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我依然不放心那個怪醫生跟殿下待在一塊兒。”火堆旁,懷亞神色古怪地盯著遠處的另一個火堆,那里僅僅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這是他們來到倫巴軍營的第三天晚上,拉蒙聲稱要單獨為泰爾斯復查傷勢,而奇怪的是王子殿下也答應了他。
“他是王子,想怎樣都行。”普提萊抽著自己的煙斗,呼出一團煙霧,讓旁邊的懷亞臉色一沉:“另外,放寬些心吧,拉蒙對殿下的忌憚不是裝出來的。”
“而且,周圍這么多埃克斯特軍士值守,殿下的安全無虞,”普提萊瞥了一眼四周圍或站崗或巡邏的、神色不善的埃克斯特士兵們,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埃達,緩聲道:“再者,若拉蒙真的是刺客,在之前的戰場上他有太多機會了…別忘了,是他為殿下施救的。”
懷亞想起戰場上的事情,心里微微一動。
“說起這個…殿下到底怎么了?”年輕的侍從官擔憂地道:“當時他明明連呼吸都…”
普提萊看著一臉疑竇的懷亞,微微瞇眼。
“你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瘦削的副使饒有興趣地道。
“不止這一件事,”懷亞皺起眉頭,一邊凝重地回想,一邊道出心中的疑惑:“殿下的體質很好…事實上,好得超乎我的預想,無論多嚴重的傷損,痊愈的時間都是以天來計算的…”
但這才更可疑不是嗎?
“還有,殿下他所說的跟黑先知所學的那種異能…我不能不在意。”懷亞低下頭,目光掠過自己手邊的單刃劍:“畢竟,那可是秘科,殿下雖然…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跟秘科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秘科。
普提萊抬起頭,神色復雜地對著空中的月亮吐出一口煙霧。
“你覺得秘科是個可怕的地方?”副使沒有看懷亞。
懷亞抿起嘴,點點頭。
“我聽過關于那兒的不少故事,有些很荒謬,有些很詭異,有些則不可理喻,”年輕的侍從官抽出劍鋒,聲音里充滿了猶豫:“但不得不承認,王國秘科的神秘,還有黑先知的名聲都讓人害怕。”
“我以為,以你的年紀應該沒有聽過太多黑先知的事跡才對,”普提萊嘿嘿一笑:“要知道,莫拉特可是掌控秘科超過三十年了,我甚至懷疑,當年幼的艾迪二世加冕的時候,莫拉特就已經在秘科里做事了。”
懷亞擦拭著自己的劍,聳了聳肩:
“在終結之塔訓練的時候,我聽過這么一個玩笑:世界上的四大情報機關里分別發生了一件事,紅女巫打碎了一個茶杯,白主祭燒壞了一盞油燈,青校尉穿舊了一件袍服,黑先知睡破了一個枕套…猜猜看,哪件事的后果最嚴重?”
“也許還少了一件事,”普提萊抽了一口煙草,嘴角彎起弧度:“灰劍衛磨損了一把劍鞘。”
懷亞和普提萊一起輕笑起來。
“邵大師沒有外界傳言的那么不近人情和可怕,只是作為終結之塔的塔主,他更加沉穩持重罷了,”懷亞露出懷念的神情,點頭道:“而且,他除了頭發胡子,沒有地方是灰色的。”
“懷亞,作為一個侍從官,”玩笑過后,普提萊緩緩正色道:“關心所侍奉的王子是好事,然而…”
他目光逼人地看著懷亞·卡索:“想聽個忠告嗎?”
懷亞挑挑眉毛,露出洗耳恭聽的表情。
“每個璨星王子都像一個單獨的秘科,他們都有不少的秘密庫藏,”普提萊眼神深邃地道:“僅僅關心那些你應該知道的,就足夠了。”
懷亞皺起眉頭。
“別把生活變得太艱難,”普提萊嘆了一口氣:“要知道光是王子們自己的生活,就已經夠艱難了。”
尤其是…他們還姓璨星。
普提萊默默地道。
心里浮現曾經的那個身影。
懷亞看著劈啪作響的火堆,神情復雜。
“普提萊大人,我還記得您那天在樺樹林里說的話,”懷亞把武器翻面,默默地道:“您也曾經是侍從官?”
普提萊的煙斗不再冒煙。
副使先生吐出煙嘴,望向懷亞。
后者抬起眼,神色平淡地問他:“那么您…侍奉當年的哪位王子?”
