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里,滿布不祥與驚悚意味的氣氛久久不散。
即使在瑞奇的笑聲與薩克埃爾的泣聲雙雙隱沒之后,泰爾斯依舊能體會到空氣里所彌漫的那種陰森,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顫栗。
血色之年。
艾迪二世。
璨星王室。
以及,唯一威脅魔法女皇的…
完美反魔武裝。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剛剛意識到,自己的手足在微微發顫。
剛剛的秘辛給了王子太大的震驚。
泰爾斯怔然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還有幾道淺淺的傷痕,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六年前,他就是用這只手,握著那把禁忌的武器…封印了吉薩?
那把,極有可能是害死璨星王室罪魁禍首的…
凈世之鋒?
想到它那應該不是巧合的名字和如有生命的蹊蹺呼喚,泰爾斯不由得握起拳頭,心口一緊。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無數的疑問和雞皮疙瘩一起涌來,將他吞沒。
“我們該走了。”
另一邊,瑞奇收起了回味和愉悅的表情,回復了淡然:
“今天到此為止。”
但就在他轉身的時候。
“等等,瑞奇。”
同樣發怔的塞米爾嘆了口氣,看向牢里的薩克埃爾:“最后一個問題。”
昏暗的光線下,刑罰騎士的身影似乎頹然坐地,滿布憂傷。
瑞奇微微蹙眉,但終究沒說什么。
塞米爾一步一步走向柵欄,火光把柵欄的影子逼到跟前,繼續逼近薩克埃爾藏身的角落。
“就在剛剛,薩克埃爾。”
“小巴尼告訴我,”塞米爾吸了口氣,略有猶豫:“當年的王室衛隊里出了叛徒,出賣了陛下和殿下。”
牢房里的薩克埃爾一顫,呆滯地抬起頭來。
神情飄忽。
泰爾斯強行收起心中紛亂不已的思緒,看向場中。
“巴尼說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想起剛剛的情景,舉著火把的塞米爾臉現痛苦:“什么里應外合,什么假傳王儲殿下的命令,什么故意帶我們繞圈子,什么事后還潛伏在我們的隊伍里…諸如此類的廢話。”
坐地靠墻的薩克埃爾依舊默默地看著他,臉龐卻微微一低,沉浸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塞米爾不知是諷刺還是自嘲地輕笑一聲。
“好像叛徒真的存在,”塞米爾的語氣里透露著難言的哀傷:
“好像只要找到了他,小巴尼他們就能解脫,至少為自己贖罪似的。”
牢里的薩克埃爾輕呼一口氣,像是還沒從剛剛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但至少他開口了,口吻隨意,似在夢游:
“是么。”
塞米爾面色一緊。
“所以,薩克埃爾,”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強硬道:“我必須問這一句:是你嗎?”
“當年的所謂叛徒…”
“是你嗎?”
這個問題讓泰爾斯和瑞奇都各有異色,前者默然,后者漠然。
薩克埃爾就像一個遲鈍的老頭,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
他緩緩抬起頭,在光線也難以企及的黑暗角落里,迷茫地看著塞米爾。
“當年情況緊急、四面遇敵的時候。”
塞米爾一邊呼氣,一邊咬牙,略顯艱難地道:
“無論在宮門還是群星廳,無論是庫倫隊長還是大巴尼、托尼,他們都放心地把衛隊的精銳主力后來判刑的四十六人盡在其中交到你的手里,或目送著你的離開,或指望著你的馳援…”
他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
“因為他們都知道且相信,無論面對多強大的敵人,如果有刑罰騎士領銜,有他們看好的下一任衛隊隊長在場,那就能逢兇化吉,萬事無虞。”
塞米爾別著頭,像是極度不忍傷害眼前深受打擊、遍體鱗傷的男人:“除非…除非他是叛徒。”
掌旗官輕輕地閉上眼睛。
“是你嗎,薩克埃爾?”
無論泰爾斯還是瑞奇都靜靜地聽著。
牢房里,薩克埃爾做了幾次呼吸,慢慢地抬起視線。
“是我嗎?”他呆呆地復述道,眼中迷惘。
塞米爾輕輕睜眼,盡管稍有不忍,卻依舊語氣強硬:
“薩克埃爾,你也許不擅長偽造或間諜,但你是王儲的衛隊心腹,還是首屈一指的戰力,更別提你還兼任了首席掌旗官。”
薩克埃爾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光線所限,泰爾斯看不清他嘴角以上的確切神態。
“是我…嗎?”
