯送走了艾德里安子爵,搓著被親吻兩次的手背,疑惑問道:

  “我是說…暫時不是?”

  “不是。”多伊爾心不在焉地回答。

  親衛反常的回答,這才泰爾斯意識到不對:

  只見D.D點頭哈腰,近乎諂媚地目送艾德里安子爵離去,就連哥洛佛也恭敬有加,一路致意。

  跟剛剛老子爵在的時候相比,態度有天壤之別。

  “怎么了?”少年公爵皺起眉頭。

  “他們很特別?”

  多伊爾這才回過神來,撓了撓頭:

  “啊,抱歉,那個,殿下啊,你還記得艾德里安勛爵吧?我們的最高指揮官,總衛隊長?”

  泰爾斯一皺眉頭,想起自己進復興宮覲見國王時,統領著王室衛隊的那位艾德里安勛爵。

  王子若有所悟:

  “這么說,剛剛的艾德里安子爵,他不但是璨星七侍,還是…”

  “是啊,”多伊爾看著對方消失在視野外,這才松了一口氣:

  “我們頂頭上司的親侄子。”

  泰爾斯略一沉吟,心里想的卻不是多伊爾和哥洛佛的職場風云。

  帕特森和艾德里安,璨星七侍的兩大家族都出乎意料,提前來到閔迪思廳,還向我…這不會是巧合吧?

  他內心的懷疑很快得到了證實。

  五分鐘后,當泰爾斯正準備回到休息室,等待下一批重量級的客人時,一男一女手牽著手步下馬車,步履不一地走進閔迪思廳,在侍者的帶領下,來到他的面前。

  哥洛佛和多伊爾的臉色微變,如臨大敵。

  “殿下,”D.D擔憂地道:

  “這個…我們最好還是回去吧…讓卡索伯爵來…”

  可客人的腳程甚快,不等多伊爾說完,他們就來到泰爾斯面前。

  “殿,殿下,”在身旁婦人的催促下,年輕的男貴族這才,嗓音含糊,氣若游絲,“我是…我是盧瑟,盧瑟…很,很高興…”

  泰爾斯皺起眉頭。

  眼前的男子很年輕,只有十七八歲,卻渾身別扭,神情緊繃,姿態扭捏。

  更過分的是,他深深低著頭,只是盯著鞋底,看也不看泰爾斯,似乎閔迪思廳的地磚更有吸引力。

  泰爾斯注意到,這個叫盧瑟的小貴族雖然古古怪怪,戰戰兢兢,卻妝容精致,衣著華麗,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打扮。

  廳外的馬車漸多,車輪在石路上的碰撞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雜。

  下一秒,吞吞吐吐的盧瑟招呼還沒打完,卻五官一緊。

  盯著地板的他突然焦急起來,掙扎著搖動婦人的手臂:

  “媽媽,我想回去,我不要這里…我要我的棋子…”

  婦人臉色一變。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盧瑟身旁的貴族少婦——她看上去不過三十許歲,面容清麗,腰肢輕盈,姿態得體,表情卻略有疲憊,衣著保守,用色深重。

  只見她擔憂地向泰爾斯擠出一個抱歉的笑容,隨后靠近兒子的耳邊,低聲道:

  “孩子,你練習過的,你做得很好,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

  她的語氣漸漸有些嚴厲。

  可是盧瑟的嗓音卻急躁起來,動作變得激烈:

  “不!”

  他的聲音苦帶著哭腔,手臂的幅度越來越大:

  “我想回去,我要棋子,我要棋盤…”

  渾然不顧星湖公爵和他的侍從們,包括整個前廊的衛兵仆人們都在旁觀的事實。

  他的母親焦急地安撫著,可盧瑟的掙扎越發不講道理,他直接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姿態不雅:

  “我要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

  哥洛佛和多伊爾對視一眼,緊張的兩人靠上前來,把泰爾斯跟動作越來越大的盧瑟隔開,生怕這位明顯不太正常的客人會做出什么不利于公爵的事情。

  清麗綽約的少婦臉色蒼白,她竭力想要扯起自己的兒子,同時溫言安慰,但顯然成效不彰。

  直到溫和的嗓音插進這場小小的意外里:

  “沒關系的,盧瑟。”

  在盧瑟不依不饒的哭腔中,幾人轉過頭,只見泰爾斯微笑著撥開哥洛佛和多伊爾,不顧他們的勸阻,在盧瑟面前蹲下來。

  正準備開口讓仆人幫忙的貴婦微微一驚。

  “我也喜歡下棋,‘帝國興衰’版,對么?”