普提萊聚焦在火堆中的眼神停頓了一剎那。
“就跟…你的父親一樣。”幾秒之后,他緩緩道。
“不過我的資歷比較老,離開王子的身邊也比較早罷了。”
懷亞直直注視著他,手上擦拭武器的動作不知不覺停了。
“是么,侍從官,”年輕的侍從官神情復雜而目光深邃:“那你有家庭嗎?”
普提萊轉過頭,深深看了懷亞一眼。
真好笑。
他默默道:星辰有名的“狡狐”,的主導者與簽字人,卻連自己的家庭都處理不好。
但他隨即眼神一黯。
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聽著,懷亞,”副使摩挲著自己手中慢慢冷卻的煙斗,語氣比平時要沉重:
“基爾伯特是個稱職而出色的侍從官,井井有條,一絲不茍,自始至終忠于自己的理想與目標——他有自己的原則。”
懷亞輕輕捏緊自己的劍鋒。
“即使有時候,那些原則如此冷酷?”年輕的侍從官淡淡地道。
“冷酷?”普提萊輕哼一聲:
“有時候,你必須做出選擇——無論那有多么困難。”
懷亞未及回應,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就憑空插入了他們的對話。
“晚上好,星辰的兩位貴客,”黑沙大公屬下的坎比達子爵,他最信任的謀臣,一身北地特有的厚實戎裝遠遠地走來:
“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
坎比達笑著在眼神玩味的普提萊和臉色不佳的懷亞對面坐下。
“你確實打擾我們了。”懷亞眼神不善地看著坎比達,輕輕彈過手上的劍鋒,發出清涼的脆響。
“很好,那說明我引起你們的注意了。”坎比達毫不在意地脫下手套,烤著火:“為何不待在帳篷里?天氣很冷,這里又是北地。”
“我們喜歡露天的曠野,”普提萊倒掉煙斗里的灰燼,冷漠地答道,瘦削的臉龐在火光中一閃一沒:“景色秀麗,視野開闊。”
“不必擔心,”坎比達輕輕一笑,看穿了他們的想法:“你們正在埃克斯特,而埃克斯特人沒有聽帳篷角的習慣。”
他轉過頭,看著遠處的星辰王子和他的醫生:“王子在這里很安全。”
坎比達瞇起眼睛:“真是位特別的王子,不是么?”
否則大公也不會給出那樣的評價了。
懷亞不屑地哼了一聲。
普提萊眉頭一皺。
他們開始注意王子了。
大概是那孩子前幾天在倫巴的帳篷里,說了什么奇怪的話。
這可不是好跡象。
副使拉出煙袋,抓出下一把煙草,淡淡道:“看來我們是要明天出發了。”
懷亞眉頭一挑。
坎比達則臉色一滯,他警惕地看向普提萊:“你知道了?”
“你臉上寫著呢,還有那些連夜來來回回的軍士們…而且,”普提萊毫不在意地從火堆里撿起一支燃燒的樹枝,重新點燃煙斗:“這不就是你來的目的嗎?”
“傳達你主君的意愿?”
沉默。
坎比達認認真真地盯著普提萊,似乎要把他好好重新觀察一遍。
“是的,”黑沙領的子爵閣下平靜地道:“我們明天出發,由我率領兩千人的部隊,包括五百騎兵和火炙騎士圖勒哈勛爵在內,護送泰爾斯殿下徑直前往龍霄城,途中不會再在任何領主貴族的城堡或城鎮休憩,頂多是野外宿營。”
“兩千人,還有繞開城堡?為了保證不再被人尋機暗算?”普提萊輕輕笑道:“我還真為您的主君擔憂…看來倫巴也是走投無路,對算計他的幕后黑手完全沒有頭緒呢。”
坎比達的臉色微變。
“我還以為,守信重諾,忠誠不二,是北地光榮驕傲的傳統,”吞云吐霧間,普提萊輕聲問道:“但看看現在的這個軍營,到處都是陰謀與詭計的味道,你們能完全相信的還有誰?”
坎比達的表情漸漸僵硬。
“你知道這叫什么嗎?”普提萊輕哼一聲:“不正的梁木,也必有歪斜的影子…無論努恩王還是你的主君。”
坎比達從地上抓起一把雪,輕輕捏散,看著它們從指間落下。
“別對北地的內務評頭論足,帝國人,”子爵冷聲道:“至少在黑沙領的土地上,意外不會再發生。”
懷亞把劍收回鞘內——他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
“意外?那位魔能槍的訓練官也許有不同的見解,”普提萊放下煙斗,哈哈一笑:“給你個建議吧,沒有頭緒的子爵閣下。”
坎比達眼神一動:“你知道些什么?”
