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對方的自我介紹,泰爾斯不由得暗自捏拳。
克洛瑪。
當然。
泰爾斯默默道:他知道這個名字。
七百年前的終結之戰,還不是復興王的托蒙德王子在“寒風之役”里遇伏兵敗,身陷重圍。
就連向外求援的信鴉,都被敵人的獵隼于空中一一獵殺,希望斷絕。
最黑暗的時刻,是一位負責飼養信鴉的傳令兵,在戰場上發現了一只受傷委頓的信鴉。
傳令兵身份卑微卻年輕無畏,在眾人絕望的眼神中,他懷抱著那只最后的傷鴉,冒死潛入重圍,突破獵隼和弓弩的封鎖,在失手遭擒的前一刻,于戰場的邊緣放走了它。
奇跡發生了。
那只連高空飛翔都做不到的傷鴉,最終帶回了北地人的援軍,挽回局勢,拯救王子,成就名垂千古的“逆轉寒風”之役。
數年后,托蒙德稱王,星辰立國之日,那位幸運生還的傳令兵得到敕封,晉位伯爵,躋身王國十三望族之列,他的姓氏,成為西荒最顯赫的三大家族之一。
這個傳奇的故事最終被簡省成一句話,變成克洛瑪家族的銘言:
單翼救主。(Saveawing,saveaking.)
而那只隨著傳令兵出生入死,僅剩一面翅膀的傳奇信鴉,則被畫上圖冊,繡上旗幟,印上衣袍,成為翼堡的命名之由,更成為克洛瑪家族七百年來的家徽:
單翼烏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的騎士。
所以,在沙漠里見到的一百多鴉哨輕騎,所謂的‘迅雷的烏鴉’,包括那些正面對上獸人還摧枯拉朽的重騎兵,以及那個從怪胎們手里順走六成貨物的男爵…
全部聽令于他。
泰爾斯露出微笑,毫不猶豫地握住對方的手掌:
“很高興見到您,翼堡伯爵閣下。”
翼堡伯爵還以笑容,他輕輕放開王子的手。
“我知您歸途勞累,歷經波折,殿下,但敬請寬心。”
德勒側過身,露出他身后的十三面旗幟。
“按照計劃,現在開始,我和我的兩百鴉哨輕騎,以及翼堡旗下十二家族的一百人馬,將全程加入您的護送隊伍,直到您安然回返復興宮。”
泰爾斯神情一凜。
“我…很感激。”
德勒看了一眼怪胎們,頓時皺起眉頭。
“所以,這就是威廉姆斯男爵派來護送您回家的人馬?”
“西荒常備軍,二十…”
伯爵不過漫不經心的一掃,隨即報出數字:
“二十五個人?”
“來護送王子?”
蛇手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伯,伯爵…”
他顯得很緊張,吞吞吐吐地道:
“那個,俺,不,咳咳,我,我們是怪…我們是星塵…我是說,我們是男爵…”
但德勒看也不看他,只是對著泰爾斯道:
“雖然刃牙男爵公務繁忙,但我必須冒犯地說,這很不適宜。”
“尤其,男爵他還是王室的直屬封臣。”
蛇手有些著急:
“不是,那個…男爵他…”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是我讓男爵不要為我分散兵力的,而他不得不奉令行事,”王子不得不接過話頭,給尷尬的蛇手解圍:
“畢竟,刃牙營地剛剛經歷了不小的磨難。”
蛇手感激地看向他。
德勒沉默了一會兒,他定定地看著泰爾斯。
王子微笑以應。
“我明白了。”
幾秒后,德勒環視了一眼周圍,展顏一笑:
“確實,他現在不能分散兵力。”
蛇手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德勒已經轉過了身。
蛇手只能回過頭去,氣急敗壞地應對著靈刃“真丟臉”的嘀咕。
只見翼堡伯爵揚聲對著自己的屬下下令:
“告訴后面的梵克和卡迪,撥出第二和第三隊,跟我一起去王都。”
“王子的歸國隊伍不能失了體面。”
他的嗓音不大,卻喝令清晰,自有力度。
看著匆匆而去的傳令兵,泰爾斯忍不住皺起眉頭。
“伯爵閣下,多謝您的好意,但其實不必如此…”
可德勒猛地回過頭:
“原諒我的堅持,殿下。”
泰爾斯被他的認真嚴肅給嚇了一跳。
“漂泊六年,重回王都,在星辰國民的眼中,您是載譽歸來還是落魄還家…”
德勒死死盯著泰爾斯,似乎要把他的靈魂從眼睛里盯出來:
“這非常重要。”
“泰爾斯王子。”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他,一時有些摸不透眼前的伯爵。
只見德勒瞇起眼睛:
“而我們再小心也不為過,畢竟,你永遠也不知道,威脅將來自何方。”
面對看上去十分嚴肅的伯爵,泰爾斯的心底里流轉過無數念頭。
其中最大的念頭,莫過于昨天西荒公爵的話語。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后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盡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把你變成對抗復興宮的先鋒。
接受他們的好意前,請記得:他們只是反對你的父親,可絕非真心效忠你 幾秒后,泰爾斯壓下多余的想法,禮貌友善地點頭:
“謝謝,您考慮得很周全。”
德勒也恭謹地點頭,重新露出笑容:
“謝謝您的體諒。”
但伯爵的話語一轉:
“聽說,西里爾大人已經跟您會過面了?”