  仿佛王子的話有什么魔力,盧瑟不再掙扎,而是偃旗息鼓,死死盯著地板,喘息不止。

  “只是我從來都用不好‘劍士’,總在升級成‘騎士’之前就把它們丟了大半。”泰爾斯聳了聳肩。

  盧瑟不言不語,只是依舊急喘。

  “我現在手上沒有棋子,”泰爾斯的語氣很懊惱,似乎他也很不爽:

  “但幸好,我有更有趣的——新棋子。”

  泰爾斯把手伸向胸前。

  哥洛佛看清了公爵的動作,頓時一驚:

  “殿下——”

  只見泰爾斯把他胸前代表九芒星的徽章摘了下來,獻寶似地在盧瑟眼前轉了轉:

  “看,鑲嵌水晶,在太陽底下,它閃閃發光。這有個轉輪,換個角度,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數數看,幾種顏色?”

  盧瑟呆呆地抬起視線。

  貴婦怔怔地看著王子的舉動,欲言又止。

  “而這還有個機關,可以藏一些信紙什么的…放在棋盤上,也許能代替個國王——咳咳,代替個騎士。”

  泰爾斯饒有興趣地把玩著代表身份的徽章,慢慢起身。

  盧瑟的目光隨著王子徽章慢慢升起,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泰爾斯突然咧嘴一笑:

  “喜歡嗎?拿著。”

  盧瑟呆怔地伸出手掌。

  但泰爾斯的手半途一滯。

  “但是今天,你要聽你媽媽的話,”王子笑著道:

  “不然我就要收回它。”

  盧瑟只是死死盯著璨星的徽章,牢牢瞪眼,表情專注。

  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

  泰爾斯有些無奈,但還是把徽章放到對方的手中。

  后者拿到九芒星的徽章,自顧自地低下頭,開始研究里頭的機關和光線折射。

  泰爾斯松了一口氣,笑瞇瞇地看著專注的盧瑟。

  一直保持著戰備狀態的哥洛佛和多伊爾面面相覷,這才退回原位。

  年輕的貴婦輕輕吸氣,然后緩緩呼出。

  她先看看自己的兒子,再轉向泰爾斯,笑容真誠,語帶感激:

  “泰爾斯殿下,雖然早有耳聞,但跟您的聰明與天才相比,您的善良與寬容更令人動容。”

  “不愧為此廳主人。”

  少婦優雅地提起裙擺,微微偏頭,風姿綽約,體態迷人:

  “埃莉諾·巴尼,向您問好。”

  “苦難已過,愿您跨越險阻,展翅翱翔。”

  “當然,謝謝您,埃莉諾夫人。”泰爾斯禮貌地點頭示意,目光卻忍不住瞥向另一邊的盧瑟。

  埃莉諾注意到王子的目光,深吸一口氣。

  “盧瑟他,還沒長大,”少婦抿了抿嘴,努力收起眼中不知因尷尬還是羞恥而起的晶瑩:

  “但少年也能創造奇跡。”

  她的眼里帶著倔強。

  “相信您再清楚不過,殿下。”

  埃莉諾優雅地伸出右手。

  泰爾斯恭敬而尊重地輕握這位母親的手掌,準備輕吻回禮:

  “當然,埃莉諾夫人。”

  “我清楚。”

  可下一秒,泰爾斯只覺手掌一緊,臉色一變!

  只見埃莉諾夫人一臉歉意地笑笑,卻不合傳統地翻過泰爾斯的手掌,屈膝而下。

  “請勿介懷,身為封臣,對主君行吻手之禮,本就是我輩應盡之義。”

  泰爾斯驚異萬分地看著埃莉諾夫人以雙手攏上他的手掌,輕輕扯開他的手套,反客為主地輕吻他的手背。

  她的嘴唇很柔軟,力度也與前兩者不一樣,更像是溫柔的摩擦。

  “我兒無法行使職責,”這位母親這才松開王子殿下,颯然一笑以解尷尬:

  “自然由母親代勞。”

  “巴尼家族,永在您身側。”

  泰爾斯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下意識地收回手。

  埃莉諾夫人不以為意,只是溫柔一笑,就轉身離開,扯上自己專注玩具的兒子,前往宴會廳。

  泰爾斯在原地呆愣了一秒,這才轉過頭,看向兩名護衛同樣目瞪口呆的表情。

  好半晌,多伊爾才深吸一口氣:

  “我相信,您已經見過‘小小鐵刺’了。”

  D.D撓了撓頭,有些為難:

  “那個,殿下…我知道這話從我嘴里說出來很沒說服力…”

  “我也知道熟婦魅力很大…”

  泰爾斯眉毛一彎。

  “但是殿下啊,您可千萬別被美色迷住了…”

  泰爾斯無奈地輕嗤一聲,聊解尷尬。

  但他隨即一頓。

  “小小鐵刺?你是說埃莉諾夫人?”