“別再查那個哈代軍官跟大公、領主們的聯系了,你們注定徒勞無功,”普提萊皺著眉試了試煙斗的溫度,確定它燃燒得并不好:“不如找找他的生意下線,從黑市流出的報廢魔能槍查起…”
坎比達露出疑惑:“黑市?”
“啊,輕視魔能槍的北地人,”普提萊嗤笑一聲:“比起從皇國直接購買,魔能槍的訓練才是最昂貴的,核芯的完好度、零部件的嶄新度,與士兵操作魔能槍的熟練度恰成反比。”
坎比達露出深思的神情。
一旁的懷亞則一頭霧水。
“黑沙大公的魔能槍部隊很熟練,齊射時的準頭也很好,”普提萊看了坎比達一眼,彈了彈煙斗的金屬桿,“按照我的經驗,除非倫巴大公肯裁掉他一半的騎士和重騎兵,每月撥出大量金幣來支持魔能槍訓練,否則三年的時間絕對練不出這樣的部隊。”
坎比達若有所思:“他必須要找到足夠的經濟來源,以大量訓練來維持這樣一支部隊,才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幸好只有三年,也只有一個訓練官,”普提萊添了點煙草,嘲諷道:“再過三年,那些部隊大概就連‘轉身,向大公所在處擊發’這樣的命令也能一絲不茍地執行了吧?”
坎比達沒有理會普提萊的諷刺,他繼續一字一頓地道:“所以他必須找到黑市的門路,比如用已經報廢掉、按照協議本該銷毀處理的魔能槍,來換取金錢、耗損的部件、永世油,甚至賄賂前往皇國購入魔能核芯的采買官。”
普提萊聳聳肩,再次點燃煙斗:“我擔保,他的黑市接頭人對他的了解,可比那群大頭兵們多得多。”
坎比達呼出一口氣,隨即追問道:“為什么不能是他背后的幕后黑手兼金主,直接給予他資金支持呢?”
“要是這樣,你們早就查到他跟其他勢力往來的線索了,還用得著拖到現在?”普提萊不屑地道。
坎比達臉色一紅——他這幾天已經被這件事情搞得焦頭爛額,以至于連基本的判斷力都受到了影響。
懷亞皺著眉…他不太理解兩人的對話。
沉默。
“普提萊勛爵,‘暗室’提供過你的情報,”想通了什么的坎比達子爵緩緩開口:“我開始相信他們的話了。”
“噢?真是榮幸啊,”普提萊滿臉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煙草:“暗室是怎么說我的?”
“他們只有你離開宮廷之前的情報,但已經夠有意思了,”坎比達的眼里露出濃厚的興趣:
“普提萊·尼曼,宮墻內的織網之人,不動聲色的謀劃者。”
懷亞露出驚疑的目光,看向普提萊。
這個家伙…
“哈,”普提萊轉頭一笑:“紅女巫的手下們真是看得起我!”
“不,我反倒覺得,”坎比達一臉深思的神色:“他們的情報該更新了。”
“宮墻里的人也許擅長察言觀色,出謀劃策,”坎比達子爵彎起嘴角,重新戴上手套:“但有些智慧,必須在經驗和見識中沉淀。”
普提萊從鼻腔里發出兩個顫音,順便噴出一道煙霧。
“順便一句,普提萊·尼曼勛爵,星辰的前子爵閣下,”坎比達站起身來,笑容可掬:“戰場上那個反向沖擊的決定,既勇敢又果斷。”
很好。
普提萊深深看了一眼遠處的泰爾斯和拉蒙。
比起你來,現在他們更喜歡我了。
“我們已經到了埃克斯特的國境內…這不是我們的交易!”拉蒙神色憤然地盯著眼前的泰爾斯。
“埃克斯特人不肯放任何一個跟星辰使團有關的人離開,”泰爾斯抓著一根樹枝,挑動著火堆,向周圍的埃克斯特士兵努了努嘴,嘆息道:“我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星辰王子,能有什么辦法?”
“你不能這樣,”拉蒙咬著牙:“我救了你的命——趕緊找個方法把我放出去!”