他再次幽幽地重復道。
塞米爾嘆了口氣,似乎對對方的狀態不報信心。
但他停了幾秒,還是果斷開口。
“薩克埃爾,我知道你腦子不清醒,”掌旗官咬牙發狠道:“但是沒關系,我相信,跟很多人一樣,跟我一樣,你的記憶里,唯有一樣東西永不褪色。”
塞米爾舉起拳頭,狠狠砸在自己的胸前!
讓在場的三人不由側目。
“發誓吧,薩克埃爾,在我的面前,在璨星血脈的面前發誓。”
塞米爾堅決地道,眼中閃過寒光:
“以你的榮譽,你的尊嚴,你的劍刃,你的祖上,以傳承久遠,自帝國時代起就效忠御座麾下的路多爾人貴胄,薩克埃爾家族之名,莊嚴立誓!”
終于,聽見這段話的薩克埃爾渾身一抖!
刑罰騎士緩緩地站起身來,在昏暗的火光里露出帶著烙印的臉龐,眼中慢慢有了焦點。
瑞奇若有所思。
只聽塞米爾呼吸急促,滿面痛苦地繼續道:“莊嚴立誓,薩克埃爾…窮此一生,你從未背叛璨星王室,背叛王室衛隊,背叛禁衛誓言!”
薩克埃爾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
泰爾斯的呼吸幅度漸漸變小。
“告訴我,親口告訴我,你不是叛徒。”
塞米爾低低地道,語氣中似有無助:
“告訴我。”
但薩克埃爾沒有回答,他只是遠遠地看著塞米爾,目光微涼。
一時間,空氣中只聽見四人的呼吸聲。
但就在下一秒 只見塞米爾狠狠地上前一步,抓住薩克埃爾的牢房柵欄!
瑞奇臉色微變。
“求你了!”
塞米爾背對著泰爾斯,神情不明,語氣頗有些咬牙切齒。
但薩克埃爾依舊不作聲,只是凝視他。
“求你了,回答我,刑罰官閣下,”再一次,塞米爾的話已經帶上了些哀求的意味:
“這太重要了。”
他抓著柵欄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終于,薩克埃爾輕嗤了一聲,剛剛渙散的眼神重又回復清明。
“太重要了?”
“他們小巴尼為什么要質問你呢,塞米爾?”
他彎起嘴角,默默搖頭:
“質問你到底是不是叛徒?”
塞米爾臉色一白,不知道是受不住痛楚還是別的緣故,他下意識地松開柵欄,退后一步。
他的手掌微抖。
“而你,你到底是希望我是叛徒呢,”刑罰騎士笑了:“抑或希望我不是?”
空氣里沉默了很久。
塞米爾深深地低下頭。
然而,不久之后,黑暗里就傳來一聲默默的嘆息。
出乎意料,薩克埃爾的嗓音漸漸響起,由低到高,由輕變重。
“我發誓,”他淡淡道:
“伊曼努薩克埃爾,在此以我的榮譽,我的尊嚴,我的劍刃,我的祖上,以自帝國時代起就效忠御座麾下的薩克埃爾家族之名莊嚴立誓。”
塞米爾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神情復雜地抬起頭來。
“窮此一生,終此一世,”隨著話語的遞進,薩克埃爾的語氣變得越來越莊重:
“我從未背叛璨星王室,從未背叛禁衛誓言。”
泰爾斯眉心一跳。
他好像漏掉了什么。
果然,薩克埃爾的嘆息再度傳來:
“我唯一對不起的,是你們。”
塞米爾的呼吸像是被人掐斷了。
只聽刑罰騎士那頹廢而凄傷的嗓音繼續響起:
“是庫倫隊長,是托尼,是莫利安,是貝萊蒂,是喀邁拉,是羅戈,是塔爾丁,是布里,是奈,還有你,塞米爾…”
“是所有王室衛隊的弟兄們。”
他聽上去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心如死灰地懺悔著年少時的罪責。
塞米爾一動不動。
“作為被寄予厚望的人,在那樣的風暴里,我既無能,也無力去保護你們,幫助你們,帶領你們,跟你們一同穿越礙難,度過險關,”薩克埃爾望著塞米爾,看著他臉上的烙印,呆呆地道:
“我只能坐在這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著你們沉淪至此,受盡折磨。”
泰爾斯轉過頭,想起上面死在白骨之牢里的三十七個帝之禁衛,想起他們或呆滯,或凄涼,或解脫,或瘋癲的眼神,又看看此時胡子拉碴的薩克埃爾,一時間頗不是滋味。
薩克埃爾輕輕閉眼,擠出一個不知道壓在心口多少年的詞語:
“對不起。”
又是一次沉默。
塞米爾的表情久久不變,但他卻緩緩地別過頭去。
“所以,叛徒不是你,”掌旗官輕輕顫抖著:“或者,叛徒已經死在監禁中了。”
“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叛徒?沒有人出賣了陛下一家?”