西里爾·法肯豪茲。
泰爾斯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同時,不自覺地抽了抽眉毛。
“是的,就在昨天,他來…探望我。”
德勒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微笑道:
“噢,我理解您的感受。”
理解?
回想起跟西荒公爵的談話,泰爾斯在心底里哼了一聲。
真的嗎?
但德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只見年輕的翼堡伯爵輕聲笑道:
“很久以前,第一次跟公爵大人談完話之后,我也花了足足一個月才想明白,那整整一小時的嬉笑怒罵里,他究竟對我說了些什么。”
德勒的笑容有些無奈:
“而這還不包括他那些張口就來的修辭和隱喻。”
修辭和隱喻。
泰爾斯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
他感同身受地看著眼前的德勒:
“是么。”
泰爾斯干笑一聲:
“那你還挺了解他的嘛。”
可是德勒的反應出乎了他的預料。
“不,殿下。”
這一次,克洛瑪伯爵的回應很快,卻半是調侃,半是認真:
“我從來都不了解公爵大人。”
只見單翼烏鴉的主人,年輕的翼堡伯爵瞇起眼睛,似有深意:
“一點也不。”
刃牙營地,某間破爛偏僻的屋子。
一個拄著拐杖,穿著大厚皮袍的身影,緩緩地踱進這間屋子。
“我讓高赫救你,還給你藏身地,可不是為了讓你喝光我的庫存酒。”
昏暗的屋子里,一個坐在桌子前的漢子慢悠悠地回過頭來,輕嗤了一聲,頗不以為意。
漢子從頭肩到手足,全部包著厚厚的繃帶,只聽他發出難聽的笑聲:
“哦,是么,抱歉啊,救命恩人。”
他看著來客,頗有醉意地高舉一個酒瓶 “幸好我還喝剩下一瓶,看,就是這瓶…”
下一秒,漢子一松手,噼啪聲響,酒瓶摔爛在地上,酒水四濺。
客人看著酒水濺上他的靴子和皮袍,不禁皺眉。
“哦噢,”纏著繃帶的漢子攤開雙手,不懷好意地笑道:
“現在最后一瓶也沒了。”
昏暗中,客人沉默了一會兒,也并不坐下,只是幽幽地道:
“明天,你混在我們的車隊出營地,自己回去吧。”
漢子的身形一僵。
“回去?”
他回過神來,渙散的眼神清明了一些:
“那任務呢?那個小崽子呢?”
客人輕哼一聲,眼神犀利,嗓音干枯難聽:
“我去看過了,他被保護起來了。”
“不可能了。”
漢子頓了一小會兒。
“不可能?”
他喃喃地復述著,酒意漸消,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猙獰兇狠:
“那個該死的小崽…”
漢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他站起身來,咬牙對著客人道:
“不不不,你不可能,但是我可以!給我路線和崗哨安排,我可以半夜摸上去——”
但客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
“不,你不可以。”
客人看著漢子身上的繃帶,努了努下巴:
“你被人揍得很慘。”
漢子不耐煩地搖搖頭,哼聲擺手:
“只是小傷罷了,相信我,你該去看看另一個家伙。”
“他可比我慘多了。”
昏暗里的客人沒有說話,他只是細細地打量著繃帶漢子。
“我倒是想相信你。”
客人把雙手按在拐杖上,眼神冰冷,語氣深奧:
“我能嗎?”
這話說得漢子又是一頓。
漢子的眼神透過繃帶射出,盯了客人好一陣。
幾秒后,漢子呼出一口氣,重重地坐下。
“放心吧,沒人會懷疑到你。”
漢子像是想通了什么,氣呼呼地道:
“秘科,龍霄城,包括那個自作聰明的小崽子,他們都以為我為國王工作,我是說,‘我們’的國王。”
漢子死命地揉著自己的頭部,微微嘶聲,似乎頗為頭疼。
客人摩挲著自己的手背,輕哼道:
“但這也是事實,對吧。”
漢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舉起一根手指,看著對方的眼神很不爽:
“嘿!”