“你沒有救我的命!”泰爾斯皺起眉頭:“記住,我不過是脫力了,而你只是在戰場上…”
“我們都知道那是謊言!”拉蒙被氣笑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那天你體內的大部分器官都已經衰竭,你的體質再強健也沒用…哪怕最健壯的駿馬也拖不動無輪的馬車,是我竭盡全力激起你的生命潛能…”
“啪!”
泰爾斯用力折斷了手里的樹枝。
“我的身體強健,這是好事。反倒是你,最好小聲點,給病人檢查身體可不需要嗓門,”泰爾斯冷冷地道:“如果你不想那點可憐的小秘密被別人知道的話…拉蒙‘醫生’。”
他特別在“醫生”上咬了重音。
“說起這個,”拉蒙看了看四周,臉色不定地道:“好吧,至少給我找一只信鴉…”
泰爾斯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放心,醫生,”泰爾斯在雪地上劃著這幾天從腦海里冒出的不少記憶,比如那些如圖畫一樣的塊狀文字,“黑幫的人可不敢招惹訓練有素的軍隊,不必擔心血瓶幫。”
“說到底,黑幫也就只是黑幫而已。”
“哈,王子殿下,你真的這么以為?”拉蒙轉頭嘲諷地一笑。
泰爾斯面無表情,但心中一沉。
事實上,拉蒙說得不無道理。
那兩個幫派,也許沒那么簡單。
尤其血瓶幫還是艾希達和吉薩兩人——兩個瘋子的勢力…災禍的勢力。
真是奇怪。
就算血瓶幫經常幫有實力的貴族們做一些臟事,也無法忽視魔能師的威脅吧?
為什么星辰會容許這樣的幫派盤踞在永星城?是對自己手上持有的傳奇反魔武裝足夠自信,認為自己可以控制魔能師嗎?
怎么可能…泰爾斯回想了一下吉薩的身影,自嘲地一笑。
雖然艾希達表現得毫不在意血瓶幫的死活,但強大如他,為何要插手對他而言根本可有可無的幫派地盤搶奪?紅坊街不就是一條風月街道嗎?
還有黑街兄弟會…居然敢在王都窩藏“弒君家族”薩里頓家的人,還能穩穩壓制住血瓶幫——要知道,后者可是有著魔能師和大貴族雙重后臺。
那兩個黑幫——泰爾斯不禁想起自己在兄弟會里的五年生涯——的疑點太多了。
而眼前就是一個。
泰爾斯看向大鼻子的怪醫生,后者在火光中死死地盯著他。
拉蒙自己,一個身藏秘密的醫生來往兩國邊境,身處血瓶幫與兄弟會斗爭的漩渦中心…
泰爾斯泛起微笑。
“王子可不是能隨隨便便答應旁人請求的存在,”星辰的第二王子饒有興味地看著拉蒙:“既然你有請求,那就來做個交易,拿有價值的東西來換取吧。”
拉蒙一愣。
“比如,你那些力量的來歷,我就覺得很有趣,”泰爾斯裝作毫不在意地伸伸懶腰:“作為交換,我會努力與他們交涉…至少能讓你使用信鴉,去聯絡你兄弟會的朋友們?也許還有其他便利…”
拉蒙怔怔地看著泰爾斯。
他依然在意那個?
一個王子?
等等,如果…
半晌,拉蒙艱難地開口:
“你是星辰的王子,還跟莫拉特·漢森關系不明,”拉蒙咬著牙,斟酌著自己的用詞和語氣:“把我的秘密交到你的手里…我可沒這么傻。”
“而且…你不是從黑先知那里學到了那個讀心的能力嗎?”拉蒙冷哼一聲。
“哦,得了吧,我可不想再從你的腦里挖秘密了,”泰爾斯搖搖頭:“那能力很傷腦的…傷你的腦。”
拉蒙定定地望著泰爾斯,眼里冒出奇異的色彩:“你雖然只是個小孩,可看著不像有多在意我健康的樣子。”
泰爾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回望著拉蒙。
“我確實有一些猜測,”泰爾斯一字一頓地道:“我見過神術,知道那是怎樣的過程,但你似乎沒有與神靈溝通的那一步…”
“那些力量,你用來治病救人的力量…”
在拉蒙奇異的眼神下,泰爾斯緩緩說出他最大的猜想 “是魔法,對么?”