  泰爾斯略一思索,在最近惡補的星辰歷史課里找到答案,隨即釋然:

  “能有這個外號,這位夫人想必不凡。”

  鐵刺,這不是什么奇怪邪惡的情趣工具。

  在歷史上,這代表四百年前的三世紀中葉,泰爾斯的某任曾曾曾曾…曾祖母(比某位喜歡吃雞腿的還要早):

  ‘鐵刺太后’埃莉諾。

  這位傳奇女性在二十六歲成為尊貴的星辰王后,于之后的七十年間風吹浪打,閱盡霜華。

  她一生歷經十二場戰爭,四次政變,八位至高國王,見證了“割者宮變”、“少年還朝”、“巨靈之辱”、“東海惡浪”、“唯血礪鋒”等等被改成歷史劇目的傳奇故事,卻依舊屹立在時代之巔,在那個巨龍崛起星辰黯弱,風雨飄搖戰亂頻繁的年代,牢牢把握著王國的命運船舵。

  可泰爾斯隨即疑惑:

  “但為什么是‘小小鐵刺’?”

  多伊爾眉飛色舞,似乎很開心王子向他問起貴族八卦:

  “因為‘小鐵刺’另有人在,不巧也在巴尼家族里——正是這位娃娃男爵的老曾祖母。”

  “那小老太太到現在還活著,我去巴尼莊園的時候見過一次,還以為碰見了傳說中的邪惡樹妖…”

  哥洛佛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多伊爾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機智的他立刻話鋒一轉:

  “總之,那位喜歡吻你手的埃莉諾夫人還在稚齡時,就嫁進了如日中天的巴尼家族——那是血色之年前夕,老太太‘小鐵刺’手腕高超,讓他們朝中有重臣,朝外有封地,就連王室衛隊里都有兩名旁系親屬,還身居要職。”

  多伊爾大咧咧地道,似乎很享受這種八卦。

  如日中天的…巴尼家族。

  泰爾斯一頓。

  “只是…”

  D.D看著埃莉諾夫人的背影,輕輕嘖聲:“可惜啊。”

  “怎么了?”

  “埃莉諾夫人的新婚丈夫,那時候的巴尼子爵,不但年紀夠當她父親了,還是個終日臥床的病癆鬼,血色之年后,沒幾年就掛了。”

  多伊爾撇撇嘴,一臉唏噓:

  “留她年紀輕輕就守寡,還帶著一個癡傻的遺腹子,連改嫁都麻煩。”

  不過多伊爾轉念一想:

  不對,有“小鐵刺”在,誰敢讓她的侄孫女兼孫媳婦改嫁?

  “你知道,王都附近的貴族圈有不少人暗地里嘲笑,說她肚子里的種其實不…”

  多伊爾的話語猶在耳邊,但王子的注意力已經重新被那位早年守寡,獨力撫養孩子的母親吸引了。

  泰爾斯凝望著埃莉諾夫人的身影。

  他看見,她不急不緩地拉住與常人有異的兒子,不由分說地扣住后者的手指,先是深呼吸了幾口,然后昂首挺胸,步履沉著地,步入星湖公爵的大宴會廳。

  渾然不顧周遭各色人等的奇怪目光。

  泰爾斯這才注意到,埃莉諾的妝容很好,卻難掩眼角的微紋。

  可她的脖頸潔白修長,腰肢款款動人。

  從未彎折。

  泰爾斯突然想起來:在埃莉諾太后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一生落下帷幕后,后人們對她褒貶不一。

  批評者斥她熱衷權爭,操縱宮廷,在大政獨攬的陰謀中荼毒百姓,迫害忠良。

  支持者贊她手腕高超,堅韌果敢,在星辰喑啞的歲月里支撐王國,力挽狂瀾。

  然而被世人記誦最廣的,卻是某位無名吟游者所留下的,那句彪炳史冊的評價:

  “我已不記得埃莉諾是否貌美,風姿幾何。”

  “我只知道,即便腳下所踏,乃是萬千鐵刺…”

  “她也能神色不改,信步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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