“你要的只是讓那個崽子留在北地,可沒說一定是龍霄城。”
客人看著對方的手指,不慍不怒,只是語氣越發冷漠:
“你去找查曼王,這讓事情變得復雜了。”
“我——”漢子似乎還想辯解什么,但他不爽的情緒在接觸到對方冰冷的眼神之后倏然弱化。
漢子向后靠上桌子,纏著繃帶的手在空中揮了揮:
“那我還能怎么辦?”
他似乎每個字里頭都蘊藏著壓抑的憤怒:
“暗室那個老巫婆好幾年前就在懷疑我了,你知道努恩王死后,她派了多少人來對付我嗎…”
“而秘科,哼,如果王子落回到龍霄城手里,他們只會變本加厲逼我回去再救他一次——那就不是做保姆那么簡單了。”
客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聽著對方的話。
漢子舒出一口郁悶而痛苦的惡氣,又按了按腦袋,話語帶著些微惱怒:
“只有,只有目空一切的弒親之王,只有當他開始像努恩一樣庇護我,秘科和暗室才不會再來找我麻煩…”
客人看著地板,點了點拐杖。
“但你搞砸了。”
一句話,把繃帶漢子的憤懣再度壓了回去。
漢子的呼吸急促起來,好幾個來回后,他才張開口,發出難聽的嗓音。
“哈,站著說話,光動嘴皮子當然容易。”
這一次,漢子的話里帶著惱羞成怒的意味:
“你怎么不自己去跟隕星者硬碰硬,對砍上半個小時?”
但客人明顯不吃這一套,只是打量著對方,冷笑一聲:
“你全是燒燙傷,也不像正面挨過刀的樣子。”
漢子一時語塞,但他很快提高了音量:
“那不是重點!”
“還有那個該死的面具,他的技藝比起十幾年前只強不弱,光是裝暈騙過他就已經不容易了,還要拖著重傷進荒漠,邊追蹤邊藏身,而我他媽的這一路上倒霉透了,碰見的不是大隊獸人就是成批軍隊…”
漢子站起身來,抱怨越來越急,越來越不爽:
“而等到我追到這里,聯絡上弒親之王的人,準備動手的時候…”
“你們這些該死的星辰人,傻逼南方佬,居然他媽的在刃牙營地里搞內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從好幾千的亂軍和暴民里逃出來嗎?”
“而那個崽子,他就突然在營地里消失了,然后跟著傳說之翼的部隊一起回來?我就操了!”
“而這不該是你的地盤嗎?”
漢子說得氣呼呼的,他痛苦而不忿地嘆出一口氣,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客人沉默了一陣。
“我告訴過你的,一旦到了星辰的勢力范圍,事情就會很麻煩。”
客人的嗓音跟他的拐杖聲一同響起:
“而現在,暗室,秘科,黑沙領,祈遠城,哦,對了,還有龍霄城。”
“五方人馬,每一方都有找你算賬的理由。”
漢子按著自己的腦袋,只覺得越發頭疼。
客人抬起眼眉,語氣玩味:
“你該怎么辦呢?”
漢子急急地呼吸了一陣,但他隨即松開手,呼哧一聲笑了:
“看來,我他媽的得編出五套說法,才能讓他們放過我的腦袋了,操。”
笑容無奈而釋然。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半晌后,客人突兀地問道:
“那你能撐過去嗎,老朋友?”
漢子冷哼一聲:
“當然能。”
漢子搓了搓手,不屑地看著周圍:
“我有我的方法,你忘了我的外號了嗎?”
但客人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皺起眉頭:
“不,你不能。”
語氣沉重,其意冰寒。
不能?
漢子有些疑惑。
但他很快就感覺到,剛剛的頭疼越發劇烈。
他意識到了什么。
下一秒,漢子身形一晃,雙手死死撐住身后的桌子!
一陣麻木和眩暈襲來,讓他再也維持不住顫抖的手臂,撲通一聲摔倒在椅子上。
漢子難以置信地抬起眼神,看向眼前表情淡然的客人,再看向地上摔碎的酒瓶。
“酒…你…”
“你知道,我把這些酒貯藏在這里,是有原因的。”客人淡淡地道。
“但你非要嘴賤。”
漢子死命地呼吸著,卻感覺到身體里的力量和知覺一點一點消失。
不可能,那些酒,他測試過的,測試…
漢子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客人。
“至于你的外號,老朋友,你知道嗎…”
客人搓了搓拐杖,淡漠地轉過身,任由漢子的雙眼失去神采,摔倒在地。
“我不喜歡烏鴉。”
客人看著不再掙扎的漢子,眼里流出寒意:
“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