拉蒙面無表情,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泰爾斯知道答案了。
魔法。
泰爾斯在心里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個從他降臨這個世界就從未聽到過的詞。
直到改變他命運的紅坊街一夜。
這是艾希達的原話。
這是吉薩的話。
埃克斯特人不讓使團里的任何人離開,這是真的。但泰爾斯畢竟是星辰的王子,如果他堅持,那倫巴也不是不可能松口,讓無關緊要的拉蒙離開。
但泰爾斯沒有這么做。
因為拉蒙也許有他所想要的東西。
泰爾斯必須想方設法弄清楚自己身上的一切。
比如魔能…和與之密切相關的魔法。
拉蒙吃吃地笑起來。
直到泰爾斯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黑先知跟你并不熟,你也不是他的學生,對嗎?”怪醫生停下了笑容,緩緩問道:“否則你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知道問題的癥結了。
“所以,”泰爾斯望著周圍的埃克斯特士兵,瞥了一眼帳篷門口百無聊賴的埃達,又看了看遠處的普提萊和懷亞,淡淡道:
“魔法,這是能令黑先知也坐不住的秘密么?”
拉蒙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他。
泰爾斯突然笑了。
“我是王子,他是我父親的臣屬,”第二王子開口道:“他有時候會答應我的請求,僅此而已…他并未告訴我太多。”
“這真的很有趣,”拉蒙瞪大了眼睛,表情詭異而狂熱,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泰爾斯那樣:“星辰的新王子,居然對那種東西感興趣…真的太有趣了。”
泰爾斯一皺眉頭。
什么意思?
那是我所不該知道的事情?
“你真的想知道嗎?”
拉蒙瞪大眼睛,嘖嘖有聲:“莫拉特可不會高興的。”
泰爾斯輕輕捏拳。
“我是未來的星辰至高國王,”在說出“國王”時,泰爾斯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你覺得我會在乎他高不高興?”
“很好,很好,為星辰的王子,為帝國的后裔講解魔法,”拉蒙露出詭異的笑容,搖頭晃腦地閉目道:“這是一筆不錯的交易,而且我還能從中得到不少樂趣。”
泰爾斯瞇起眼睛。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王子緩緩道。
拉蒙猛地睜開眼睛。
“您的歷史課上得怎么樣,殿下?”拉蒙緩緩道:
“我是說,人類是如何反抗古獸人,在逐圣之役中擊潰他們,又如何在生存之戰中,與古精靈和古矮人議和,最終崛起于世界的歷史?”
泰爾斯臉色一紅。
好吧,從被接到閔迪思廳開始,他其實沒太多時間去讀歷史。
“不怎么樣,”泰爾斯緩緩道:“但我知道,人類與獸人對抗的歷史中,我們覺醒了超凡之力——就是今天的終結之力,第一批騎士出現…”
但拉蒙打斷了他。
“所以,不僅僅魔法,”怪醫生神采奕奕地看著泰爾斯:“你根本連法師和魔法塔的歷史都不知道,對么?”
泰爾斯皺起眉頭。
“因此,”拉蒙嘿嘿笑道:“跟世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你也活在諸神之國、七重地獄與人間用惶恐不安的怖懼和自欺欺人的謊言交織出的大網里。”
謊言?
怖懼?
“他們——那些歷史書里是這么說的吧:騎士與終結之力的榮光帶來了人類的崛起,戰士的長劍與戰馬的嘶鳴,讓我們擺脫了古獸人的壓迫與威脅?”
拉蒙語帶深意地道。
泰爾斯回想了一下在閔迪思廳里,跟著基爾伯特所學的知識。
但不等泰爾斯答話,拉蒙就神色厭惡,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詞:
“謊言!”
“無恥的謊言。”
“徹頭徹尾的謊言。”
泰爾斯一怔。
謊言?
“讓人類擊敗獸人的,根本不是什么騎士,不是什么超凡或是終結之力,”只見拉蒙神情激動地道:“是法師,”
拉蒙神色狂熱地攤開手,在虛空中輕輕一握:
“是魔法。”
泰爾斯輕輕皺眉。
“你的意思是,什么超凡之力,什么北地軍用劍術,什么騎士,都是假的?它們其實在獸人面前不堪一擊?”第二王子帶著濃厚的懷疑質問道:“真正能在前線作戰中取得勝利的,是法師還有他們所使用的魔法?”
“魔法…是比終結之力還要強大的力量?”泰爾斯沉吟著,緩緩問道。
“哈,居然拿魔法跟終結之力相提并論,跟千年前那些無知愚昧的人一般無二,”拉蒙似乎不太習慣被人打斷,他不屑地哼道:“把你那狹隘的頭腦打開一點吧!王子殿下!”