塞米爾猛地回過頭了,語氣里似乎帶著淡淡的懇求之意:
“一切,一切只是小巴尼那個陰謀家的臆想?”
薩克埃爾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默默地踱著步,再次坐回他那個滿布凄涼氣氛的原位。
半晌后,空氣里傳來淡淡的嘆氣聲。
“也許有的吧。”
塞米爾微微一驚:“什么?”
只見薩克埃爾把頭顱向后抵在墻壁上,眼中似乎重新失落了焦距:
“我想,叛徒,應該是有的吧。”
此言一出,無論塞米爾還是泰爾斯,就連瑞奇也表情一變。
直到他的話繼續。
“但他們不僅僅是某個人,也不是某張臉,某個名字。”
塞米爾皺起眉頭:
“什么意思?”
薩克埃爾帶著無奈而空洞的笑容搖了搖頭。
“王室衛隊的弟兄們,都出自王都的各大貴族門庭,”他望著頭頂,似乎在那里看見了曾經的過往,語氣節奏也變得有起有落,節奏井然:
“巴尼,貝萊蒂,塞米爾,塔爾丁,薩克埃爾…老隊長更是出身六大豪門里的太陽劍盾,是東海守護公爵的幼弟。”
“他們都有著極高的榮譽感與責任感,甚至使命感,以身為星辰人為榮,以身為帝國后裔為傲,視王國為永恒的故鄉和歸屬。”
聽著刑罰騎士的話,塞米爾默默出神。
“但是…”
薩克埃爾話鋒一轉。
“你剛剛也聽見那個男人的話了,關于斷龍者的秘密,”他的表情變得哀傷而痛苦:“關于…當年。”
其他三人齊齊一怔。
薩克埃爾的呼吸紊亂了一瞬,臉上苦色閃過,隨即轉為抽搐式的輕笑:
“哈哈哈哈哈…”
沒人說話。
“其實一切很早就有跡象了,我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
“從那道發給大貴族們的限權令,從商貿法令,從陛下的婚禮,從頻繁進出宮門的顧問,從不時召集的會議,從臣屬們越發激烈的覲見開始,我就應該看見,無論弟兄們還是其他人,他們眼中的疑慮早已植下,慢慢發芽。”
塞米爾沒有說話。
“看看陛下的所作所為,看看陛下所踏上的道路,看看他所立足的戰場,再看看他所選擇的敵人,”囚犯依舊神情復雜看著天花板,笑聲里飽含苦澀與悔恨:
“看看他為星辰的千萬子民,一意孤行選取的未來。”
泰爾斯默默聽著他的話,想象著曾經的艾迪二世在那個時代要面對的一切。
薩克埃爾嘶啞地呼出一口氣。
想起凈世之鋒和剛剛獲悉的秘聞,泰爾斯不禁蹙眉。
塞米爾狠狠扭頭,似乎不忍再聽。
“你和小巴尼,你們是如此渴望著找到那個背叛者,可是…”
“我在想…如果你口中的所謂叛徒,如果那些對著星辰王國的未來有著期望與憧憬的人,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什么比如斷龍者,所以才為此行動,甘愿承受良心的譴責,哪怕那與國王的意志相悖…”
薩克埃爾呆怔地望著虛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發語無倫次:
“如果他們再也分不清什么是背叛,什么是忠誠…這并不是沒有可能,對么?”
塞米爾愣住了。
然而薩克埃爾卻出神地繼續道:
“問題是,塞米爾,我們究竟該站在怎樣的立場上,才能義無反顧地苛責他們呢?忠誠者對背叛者的鄙夷嗎?專一者對貳心者的責難嗎?”
牢房內外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起來,囚犯和劫獄者們在其中品味著不同的苦澀。
最終,塞米爾恍如隔世的表情動了一下。
“我不明白。”他幽幽地道。
薩克埃爾笑了。
“呵,我也不明白。”
刑罰騎士像是緩緩回過神來,他抱緊雙臂,把自己的臉沉進黑暗中。
“走吧,你不屬于這里,你也不必在這里,你不是那個該受譴責的人。”
薩克埃爾緩緩地伸出手,再次指向牢房外那個空空如也的角落,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人似的:
“更不是那個該在這里面對他的人。”
仿佛過了很久,塞米爾才像冬眠的動物遽然蘇醒一樣,艱難地轉過身。
不再看向刑罰騎士。
塞米爾大力猛吸一口氣,仿佛要把一切無法抒發的憤懣和委屈都吞進胸口。
“告訴過你了,”瑞奇在另一邊輕輕敲擊著自己的劍柄,似不在意:
“面朝過去的人,找不到答案。”
最終,在瑞奇的目光下,塞米爾邁動步子,帶著不知是遺憾還是釋然的心情,向著來時的路走去。
把薩克埃爾的牢房留在身后。
泰爾斯盯著他的背影,緊緊皺眉。
“你還在等什么呢,殿下?”
瑞奇輕笑著,像在呼喊小孩兒吃飯一樣:
“演出結束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泰爾斯并沒有舉步跟上,而是抬起一對不知何時變得警覺起來的眸子,看著瑞奇。
“所以這就是你們的目標了?”
“這個秘密?”
泰爾斯俯下身子,撿起地上那支滅掉的火把,看著上面殘留溫度的物質,依稀可辨認出輕薄的片狀灰燼。
瑞奇微不可察地蹙眉。
只見王子慢慢地抬起頭來,在塞米爾越走越遠的火光下輕聲吐氣:“然后呢?”
塞米爾的腳步聲停了,他也注意到泰爾斯的表現了。
“然后,我們就回家。”瑞奇冷冷地打量著泰爾斯,不太滿意后者這么不合作的樣子。
“除非,你還想跟那位殺了你叔叔的釬子把酒言歡?”
泰爾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
眼前就是這幫人的最后一步了。
也許真像猜想的那樣,白骨之牢里有另一個出口,可以完全避開營地的耳目監察。
在這之后,除了他們的魔爪,自己無路可走。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輕聲對自己道:“我準備好了。”
我準備好了。
下一秒,王子殿下笑容燦爛地抬起頭來:
“嘿,能打個商量嗎?”
泰爾斯看著手上僅余木棍的火把,貌似懊惱地撓撓頭:“我的意思是,看,既然你們已經得到了你們想要的,而我作為一個羸弱少年…”
瑞奇微微搖頭,不容置疑地接過他的話:
“也是我們想要的。”
泰爾斯話語一滯。
只見瑞奇緩步上前,隱隱有威脅之意:
“甚至更甚于我們的本來目標。”
泰爾斯不由得豎了豎眉。
他不得不嘆息道:“但是,你們知道,無論是王國還是秘科,他們都不會輕易讓你們出營地的。”
塞米爾走了回來,跟瑞奇一起看著看上去意圖談判的泰爾斯。
“他們是不會,”瑞奇冷哼道:
“但他們不知道。”
泰爾斯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攤了攤手:“可是…”
“如果他們知道呢?”
在塞米爾的火光照耀下,瑞奇輕輕蹙眉:
“什么意思?”
泰爾斯露出一口大白牙,靦腆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如果王國秘科從頭到尾,由始至終,都對你們這次的行動,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瑞奇先是輕輕一怔,隨后面色一沉:
“你…”
可就在瑞奇第一個音節出口的剎那,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