“魔法不是一種力量,它跟終結之力根本不是同一個層級的東西,”拉蒙搖搖頭,眼里充滿了憧憬與崇敬:
“它是更高,更深,更偉大的存在。”
“不是力量?”泰爾斯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那魔法究竟是什么?咒語?能量?知識?元素?分子?精神力?超出常人的異能?破壞力?”
拉蒙靜靜地看著他,眼里的那種神色,居然充滿了尊敬、崇拜、高傲、謙卑、陶醉等等既矛盾又怪異的情緒組合。
那種眼神,泰爾斯從未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人眼中看到過。
不…泰爾斯微微一怔,也許他看到過的。
那個昏暗的棋牌室里。
那個藍衣的身影。
“魔法…”拉蒙舉起雙手,緩緩張開,像是朝神靈跪拜祈禱的信徒一樣,激動得顫栗發抖:
“魔法是一種意義,一種態度,一種信仰,一種生活的原則,”怪醫生凝望著虛空,仿佛那里有他的歸宿與夢想:
“法師,就是這種原則的實踐者。”
“他們相信,世界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都是可以解析的,也是有必要被認知的——在這個認知的過程中,我們,人類自身能變得更加完美,更加偉大,更加進步,更加靠近真理,”
“從太陽運作的規律,到生命的起源之謎,再到人的行為與規則,歷史的演進與發展,萬事萬物,無不在魔法的范疇里…魔法,就是一切求知、發現與真理的總和,魔法的進步,將為我們帶來更美好的未來。”
泰爾斯深深地皺起眉頭,竭力理解著拉蒙似乎有些瘋癲的話。
“為此,他們曾進入沙文古部落的帳篷,設計了史上第一套政治制度——沙文古國;
他們曾站在北方先君塔克穆的身側,警示他與獸人的關系;
他們曾立足鐵血王的身后,用知識與經驗,設計督造‘人類最后防線’的建成;
他們曾在犧牲與戰敗中,不斷地改良武器和技藝,總結每個戰士自發領悟的經驗和技巧,完善出史上首套統一的‘北地軍用劍術’;
他們曾注意到人體內的潛能,夜以繼日地研究那種力量的誕生與開發,并為之命名‘超凡之力’;
他們曾在血與火的戰場中奮力向前,努力研究殺傷的技藝,提升醫治的技術;
他們曾在鐵與鋼里不懈鉆研,打造出馬鐙與馬鞍,建立第一支騎兵,讓騎士首次擁有了在獸人面前也不落下風的速度與沖擊力;
當然,他們也開拓出了自己的力量,發掘物質的真相,拷問精神的真理,引動自然的能量為己所用,轉換外界的資源服務人類,我手中的力量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們曾在魁古爾冰川的冰層上,與騎士一同出擊,在一次次不計犧牲的沖擊里,徹底終結獸人重步兵大陣不可戰勝的神話,讓逐圣之役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壯麗的一幕盛景;
他們更曾質疑神靈的存在,挑戰皇帝的權威;
曾經,三大魔法塔代表了世界上最睿智與進步的存在,超然獨立,連至高無上的皇帝和勢力雄厚的明神教會牧首,亦要在三塔之下展現他們的尊敬;
曾經,法師的存在讓許多人相信:世界上值得我們去追逐的,不僅僅有權力和地位——還有真理。”
拉蒙深深吸進一口氣,緩緩放下雙手,他的眼中已經泛起微微的晶瑩。
“這就是法師,這才是魔法。”他捏緊雙拳,顫抖著哽咽道:“人類崛起的歷史上,被所有人都遺忘掉的最重要、最絢麗、最寶貴的篇章。”
“而現在,”
拉蒙垂下頭,落寞地道:
“世界上沒人再記得魔法,沒人再知道法師了。”
“只剩下我這樣既不幸又幸運的人,通過書本與卷軸…茍延殘喘地燃燒著魔法的余燼。”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拉蒙。
連手上的樹枝燒著了都不知道。
他無法相信剛剛聽到的一切。
他只能盡其所能地瞪大眼睛,張大嘴巴。
魔法。
法師?
這不同于他前世所聽到的任何一種版本的魔法,不是那些嗖嗖嗖的火球,不是念叨咒語獲得元素回應的交易,不是把自己當作精神力海綿,不是同某個存在溝通的儀式,不是后天可學版本的異能,不是為了強大而強大的力量。
魔法是一種意義。
一種信仰。
一種原則。
泰爾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此時此刻,他的大腦里不斷回蕩著艾希達的話:
是么?